（一）愛叫的知了

久居城里，好多年沒有聽到知了的叫聲了，遂猜想這種昆蟲可能已經(jīng)滅絕，或另遷他處，擬或它們不喜歡嘈雜的城市生活或人工栽植的園林，而離我們遠(yuǎn)去。這種感覺偶爾會在腦際一閃而過，但在城里忙碌的日子里很快就淡忘了。

今年夏天，一個偶然的機會來到陜北洛川長住了一段時間，內(nèi)心深處曾有的那份孩提時代的情愫和記憶卻再一次被這熟悉的叫聲攪動喚醒起來。雖已塵封多年，但依就清新，似在昨日，就在眼前。

嗡—— 嗡——嗡——

是那種體型嬌小的灰白相間的洋知了的叫聲，它的聲音比較柔和悅耳，不像體型較大的黑色知了那樣嘈雜聒噪，似乎在輕輕地彈奏著單弦琴，發(fā)出清亮的回聲。當(dāng)它們在樹林里一起合唱的時候，就像一只看不見的管弦樂隊在演奏一場音樂會，此起彼伏，不絕于耳，讓人不僅想起快樂的童年。

童年的夏天是自由的，熱烈的。那時候老家的村口、路邊、水渠旁，學(xué)校操場圍墻四周，還有各家的門前院后都有高大的泡桐和挺拔的白楊樹。而這些樹都是知了的最愛。每到初夏，這些黃褐色的精靈們就從地洞里鉆出來，爬上樹干，來個金蟬脫殼，將那身金色外衣掛在樹干上，而里面的魂靈卻早已遁入樹冠深處，開始了它那短暫而又熱烈的生命歷程。

童年的夏天是和知了分不開的，甚至可以說是在知了的陪伴聲中長大。知了愛叫，它們的叫聲儼然就是夏天到來的標(biāo)志，是節(jié)令的象征。那叫聲是幼兒的催眠曲，是半大孩子的好奇，也是大人們無盡的厭煩和咒罵。

知——了，知——了，知——

那沒完沒了、不厭其煩的叫聲，此起彼伏，單調(diào)乏味，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似乎在進(jìn)行歌詠比賽，看誰的嗓門大就能贏得聽眾的歡心。但它們并不懂得聽眾的心理，就只是聲嘶力竭地高喊著，根本不在乎人家的感受。長大了才知道那是雄性知了用歌聲在呼喚配偶，似乎是擔(dān)心周圍的環(huán)境太吵雜，自己的心上人聽不見，才不得不那么鼓著腮幫子拼命叫喊。想到這，似乎明白了城里沒有知了的原因。街道上那奔涌的車流發(fā)出的噪音，縱使知了喊出比這大十倍的聲音可能也無法讓情人聽見，又怎么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于是便想，知了也是聰明的，智慧的。

凡事總有兩面。正是這無所畏懼的浪聲大叫，才給知了招來了殺身之禍。螳螂捕蟬的古訓(xùn)，早已有之，而黃雀、麻雀、喜鵲還有夏天頑皮的孩子們亦以蟬為食或為樂，在后競相捕之。但蟬卻毫不介意，依然故我，從早叫到晚，從日出叫到日落，從初夏叫到夏末，把整個世界給吵了個底朝天。甚至在秋風(fēng)乍起日漸寒涼的夜晚，還會壓低嗓門哼哼唧唧地叫那么幾聲，而后隨著沙沙的秋風(fēng)，消失在月色皎潔的茫茫夜空，身后拖著一長串吱------的音符，已然沒有了夏日那昂揚的聲色和底氣。

（二） 高傲的知了

6、7月的夏天，干燥少雨，鄉(xiāng)村的土路上泛著一層厚厚的塵土，踏上去直冒煙。村里人都管這層浮土叫燙土，意思是像開水一樣滾燙滾燙的，一腳踩上去，直接沒了半個腳面，灌滿了鞋窩，熱乎乎的直燙腳。于是干脆脫了鞋，拎在手里光著腳丫子在路上跑。隨手從路邊的楊樹上折幾根細(xì)枝條編成環(huán)戴在頭上，如同電影《小兵張嘎》里的嘎子，煞是威風(fēng)，格外神氣。

竹竿自然是由年齡大的娃娃頭扛著走在最前面，桿頂上系著馬尾巴毛做成的活套，上面留出一個核桃大小的圓形小環(huán)。一行人循著知了的叫聲躡手躡腳地來到樹下，開始搜尋目標(biāo)。此時的知了正悠閑地爬在樹桿上，一邊吸吮著那甘甜清涼的飲料，一邊旁若無人地叫著，那雙烏黑發(fā)亮的眼睛透著賊光兀立在頭頂上。它斜睨著，漫不經(jīng)心地遠(yuǎn)遠(yuǎn)地打量著我們，似乎在嘲笑我們這幫無聊、無知、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們。有時候它會得意地高叫幾聲，忽然壓低嗓門，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嗓子里擠出幾聲怪笑，一副不屑的樣子，像是要看看我們這幫人的能耐。

它靜靜地瞇著眼睛，呷了口飲料，漫不經(jīng)心地瞄著周圍：隱約看到一條長長的黑影正順著樹干慢慢靠過來，在靠近旁邊的樹枝時又離開了，窸窸窣窣，忽遠(yuǎn)忽近。一會兒那影子又湊過來快要接觸到自己的身體，卻被身邊晃動的葉子擋住了。就這么來來回回了好幾次，影子什么也沒干。它沒理會，繼續(xù)喝飲料唱歌。過了會，黑影上方似乎有一個細(xì)細(xì)的模糊的圓圈在晃動，觸碰到了自己的胡須和額頭，癢癢的，它不耐煩地用手撥了一下?？扇翰⑽措x開，仍在眼前晃來晃去，怎么也揮不去。它向左挪挪身子，影子就跟到左邊，再向右挪挪，影子又跟到右邊......無奈它只得向上爬了幾步，可那影子也跟了上來，真煩人！知了這么悶悶不樂地想著卻沒吭氣，一轉(zhuǎn)身爬到樹桿的背面，在一片濃密的葉子后面躲了起來。心中暗自慶幸終于逃過了騷擾，它喝了口飲料又忘乎所以地唱了起來：

知了——知了——

喝飽——喝飽——

知——了……

睡——了，睡——了……

一陣吵鬧過后，樹上樹下都復(fù)歸了寧靜。

正午時分的太陽，從頭頂直射下來，火一般地炙烤著，腳下的地越發(fā)滾燙。孩子們一邊跺著腳跳著，一邊不耐煩地嘟囔，仰著的脖子硬挺挺的，汗順著臉和脖子躺下來，流進(jìn)了眼睛，澀澀地發(fā)酸，兩只胳膊因長時間舉著而僵硬生疼，手里的長桿也不聽使喚地晃動起來。再看剛才還趴在那的知了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沒了影蹤，不知去向。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知了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又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觸碰自己的臉和下顎，它揉揉眼睛，清醒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還是那幫熊孩子在騷擾自己。它下意識地用手使勁一推，可那東西并沒被推開，反倒像是卡在了自己趾頭縫里，脖子和肩膀上也有東西在動。它急忙睜大眼睛，猛然發(fā)現(xiàn)剛才那個模糊的圓圈就在眼前，清清楚楚，正在自己的脖子上急速變小...... 慌亂中它用雙手死死抓住那根細(xì)絲，拼命地往開拽，然后使勁把身體往后縮，眼看著細(xì)絲就要勒到了脖子，它用盡全身力氣，猛烈地撕扯著，頭死命地往后仰，同時迅速鼓起雙翼，腳用力一蹬，大叫一聲，向后上方躥了出去。

因用力過猛，它來不及轉(zhuǎn)身，一頭撞在了旁邊的樹枝上，頓時眼冒金星，身體翻滾著急速向下墜去，幸好被下面的樹葉擋住了，它顧不上許多，連忙翻身，快速撲扇著翅膀，咧開嘴大叫著，跌跌撞撞地飛走了。

這一驚雖不打緊，卻是生死攸關(guān)，差點丟了性命，把知了給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箭一般地沖向遠(yuǎn)方，落荒而逃，一霎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身后留下一溜清涼的“雨滴” 飄灑在孩子們高仰的臉上，和一長串吱吱的叫聲，回蕩在空中。剛才那淡定和高傲已是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無盡地驚慌和一絲慶幸。

再看看孩子們，眼看著煮熟的鴨子飛了，連連捶胸頓足，懊惱不已，吵嚷著下一個由誰執(zhí)桿。直到終于有一只還要自大的知了鉆進(jìn)他們的圈套，撲棱著翅膀在吱吱的叫聲中束手就擒。

孩子們手捏著戰(zhàn)利品，唱著歌歡快地回家去，全然忘記了頭頂?shù)目釤?。這時的知了有氣無力地哀鳴著：栽了——栽了——唉——

呵呵，才過了半晌，唱歌的主角就完全變了調(diào)。

（三）固執(zhí)的知了

夏天的泡桐枝葉繁茂，樹冠部分的枝條外皮格外嬌嫩，汁液充沛，于是，這便成了知了的最愛。它們躲在十幾米高的樹枝間斑駁的陰影里一邊貪婪地吸吮著樹汁，一邊不停地吱吱叫著，那尖銳的口器猶如利針刺透樹皮，直達(dá)韌皮部，于是里面的汁液就源源不斷地冒出來供它們享用。如果把知了比作樹木的蚊子---一個嗜血者一點也不為過。它們不但貪吃，而且嘴巴不嚴(yán)實，活像個漏斗，一邊喝一邊漏，被它們吸吮過的地方總會有樹汁順著枝干流淌下來，好像是泡桐在流淚哭泣。

這些桐樹大多種在農(nóng)家的房前屋后，生長多年，有一抱多粗，平時給院子遮陰送涼，甚至遮風(fēng)擋雨，也是人們午后納涼用餐的地方。盛夏時節(jié)，大人們都要午休，可知了卻不知趣，硬是聒噪地叫個不停，直吵到人心煩，難以入睡。于是大人們就用手搖樹，雖然撼動不得，但敏感的知了感到震動就知趣地飛走了，另覓他處?？煽傆行╊B固分子，仗著山高皇帝遠(yuǎn)，高高在上，任憑人們怎么使勁地手搖腳踹，如何折騰，躲在樹葉的陰影里楞是巋然不動，完全藐視這一切嚴(yán)正警告。更有甚者，它們非但對警告置若罔聞，還愈發(fā)變本加厲地狂叫，像是在挑戰(zhàn)人們的心理極限。于是在大人的授意下，一場針對知了的剿滅戰(zhàn)就打響了。

樹下，早已準(zhǔn)備好了充足的“彈藥” ，幾個彈弓對著那些高高在上的知了開始猛烈攻擊?！白訌棥贝┩复T大的樹葉，打在樹干上，砰砰作響，有的甚至從知了頭頂擦過?？芍瞬o絲毫畏懼和驚慌，只是悠然地挪動下身子，任憑子彈從身邊呼嘯而過。仍然一邊喝著飲料，一邊得意地鳴唱著：

知了—— 知了——

失了—— 失了——

癡—— 癡——

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高，好不得意。這種挑釁讓人憤怒，招來了更加猛烈的攻擊。它們完全成了孩子們彈弓的活靶子，你一下我一下地對著不停地射擊，直到在這兩點一線的盡頭，那個綠蔭中的小黑點被打得頭破血流，皮開肉綻，甚至身首分離。

院子里終于寧靜了下來，人們可以安靜地睡個午覺?？傻诙?，它們又卷土重來，一切如故，于是這種人與蟬的戰(zhàn)斗就一直持續(xù)了整個夏天，直到秋風(fēng)把它們最后趕走。

（四）知了的家

知了對桐樹的鐘愛是有原因的。那兒是它們祖輩生活的地方，桐樹就是它們的老家。每到春末夏初，它們就成群結(jié)隊的從樹下爬出來，滿身泥巴，形態(tài)丑陋，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所以人們也管它叫知了猴。至于知了早期的幼蟲，人們很難真正看到，也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模樣和姿態(tài)鉆到樹下的土里，是怎么生活的，又怎么經(jīng)過幾年甚至十幾年還能活著鉆出來，再回到曾經(jīng)哺育過它們的那棵樹？或若那片樹林或溝渠早已不再，它們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父輩們生活過的老家？或者，根本就無家可歸了？

如今網(wǎng)絡(luò)發(fā)達(dá)了，可以搜索到各種信息，甚至連知了的幼蟲照片也能看到。剛孵化出來的幼蟲周身如水晶般晶瑩剔透，模樣與成蟲沒有多少區(qū)別。不由想起法國昆蟲學(xué)家法布爾的《昆蟲記》里面關(guān)于蟬的觀察日記，遂從網(wǎng)上搜索出來復(fù)習(xí)一遍。

它們從樹枝上的卵中孵出后，爬下樹干鉆入樹下的泥土里。然后在里面穴居生存，過起暗無天日的地獄生活。這一呆就是4年，完全靠吸食地下樹根里的營養(yǎng)液汁為生。直至漸漸長大快要變成我們所看到的蟬的模樣。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它們在地下挖掘的一尺逾深拇指粗細(xì)的直直的洞穴，挖出的土去了哪里，這樣的問題多少年來一直困擾著法布爾和對此感興趣的人們，雖然他通過實驗試圖揭開其中的奧秘，但至今仍未有人在完全模擬的人工環(huán)境下清楚地觀察到整個過程?？磥?，蟬兒自有蟬兒的秘密。

法布爾曾經(jīng)做過計算，整個土方大致有200立方厘米。這么大的土方量對這么一只幼小的若蟲來說可是件窮其畢生的巨大工程。它一邊生長，一邊在無窮而漫長的黑暗中不斷挖掘擴(kuò)展著自己的生存空間，挖掘著通往光明和自由的隧道。終于，在一個春末夏初的黃昏，一個百鳥歸林、光線幽暗的時刻，它挖透了那層積壓在頭頂數(shù)載的泥土，看到了外面微弱的亮光。這個時間正好是它身體長成等待再次蛻變開始新生活的時刻。它們好似在地下已經(jīng)約好，要在這個時候一同出去，或者在它們剛從樹上爬下來鉆到土里的時候就早已計算好了。這個生長發(fā)育的過程以及挖掘的時間和速度，還有最后的出土?xí)r刻也已在生命的時鐘里設(shè)置好了鬧鈴，一俟時間到來，便馬上集體行動。生命的密碼就是這么神奇，那一切與生俱來，不折不扣。

在這個神秘的黑洞里，蟬終于度過了一生中地下的最后階段，等到了光明到來的那一天。此時的它顧不上擦去滿身的泥土，小心翼翼、探頭探腦地從洞口向外張望，那雙黃褐色的圓鼓鼓的大眼睛前突著，猶如剛從地獄里鉆出的幽靈，窺探著外面這個陌生而又神秘的世界。當(dāng)它確信一切平安無事的時候，就快步從洞里跑出來，迅速找到離得最近的樹干或者草莖，快速爬上去。它要趁著夜色，在一個小時內(nèi)脫掉那身臟兮兮的緊身外衣，抽出并晾干翅膀，逃離險境，猶如海邊沙灘剛出殼的小龜要迅速奔向大海，來逃脫被海鳥啄食的命運。

剛從殼里掙脫出來的蟬兒用前腿緊緊抓住蛻出的殼，身體倒懸在半空中，猶如新生兒，又白又軟，翅膀和外殼透出淡淡的綠色，如同一件精美的翡翠雕刻。此時的翅膀還皺皺地縮在一起，好似兩片新生的綠葉，疊壓在身體上，但它們很快就開始充血舒展開來，逐漸變得透明，充滿張力，隨時準(zhǔn)備振翅高飛，開始自由的新生活，用歌聲去尋找心儀的伴侶并完成愛的夢想。而那身臟污的金色外套如同破舊的時裝一直掛在風(fēng)中，向人們訴說著這件衣服的主人曾經(jīng)有過的故事......

如今，生活在城里，遠(yuǎn)離了自然，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和故土，遠(yuǎn)離了打小就熟悉的環(huán)境，人的記憶會被無情的時光和環(huán)境隔斷，如同那個知了的外殼最終化作支離的碎片，不復(fù)存在。

每每想起過去的事情，總覺得很遙遠(yuǎn)，甚至模糊，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而小時候的記憶之所以難忘，正緣于生于斯長于斯的那片土地，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蟲一鳥，都構(gòu)成記憶的細(xì)胞，藏在腦海深處的某個角落，一旦受到觸碰，便會立即激活并重現(xiàn)于眼前，且逾久彌新。它們早已滲入你的靈魂和軀殼，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

正如這些知了，在不經(jīng)意間進(jìn)入你的生活，又在不經(jīng)意間離開，你似乎也已忘卻了它們的存在，但當(dāng)某一天忽然聽到它們歌唱的時候，你會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驚喜，一種被它們牽引著回到過去的感覺。當(dāng)你駐足于樹下聆聽它們的歌聲、尋覓它們蹤跡的時候，你已迷失了自己。

至于知了，并沒有人太多地去關(guān)注它們，也不會關(guān)心它們的命運與未來。在滿是高樓大廈、地面已經(jīng)硬化到極致的城市里，還有栽植的果樹替代了絕大多數(shù)野生植被的鄉(xiāng)村，當(dāng)噴灑農(nóng)藥的罐車轟鳴而過的時候，知了知趣地選擇了離開，選擇了沉默和不辭而別。

感謝蟬兒，感謝洛川的山水樹木，讓我想起了這么多。

2020年7月18日于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