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排《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讀記

（小河西）

天寶二年（743），玄宗加封老子為大圣祖玄元皇帝，西京廟改稱太清宮，東京廟改稱太微宮。【《舊唐書-玄宗紀》開元二十九年：“春正月丁丑，制兩京、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并崇玄學，置生徒。令習《老子》、《莊子》……（天寶）二年春正月丙辰，追尊玄元皇帝為大圣祖玄元皇帝，兩京崇玄學改為崇玄館，博士為學士。三月壬子，親祀玄元廟以冊尊號……改西京玄元廟為太清宮，東京為太微宮，天下諸郡為紫極宮……（八載閏六月）丙寅，上親謁太清宮，冊圣祖玄元皇帝尊號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五帝，皆加'大圣皇帝’之字?！?/span>】由題“玄元皇帝廟”，知此詩至遲作于天寶元年冬。詩中提到開元二十一年玄宗親注《道德經(jīng)》事，也含蓄提到開元二十三年敕升老子為列傳首事，故此詩至早作于開元二十四年冬?？紤]杜甫經(jīng)歷，此詩應(yīng)作于開元末天寶初杜甫為父丁憂期間。

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杜甫）

廟有吳道子畫五圣圖

配極玄都閟，憑高禁御長。守祧嚴具禮，掌節(jié)鎮(zhèn)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

【注釋】配極：配享極廟。極：北極星。玄元廟建在洛陽城北高處，對應(yīng)北極。極廟是規(guī)格最高的廟?！妒酚?秦始皇本紀》：“更命信宮為極廟，象天極。”索隱：“為官廟像天極，故曰極廟?！?strong>玄都：神仙居處?！逗?nèi)十洲記-玄洲》：“上有大玄都，仙伯真公所治?！钡澜坛Ｓ迷~。修道之所曰玄都；修道之人曰玄都客?！犊薜劳羷o得》（唐-沈佺期）：“聞有玄都客，成仙不易祈。”閟（bì）：清靜，幽深?！读盒R樂歌》（梁-沈約）：“閟宮肅肅，清廟濟濟?！?/p>

憑高：玄元廟在北邙山?！秳≌勪洝罚ㄌ?康駢）：“東都北邙山有玄元觀，南有老君廟，臺殿高敞，下瞰伊洛。”禁御：禁苑的藩籬；禁苑?！稘h書-宣帝紀》：“池籞未御幸者，假與貧民?！鳖亷煿抛ⅲ骸疤K林曰：'折竹以繩綿連禁御，使人不得往來，律名為籞?！薄兜切獜R》（唐-皇甫冉）：“古廟川原迥，重門禁御連。”

守祧（tiāo）：掌守祖廟的官。《周禮-春官-守祧》：“守祧掌守先王先公之廟祧，其遺衣服藏焉。”【《舊唐書-高宗紀》乾封元年二月：“幸老君廟，追號曰太上玄元皇帝，創(chuàng)造祠堂。其廟置令、丞各一員。”】具禮：按禮儀備辦。《史記-淮陰侯列傳》蕭何曰：“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shè)壇場，具禮，乃可耳?！?/p>

掌節(jié)：掌守符驗的官?！都词隆罚?吳偉業(yè)）：“謁者北衙新掌節(jié)，郎官西府舊乘驄。”

金莖：擎承露盤的銅柱。《西都賦》（漢-班固）：“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承露盤銘序》（魏-曹植）：“皇帝乃詔有司鑄銅建承露盤。莖長十二丈，大十圍，上盤徑四尺九寸，下盤徑五尺。銅龍繞其根。龍身長一丈，背負兩子。自立于芳林園?！保ǚ剂謭@在洛陽）?！肚锱d》(杜甫)：“蓬萊高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p>

一氣：混沌之氣，天地之氣，構(gòu)成天地萬物之本原?！肚f子-知北游》：“通天下一氣耳?！薄肚f子-大宗師》：“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奉和華清宮觀行香應(yīng)制》（唐-崔國輔）：“云物三光里，君臣一氣中。”《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杜甫）：“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繡戶：彩繪門窗。雕梁：雕花梁柱。

【大意】配享極廟的玄元廟清靜幽深，高居北邙山頂，廟周蕃籬長長。掌祭祀的官員禮節(jié)莊嚴完備，掌守符驗的守備也非尋常。初冬時節(jié)玄元廟琉璃瓦之外，與廟渾然一氣的銅柱在一旁。山河護扶彩繪門戶，日月相近雕花棟梁。（金莖或指玄元廟的銅柱，也或指洛陽芳林園承露盤的銅柱。）

仙李盤根大，猗蘭奕葉光。世家遺舊史，道德付今王。

畫手看前輩，吳生遠擅場。森羅移地軸，妙絕動宮墻。

【注釋】仙李：指老子及其學說?！渡裣蓚?老子》卷1（東晉-葛洪）：“老子之母，適至李樹下而生。老子生而能言，指李樹曰：'以此為我姓?！薄妒霎愑洝肪硐拢?任昉）：“中山有縹李，大如拳者，呼為仙李。”盤根：根基；盤根錯節(jié)?！吨晾献訌R應(yīng)詔》（北周-庾信）：“盤根古樹低?！薄妒趧⑽驒z校司空幽州節(jié)度使制》（唐-元?。骸皠挪菘梢允芗诧L，盤根然后見利器?！?/p>

猗（yī）蘭：宮殿名。漢武帝生于猗蘭殿。因以指漢武帝?！队奶m賦》（唐-楊炯）：“楚襄王蘭臺之宮零落無叢。漢武帝猗蘭之殿荒涼幾變?！?strong>奕葉：累世?！冬樞巴醺挡汤杀罚h-蔡邕）：“奕葉載德，常歷宮尹，以建于茲。”

舊史：司馬遷《史記》中《世家》之后為《列傳》?！读袀鳌放诺谝徊模诺诙荜?。開元二十三年奉敕升老子、莊子為列傳首，在伯夷之上?！?span style="color:#0070C0">《史記正義》黃善夫注：“《正義》本老子莊子伯夷居列傳首?！墩x》曰：老子莊子開元二十三年奉敕升為列傳首，處夷齊上?！?/span>】

道德：《道德經(jīng)》。此指玄宗為《道德經(jīng)》作注?！堵勔娪洝罚ㄌ?封演）：“開無二十一年明皇親注《道德經(jīng)》，令學者習之?！?/p>

吳生：吳道子（680-759），唐畫家?！尽短瞥嬩洝罚ㄌ?朱景玄）：“吳道玄，字道子，東京陽翟人也。少孤貧。天授之性，年未弱冠，窮丹青之妙。浪跡東洛，時明皇知其名，召入內(nèi)供奉。開元中駕幸東洛。吳生與裴旻將軍、張旭長史相遇，各陳其能?！之嬓獜R五圣千官，宮殿冠冕，勢傾云龍，心歸造化?！薄?/p>

擅（shàn）場：高超出眾。《斗雞》（魏-曹植）：“長鳴入青云，扇翼獨翱翔。愿蒙貍膏助，常得擅此場?！薄哆^漢故城》（唐-王績）：“大漢昔未定，強秦猶擅場?！?/p>

森羅：森然羅列?！独颂陨沉睢罚ㄌ?呂巖）：“無遮四壁任蕭然，萬象森羅為斗拱，瓦蓋青天?！薄渡搪迳叫袘压拧罚ㄌ?張九齡）：“碩人久淪謝，喬木自森羅。”地軸：大地的軸；泛指大地。。《博物志》（晉-張華）：“地有三千六百軸，犬牙相舉。”《南齊書-樂志三》：“義滿天淵，禮昭地軸。”

【大意】老子學說的根基本就大，好神仙的漢武帝將其世代傳揚。史家遺漏了老子至李氏皇族之間綿延千年的世家歷史，注釋《道德經(jīng)》交付大家學習的為當今皇上?？辞拜叡姸鄡?yōu)秀畫手，吳道子技藝超群遠壓全場。畫作森然羅列可移動地軸，畫作精妙絕倫可移動宮墻。

五圣聯(lián)龍袞，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發(fā)，旌旆盡飛揚。

翠柏深留景，紅梨迥得霜。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

【注釋】五圣：見本文首段引文。《劇談錄》（唐-康駢）：“（老君廟）壁有吳道玄畫五圣真容及《老子化胡經(jīng)》事，丹青絕妙，古今無比?！?/p>

龍袞（gǔn）：天子禮服，上繡龍紋?！抖Y記-禮器》：“天子龍袞，諸侯黼（fǔ）”?！渡弦χG議》（唐-劉得仁）：“已瞻龍袞近，漸向鳳池新?！?/p>

千官：《荀子-正論》：“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p>

冕旒（liú）：皇冠。借指皇帝?！抖Y記-禮器》：“天子之冕，朱綠藻十有二旒?！薄逗唾Z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唐-王維）：“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秀發(fā)：神采、儀表?！稌x書-慕容超》：“精彩秀發(fā)，容止可觀?！?/p>

留景：留影。留存影子、形跡。《高松賦》（齊-謝朓）：“懷風陰而送聲，當月露而留影?！薄吨]諸葛武侯廟》（唐-竇常）：“人同過隙無留影，石在窮沙尚啟行?！?/p>

風箏：掛在殿宇檐前的風鈴，俗稱風馬兒。《登瓦官閣》（李白）：“兩廊振法鼓，四角吹風箏。”玉柱：石柱美稱。《朝享太廟賦》（杜甫）：“升降之際，見玉柱生芝。”《七夕穿針》（梁-柳惲）：“清露下羅衣，秋風吹玉柱。”

露井：無蓋之井。《雞鳴》（漢樂府）：“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傍。”《春宮曲》（唐-王昌齡）：“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銀床：銀色井臺?！痘茨贤酢罚h樂府）：“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薄短接[》卷43：“《山經(jīng)》云：睆山東面有激水，冬夏懸流，狀如瀑布，下有九井，井有一石床，可容百人。”《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李白）：“梧桐落金井，一葉飛銀床?！?/p>

【大意】五位圣帝龍袍相聯(lián)，眾多大臣旁列如雁成行。每個帝王皆器宇軒昂，面面旌旗隨風飄揚。蒼翠的柏樹依然留有深影（經(jīng)冬依然蒼翠），經(jīng)霜的梨葉紅得異樣。風吹風箏發(fā)出美妙動聽的響聲，露井臺面凍結(jié)一層白霜。

身退卑周室，經(jīng)傳拱漢皇。谷神如不死，養(yǎng)拙更何鄉(xiāng)？

【注釋】身退：《道德經(jīng)》第九章：“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薄读邢蓚鳌罚骸袄献由谝髸r，為周柱下史，轉(zhuǎn)為守藏史。積八百余年，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車而去，入大秦?！?/p>

卑周室：周室衰微。《孔叢子-巡狩》：“今周室卑微，諸侯無霸?！薄妒酚?老子韓非列傳》：“老子者，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又芫弥?，見周之衰，乃遂去?！?/p>

傳經(jīng)：典“經(jīng)傳拱漢皇”?！渡裣蓚?河上公》（東晉-葛洪）：“（河上）公結(jié)草為庵于河之濱。（漢文）帝讀《老子經(jīng)》頗好之，敕諸王及大臣皆誦之，有所不解數(shù)事，時人莫能道之。聞時皆稱河上公解《老子經(jīng)》義旨，乃使赍（jī）所不決之事以問。公曰：'道尊德貴，非可遙問也?！奂葱移溻?，躬問之……公乃授《素書》二卷與帝，曰：'熟研之，此經(jīng)所疑皆了，不事多言也。余注此經(jīng)以來一千七百余年，凡傳三人，連子四矣，勿以示非其人。’言畢失其所在?！眰髡f漢代有一位人稱河上公的仙人，將其析解《老子經(jīng)》的《素書》贈給漢文帝研讀。后以詠帝王讀經(jīng)治國。

谷神：《老子》第6章：“谷神不死?！睗h河上公注：“谷，養(yǎng)也。人能養(yǎng)神則不死也。神，謂五臟之神也?！蔽和蹂鲎ⅲ骸肮壬?，谷中央無谷也。無形無影，無逆無違，處卑不動，守靜不衰。谷以之成而不見其形。”谷即山谷。形容“道”像山谷一樣虛空博大。神，形容“道”變化無窮充滿神奇。谷神即虛空博大且變化無窮的“道”。此借指老子。

養(yǎng)拙：守拙。隱居不仕。常用為退隱不仕的自謙之辭?！独献印返?5章：“大巧若拙?！薄堕e居賦》（晉-潘岳）：“仰眾妙而絕思，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p>

【大意】周室卑弱老子身退，流傳下《道德經(jīng)》拱衛(wèi)漢皇。如果“谷神”真的不死，老子退隱后又到何鄉(xiāng)？

【詩意串述】這詩排律共14聯(lián)。首4聯(lián)實寫玄元廟。玄元廟坐落洛陽城北山上，猶如天之北極。配享宗廟，專人管理，禮節(jié)莊嚴，防務(wù)嚴密。山河拱扶，日月相近，環(huán)境幽靜。碧瓦閃爍，繡戶雕梁，與高大的“金莖”渾成一氣。（“配極”二字重要。老子廟在唐朝視為宗廟?！敖鹎o”意向重要。）接著2聯(lián)寫老子與李唐關(guān)系。老子的道教本根基雄厚，漢武帝又將其廣大發(fā)揚。本朝皇家崇老子為祖，當今皇上還御注《道德經(jīng)》。“畫手”4聯(lián)寫玄元廟壁畫。壁畫出自名家之手。內(nèi)容龐雜，包羅萬象。畫法“妙絕”，栩栩如生。壁畫上五圣袞龍，千官雁行?；实凵癫赊绒?，旌旗飄揚。“翠柏”2聯(lián)寫景。異樣的冬景。翠柏影深，紅葉迥異。風吹玉柱，露井寒霜。末2聯(lián)為全詩主旨。老子在周室衰微時身退，據(jù)說其學說拱衛(wèi)了漢皇。如老子真還活著，現(xiàn)在要到何處養(yǎng)拙呢？全詩前10聯(lián)“頌”?！绊灐毙獜R配享宗廟，位置優(yōu)越，廟宇壯觀，莊嚴肅穆；頌李唐王室對道教重視，寫了五圣，寫了千官，寫了當朝皇帝親注道德經(jīng)。后4聯(lián)似乎在寫感悟。翠柏的深影紅葉的迥異廟外的寒風露臺的凍霜。杜甫感到了寒意。杜甫心中有疑問：大唐如此崇道，是要靠道教治國嗎？儒學用不上了嗎？二是道教經(jīng)典雖亦治國經(jīng)典，但老子卻是因周室卑弱而養(yǎng)拙，即便他“谷神”不死，不也是找個清靜地方養(yǎng)拙嗎？如此抬高老子難道是要熱衷養(yǎng)拙者來治理國家嗎？

    【參考文獻】張諾丕《杜詩《《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編年考》《杜甫研究學刊》20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