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姥

二 妮

姥姥是小腳，說是三寸金蓮一點也不假，扭扭捏捏走三步退二步的樣子挺可笑的，我小時候就經常學姥姥走路。

有時候娘領我到姥姥家住幾天，幫姥姥拆洗。姥姥就一個人過，家里并不富裕，姥姥有幾畝薄地，她侄兒幫助種著,給姥姥留夠一年的糧食，其余的侄子全部都拿走了。姥姥省吃儉用地接濟我們,所以我最想到姥姥家去。

姥姥家有兩間草屋，一個院子，院子一角長有芙蓉花，枝桿很高，花朵很大，粉紅色的花兒很好看。還有雞冠花,夾竹桃，姥姥的院子像個小花園。我最喜歡用夾竹桃的花瓣染指甲。最特別的還有一棵石榴樹，一顆花椒樹。每年石榴結了，姥姥就守著，恐怕別家的孩子摘了。石榴熟了，姥姥就把最大最紅的石榴摘下，小心的用衣服包了裝進罐子里，就等著我去吃。每當姥姥從罐子里摸出一個裂開嘴兒露出里面紅紅的石榴籽，我高興極了，吃得滿嘴流紅水兒。

姥姥家的花椒又香又麻，每年姥姥都做花椒大醬，花椒大醬是姥姥一年的菜食?；ń范嗔诉€可以用來換油鹽，豆腐。

姥姥喂了一只母雞，母雞在香臺子低下的雞窩里下蛋，下了蛋就咯咯叫，姥姥趕緊抓把糧食撒在地上，算是慰勞它了。我最喜歡鉆進雞窩里撿雞蛋，我撿雞蛋姥姥最緊張，恐怕我拿不穩(wěn)打了。有一次，我沒拿穩(wěn)掉地上打了。姥姥心疼得直說可惜了，趕緊用手捧起，煎煎給我吃了。姥姥的雞蛋是用來換油鹽的，舍不得吃。

姥姥常帶我下地，她種了很多南瓜，遠遠望去園園的像草帽，長長的像水桶一樣趴在地邊上，一個南瓜我都搬不動，就去找野韭菜，漫山遍野長滿了野韭菜，開著白白的花朵，韭菜花做大醬非常好吃。

得閑時姥姥常念叨，說她年輕那時候的日子可好過了，說她爹是政府的官員，說我姥爺也是政府官員，還翻出了一張泛黃的照片給我看，指著照片上的人給我說，那個留著山羊胡子一臉威嚴的男人就是我姥爺。我看照片上姥爺的穿戴就像唱戲的官人一樣，龍袍加身，傍邊坐著一個華麗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姥姥了。姥姥年輕時氣質高雅，穿戴華麗，懷抱小女孩，小女孩手提小花籃。姥姥說她就是我娘小的時候，那時才三歲。姥姥說可惜好景不長。姥爺一場暴病死了，姥姥只好帶著女兒回老家。

姥姥說28掛大車，都是三匹馬拉的家財，在路上遇上了土匪，家財全被搶光了。傭人也走了，只剩下姥姥背著女兒一路要飯回到了老家。姥姥經常回憶起原來美好的時光，和被搶時的悲慘遭遇，直說，可惜了！可惜了！。

1958年我娘把姥姥從山東老家接來廣西。姥姥跟著我們只過了一年的好日子，后來弟妹越來越多，生活越來越困難了。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先是反右，四清，父親被打成了右派，上綱上線，問題就嚴重了。越交待越說不清楚，工資一降再降，全家捌口人，全靠父親50多元工資維持生活，太苦了。姥姥便要求回老家，我父母不同意，勸她說熬過1963年會好些的。姥姥說：“以前窮的時候，餓的沒飯吃，還可以到別處要著吃，現(xiàn)在人人餓的眼睛都發(fā)綠了，腿腫得跟水桶一樣粗。到那里都要不到一口飯。我家里有土地，回家種地，餓不死的?！比握l勸也沒用，堅決要回老家，父母沒能留住姥姥。70多歲的人了腳又小，只身一人坐火車回山東老家。一路上身邊沒有人照顧，而隨身所帶的衣服和幾元錢又全被偷掉了?？蓱z姥姥變得一無所有，到了老家縣城下了火車，一路拄著棍子要飯回到家鄉(xiāng)的，差點就餓死在路上。

姥姥回到家鄉(xiāng)找人寫了信來，我們才知道她一路上的遭遇，我娘拿著姥姥的信心疼得直掉淚。后來姥姥又來信了，說老家的日子更不好過，農民連麥苗都吃光了，樹皮也剝下來吃了，還說她病了。我娘只知道哭。我父親每個月匯去3元錢，姥姥又堅持了兩個月，后來我娘終于帶著弟弟妹妹回去照顧姥姥，可是太晚了，回到家沒過多久姥姥走了。

姥姥回到家鄉(xiāng)才幾個月，就病餓而死了。從此我再也見不到心疼我的姥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