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勃·迪倫的歌背后的五個故事

　　作者：王知夏

　　和鮑勃·迪倫一樣，全世界的迪倫學(xué)家們也是一群鍥而不舍、不知疲倦的滾石。經(jīng)過漫長的資料收集、整理與考據(jù)，兩位法國迪倫專家終于編成了這本大部頭書籍：它將迪倫從1960年開始錄制的所有唱片和歌曲做了系統(tǒng)整理，按編年形式排序，探索了每張專輯每首歌曲的創(chuàng)作背景、制作過程、花絮軼事及不同版本信息，并搜集了同時期珍貴的相關(guān)照片，堪稱迪倫60年音樂生涯的大編年史。

　　去年7月，在英國海德公園的夏令時音樂節(jié)上，78歲的鮑勃·迪倫和74歲的尼爾·楊于同一天領(lǐng)銜出演，先后在現(xiàn)場數(shù)萬名觀眾面前登臺獻唱。而就在三個月前的4月19日，迪倫“永不結(jié)束”的巡演開到奧地利小鎮(zhèn)茵斯布魯克，舉行了整整第3000場的演出。

　　“永不結(jié)束”（Never Ending）是外界對鮑勃·迪倫始于1988年的巡演計劃的通稱。誠如其名，“永不結(jié)束”巡演至今已持續(xù)了30年時間，平均每年100場，沒有一年間斷，亦沒有終結(jié)（至少還沒有結(jié)束的跡象）。不過依照迪倫自己的說法，“永不結(jié)束”改成“永不退休”似乎更合適：木匠可以做一輩子木工，電工可以接一輩子電路，職業(yè)歌手自然也能終生不退休。

　　對于曇花一現(xiàn)才是常態(tài)的流行音樂圈來說，“不退休”更像是一種美好的理想，所以迪倫的職業(yè)生涯之長完全是一個奇跡——自1960年離開家鄉(xiāng)前往紐約開始，這位“民謠活化石”已經(jīng)在路上滾動了大半個世紀，昔日面容稚嫩的青年變成了連背起吉他都顯得吃力的古稀老人，而世界更是變得面目全非。

　　時代在變，迪倫卻一直在那里，年復(fù)一年地巡游在五大洲的土地上，向一代又一代人演唱他寫滿時代變換的民謠，一如古代真正的游吟詩人?！懊裰{是我探索世界的方式，它們是圖畫，是比我能說出的任何東西都更有價值的圖畫?！钡蟼愒谧詡鳌毒幠晔贰分袑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記住我唱的歌?！?/p>

　　作為錄音時代的游吟詩人，迪倫被人記住的遠不止幾首膾炙人口的歌：36張正式錄音室專輯，外加星星一樣數(shù)不清的單曲、合輯、精選、私錄專輯、電影原聲和現(xiàn)場專輯……他所創(chuàng)造的歌曲庫像個迷宮一樣龐大而復(fù)雜，且仍在持續(xù)擴張。這個迷宮里布滿岔路，埋藏著無數(shù)隱秘的故事。這些故事靜靜地躺在過去的岔路里，卻在未來的世界不斷回響。

　　任何想要給這個歌曲庫打上標簽蓋棺定論的嘗試都屬徒勞，因為它的創(chuàng)作者永遠無法被定義。自從1965年在新港民謠音樂節(jié)上拿起電吉他以來，迪倫的下一步行動總是出乎人們意料。他從不待在舒適區(qū)，也不重復(fù)自己。就像一顆滾石，他永不停息地滾動在探索世界的旅途上，將外界貼給他的標簽全部甩在腳下。

　　在這段漫長的音樂旅程里有太多充滿啟示性的時刻，我選取了其中五個來講述。這五個片段可能并不有名，也不那么具有標志性，卻閃耀著真實而深刻的人性光芒。

　　1 逃離伍德斯托克

　　20世紀60年代末是美國歷史上一段動蕩的時光：馬丁·路德·金遇刺，冷戰(zhàn)，公民權(quán)利運動，登月……各種政治活動進行得如火如荼。

　　而這一時期的迪倫完全遠離了這一切——他討厭被人當作“民權(quán)運動偶像”或任何偶像，也害怕歌迷和媒體對他的狂熱窺探和追逐；另一方面，他出了一場嚴重的摩托車禍，差點丟掉性命，這讓他的人生觀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

　　這段時期他一直隱居在伍德斯托克的家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戒了煙，學(xué)著像一個真正的男中音歌手一樣唱歌并為此“感到非常自豪”，甚至在1969年推出了一張地道的鄉(xiāng)村專輯《納什維爾天際線》（Nashville Skyline），歌頌田園生活的美好。

　　同是在1969年，嬉皮士運動隨著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的舉辦迎來了最后的高潮。幾十萬人從各個方向涌到伍德斯托克這個原本如世外桃源的小鎮(zhèn)，加入這場狂歡。作為伍德斯托克的居民，迪倫原本是這場音樂節(jié)最重要的明星。然而人潮的涌入和隨之而來的喧囂卻讓原本就在躲避人群的他厭煩不已，于是他拒絕了主辦方的邀請，跑到大洋對岸英國一座以恐龍化石聞名的小島——懷特島，參加了當時還名不見經(jīng)傳的懷特島音樂節(jié)。在那里，迪倫和“樂隊”樂隊為小島居民奉獻了隱居三年來的第一次現(xiàn)場演出，演唱了《納什維爾天際線》中的歌曲（現(xiàn)場錄音散見于Bootleg Series， Vol.10等選集），現(xiàn)場觀眾里則有缺席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的另外兩大巨星：披頭士和滾石樂隊的成員。

　　另一個有意思的巧合是，整整半個世紀后的2019年8月，當全世界樂迷都在為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50周年紀念版的舉辦計劃取消而扼腕時，許多當年在懷特島音樂節(jié)上與迪倫同臺表演過的老人又重回舊地搞了個致敬演出，緬懷50年前逝去的青春。

　　2 波西米亞年月

　　1975年，迪倫召集了一幫垮掉派藝術(shù)家，像一群流浪的吉卜賽人一樣踏上了他著名的“滾雷”巡演。最近上映的由馬丁·斯科塞斯執(zhí)導(dǎo)的紀錄片《滾雷巡演：鮑勃·迪倫傳奇》藝術(shù)性地重現(xiàn)了這段奇幻的旅程。

　　迪倫最好的專輯之一，《欲望》（Desire），也在這次巡演中間應(yīng)運而生。

　　這張專輯的制作過程中發(fā)生了兩起偶然事件：有一天，迪倫在街上看到個提著小提琴箱的女人，一時興起就邀請她參加錄音。（“她［斯嘉麗·瑞維拉］正趕去參加一個拉丁樂團的排練，突然一輛丑陋的綠色小汽車停在了她旁邊。她之后回憶道：‘確切地說，他是讓身邊的女人來問我的……他讓她問我要電話號碼，但我讓她告訴他，我才不會把號碼告訴當街攔住我的人?！詈?，迪倫不得不親自邀請她來市區(qū)一起排練?！保?/p>

　　另外，他讓制作人隨便找了個女歌手來即興伴唱。（愛美蘿·哈里斯：“……我們握了下手，就開始錄歌了。我對這些歌一無所知，不過歌詞就在我面前，然后樂隊就開始演奏，他要我唱的時候就戳我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真的是一只眼睛看著他的嘴，一只眼睛看著歌詞?！保?/p>

　　新加入的小提琴獨奏和女聲為迪倫的敘事平添了浪漫的吉卜賽風情，就像是那段自由不羈年月的一個烙印。

　　3 暗夜重生的《仁慈》

　　1989年，迪倫錄制了專輯《哦，仁慈》（Oh Mercy）。

　　在這之前，他經(jīng)歷了將近十年的漫長低谷期。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基督三部曲”以及之后的專輯銷量和反響皆平平，他甚至還追隨上世紀80年代的電子舞曲風潮推出了一張Disco專輯《帝國滑稽劇》，飽受爭議。

　　“鮑勃·迪倫才盡了”成為外界對他的普遍看法。迪倫自己也有同感，他覺得自己像“一艘燒毀的空空的破船，徹底完蛋了”，連現(xiàn)場演出也“失去了親密感……無法在以前的歌曲上面做出具有根本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他甚至在考慮要退出樂壇。

　　《哦，仁慈》的到來就像夜晚突然降臨的一個夢。迪倫在夜晚寫歌，在夜晚錄音。（制作人丹尼爾·拉諾瓦：“鮑勃有條規(guī)定：我們只在晚上錄。我覺得他是對的，因為身體只有在晚上才能適應(yīng)某些特定的拍子，這大概跟月亮的潮汐力有關(guān)。當夜晚來臨，我們會變得更加神秘和黑暗?！保┱麖垖］嬄犉饋沓錆M了黑夜的空白與死寂，卻代表著迪倫死去的創(chuàng)造力獲得了重生。

　　這張專輯對迪倫的意義如此重大，15年后，他在自傳中用了整整一章來寫它。

　　4 災(zāi)難中的幸存者

　　2001年9月11日，基地組織制造了驚世駭俗的“9·11”事件，全世界人都通過電視機熒幕震驚地看到飛機撞進世貿(mào)中心雙子大樓的影像，大概沒人會去注意當天發(fā)生的其他新聞。

　　正是在2001年9月11日，迪倫發(fā)行了時隔四年的全新錄音室專輯《愛與竊》（Love and Theft）。雖然被恐怖襲擊的陰影所籠罩，《愛與竊》卻大獲成功，登上公告牌專輯榜第5名，并獲得了格萊美最佳民謠專輯獎。迪倫后來感慨地稱它為“恐怖襲擊下幸存的一張熱門專輯”。

　　5 回到童年的圣誕節(jié)

　　2009年，在完成新專輯《共度一生》（Together Through Life）之后，迪倫忽然發(fā)行了一張圣誕專輯《心中的圣誕節(jié)》（Christmas in the Heart），喜氣洋洋地翻唱了15首圣誕歌。更意想不到的是，迪倫的招牌煙嗓和溫馨的節(jié)日氛圍居然意外合拍，昔日嚴肅冰冷的抗議歌手搖身一變成了歡樂慈祥的圣誕老人，絲毫不讓人感覺違和。

　　四十多年前當青年迪倫唱著抗議民謠《答案在風中飄》和《瘦人民謠》這樣尖刻的諷刺歌曲時，不知有沒有預(yù)見到自己到了晚年居然唱起了童年回憶里的圣誕頌歌。

　　“昔日我如此蒼老，如今卻風華正茂?！?964年，23歲的迪倫在《我的背頁》（My Back Pages）一曲中寫下了這一名句。這是一首屬于長者的歌，迪倫年輕時幾乎從未在舞臺上演唱過這首歌（“錄音后，他沒有再唱過這首歌……自1988年起，他才經(jīng)常演唱這首歌”）。

　　與這句歌詞形成對照的是，早年的迪倫像一個老者，站在看透世界的先知視角，唱著充滿說教和寓意的故事。而年長之后，他開始越來越多地回到往昔，回歸三角洲布魯斯和傳統(tǒng)民謠、弗蘭克·辛納屈，以及一個世紀前摧毀泰坦尼克號的“暴風雨”。

　　這一次，他回到了年少時逃離的明尼蘇達州北方小城，童年的故鄉(xiāng)。“雪花飄飄，門鈴作響，圣誕老人趕著馴鹿，拉著裝滿玩具和禮物的雪橇，挨家挨戶送禮物。鐘聲響徹整個小鎮(zhèn)，到處在播放圣誕劇?！保ㄍ踔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