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開場白：清華二偽簡《系年》誤用『三監(jiān)』

2011年12月上市的《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里，收了《系年》一篇，其中的第三章如下：

『周武王既克殷，乃設(shè)三監(jiān)于殷。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jiān)而立［上宀下彔］子耿。成王屎伐商邑，殺［上宀下彔］子耿』

上段文字里，二次講到一個西漢末年成帝時代始出現(xiàn)的『三監(jiān)』此一名辭，而且『三監(jiān)』的出現(xiàn)還有一段演進(jìn)的過程。茲分析如下：

二、先秦有關(guān)管蔡之亂之記載

有關(guān)于西周歷史上，在周武王死后，周公攝政時，其兄弟管叔、蔡叔和受封的紂王之子的祿王武庚疑周公想取王位而代之，故而起事，在東周時代的《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指出了：

『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內(nèi)中講到周公時『二叔』的亂事。

而成篇于東周戰(zhàn)國時代的《尚書?金縢》也指出了：『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埂?/span>

按，今本竹書紀(jì)年雖內(nèi)容有后人虛加，但因古本竹書紀(jì)年今殘?zhí)?，而其中己殘的?nèi)容實已混入今本竹書紀(jì)年，其出于西晉出土先秦魏墓，今本竹書紀(jì)年指出：

『成王二年: 奄人、徐人及淮夷入于邶以叛。秋，大雷電以風(fēng)，王逆周文公于郊。遂伐殷。成王三年: 王師滅殷，殺武庚祿父。遷殷民于衛(wèi)。遂伐奄，滅蒲姑?！粌?nèi)容亦全無所謂『三監(jiān)』之名。

到了西漢初年司馬遷寫《史記》時，查證了《左傳》《尚書》等史料后，記下了：

《史記?周本紀(jì)》：『武王又再拜稽首，乃出。封商紂子祿父殷之余民。武王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赏跎?，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dāng)國。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弧妒酚?/span>?管蔡世家》:『武王已克殷紂，平天下，封功臣昆弟。于是封叔鮮于管，封叔度于蔡：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治殷遺民?！苁?、蔡叔疑周公之為不利于成王，乃挾武庚以作亂。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誅武庚，殺管叔，而放蔡叔』。

等于是把《尚書?金滕》所講的『管叔及其群弟』及《左傳》所講的『二叔』亂事，明白講出了是管叔、蔡叔和紂子武庚祿父的亂事，但沒有講到『三監(jiān)』之名。

『三監(jiān)』之名，如下所述，早先是把《史記》所講的武庚及管叔及蔡叔講成是『三監(jiān)』，當(dāng)然看起來怪怪的，武庚是前朝商紂王之子，被周武王受封統(tǒng)治商民，他自已就是被管叔及蔡叔監(jiān)管的對象，把他當(dāng)成監(jiān)管商遺民的『三監(jiān)』之一，自是無史識及史才的認(rèn)知了。

三；西漢武帝時代以后的《逸周書》創(chuàng)出『三叔』說——『王子祿父』、『管叔』、『蔡叔』

在武帝年間，于河間獻(xiàn)王不明不白而死后，其門生完成其王道理想的《逸周書》[1]，在《逸周書·作雒解》里寫出了：

『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祿父俾守商祀。連管叔于東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監(jiān)殷臣。武王既歸乃歲十二月崩鎬，肂于岐周。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內(nèi)弭父兄，外撫諸侯。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畢。二年又作師旅臨衛(wèi)政殷。殷大震潰，降辟三叔。王子祿父北奔，管叔經(jīng)而卒，乃囚蔡叔于郭陵。凡所征熊盈簇十有七國，俘維九邑，俘殷獻(xiàn)民遷于九畢俾康叔宇于殷，俾中旄父宇于東，周公敬念于后日，予畏同室，克畏同室，克追俾中天下，及將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中土……?！?/span>

此時創(chuàng)出了『三叔』之名，但是『三叔』仍是指『王子祿父』、『管叔』、『蔡叔』，見于『降辟三叔。王子祿父北奔，管叔經(jīng)而卒，乃囚蔡叔于郭陵』即知，故先有『三叔』說再進(jìn)化到『三監(jiān)』說。

四、到了西漢成帝時，張霸創(chuàng)『三監(jiān)』說，但未明講三監(jiān)是誰

此一缺乏認(rèn)知的『三監(jiān)』說法，實開啟于《書序?大誥》：『武王崩，三監(jiān)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將黜殷，作《大誥》?！话矗稌?/span>?大誥》既創(chuàng)出《史記》及先秦所不見用的『三監(jiān)』一辭，故知《書序》必晚于《史記》，而孔安國早死于《史記》成書前，可見《書序》當(dāng)然不是孔安國所著，不然司馬遷何以未見『三監(jiān)』之名，而在《史記?周本紀(jì)》里講的所見古文尚書的《書序》是：『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故初作《大誥》』，而未用什么不倫不類的『三監(jiān)』一辭。

那么這個今傳的《書序》實是西漢張霸所偽造，此段事實記于《漢書?儒林傳》『世所傳百兩篇者，出東萊張霸，分析合二十九篇以為數(shù)十，又采左氏傳、書敘為作首尾，凡百二篇。篇或數(shù)簡，文意淺陋。成帝時求其古文者，霸以能為百兩征，以中書校之，非是。霸辭受父，父有弟子尉氏樊并。時太中大夫平當(dāng)、侍御史周敞勸上存之。后樊并謀反，乃黜其書?！?/span>

于是知成帝時的張霸始用了『三監(jiān)』一辭，而偽《孔傳》之出，既是注偽《書序》的，乃更晚于西漢成帝年間的張霸百篇書序的時代了。

五、出于成帝時代之后釋張霸偽書序的《偽孔傳》釋『三監(jiān)』為『管叔、蔡叔及商（祿父）』

而出于西漢成帝張覇百篇書序出世之后的《偽孔傳》解釋說：『三監(jiān)，管、蔡、商?；匆男煅僦畬俳耘阎?。相謂攝政。黜，絕也。將以誅叛者之義大誥天下。陳大道以誥天下，遂以名篇?！淮藗慰讉饕灰娂粗獌?nèi)容是以《史記》的管蒙之亂為依據(jù)。故雖立『三監(jiān)』，但釋《書序?大誥》『三監(jiān)，管、蔡、商』，指三監(jiān)仍是管叔、蔡叔及商人的紂子祿父武庚。

六、班固釋張霸偽書序『三監(jiān)』之名，內(nèi)容是紂子武庚、管叔、蔡叔

到了東漢王充《論衡·恢國篇》言：『周成王管、蔡悖亂，周公東征。』此仍是同于《史記》說法，沒有霍叔與亂，只有管叔及蔡叔。

班固在《漢書?地理志》指出：『河內(nèi)本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內(nèi)為三國，詩風(fēng)邶、庸、衛(wèi)國是也。鄁，以封紂子武庚；庸，管叔尹之；衛(wèi)，蔡叔尹之：以監(jiān)殷民，謂之三監(jiān)。故《書序》曰「武王崩，三監(jiān)畔」，周公誅之，盡以其地封弟康叔，號曰孟侯，以夾輔周室；遷邶、庸之民于雒邑，故邶、庸、衛(wèi)三國之詩相與同風(fēng)?！话喙提審埌詡螘颉喝O(jiān)』之名，內(nèi)容是紂子武庚、管叔、蔡叔，一如《史記》。

七、在東漢時的《偽孔傳》里始以『三叔』為———管叔、蔡叔、霍叔

《傳孔傳》完成于魏代的王肅，但其實他也是有整理在他時代之前存留引用的成書于西漢張霸百篇偽書序之后到東漢直到他之前的儒者所偽造的書序傳。在這個東漢到魏王肅之間的《偽孔傳》，以下這些釋文的完成時間當(dāng)在班固《漢書》以后，此時就出現(xiàn)了霍叔此人當(dāng)成『三監(jiān)』之一了。于《偽孔傳》里釋《尚書?金縢》『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為『武王死，周公攝政，其弟管叔及蔡叔、霍叔乃放言于國，以誣周公，以惑成王』。

又，《尚書?金縢》：『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羣弟乃流言于國』，于《偽孔傳》釋為『武王死，周公攝政，其弟管叔及蔡叔、霍叔乃放言于國，以誣周公，以惑成王?！弧墩x》引鄭玄：『流公將不利于孺子之言于京師，于時管蔡在東，蓋遣人流傳此言于民間也。』而鄭玄于其已佚尚書注里并未指有霍叔。

《尚書?金縢》：『曰公將不利于孺子』，于《偽孔傳》釋為『三叔以周公大圣，有次立之勢，遂生流言。孺，稚也。稚子，成王?！?/span>

清代崔述《豐鎬考信錄》卷四：『《史記》......皆與《左傳》文合，而無霍叔。其尤顯然無疑者，《管蔡世家》稱「封叔鮮于管，封叔度于蔡」，下云「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稱「封叔處于霍」則不言是，然則霍叔未嘗監(jiān)殷明矣?！淮奘鲆嗍菫閷W(xué)看得明白之人。

八、鄭玄合并《漢書》及《偽孔傳》『三叔』實『三監(jiān)』即管叔、蔡叔、霍叔。

鄭玄《毛詩譜》：『庶殷頑民被紂化日久，未可以建諸侯，乃三分其地，置三監(jiān)，使管叔、霍叔、蔡叔尹而監(jiān)教之。』鄭玄合并《漢書》及《偽孔傳》『三叔』實『三監(jiān)』即管叔、蔡叔、霍叔。

所謂是伏生門生后人所著的《尚書大傳》：『奄君、薄姑謂祿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時也，請舉事?！谷缓蟮摳讣叭O(jiān)叛也。周公………殺祿父,遂踐奄?！挥钟谩喝O(jiān)』，而且排除祿父，把管叔、蔡叔、霍叔相當(dāng)于『三監(jiān)』，雖未明言，實已作此解。故知所謂《尚書大傳》實被鄭玄時代以后的后儒增加，其今日存佚文的版本完成應(yīng)在魏晉以下。

于是傳承到現(xiàn)在，若學(xué)者未能把『三監(jiān)』出處源流仔細(xì)考查，于是都幾乎一致把所謂『三監(jiān)』依鄭玄定論而錯認(rèn)為先秦真有此『三監(jiān)』及內(nèi)容是管叔、蔡叔及霍叔之名，而不知此一『三監(jiān)』偽史的形成的流變。此一不求甚解的顯例，就是此清華偽簡的文本寫手，也因史識之缺而錯成一個樣了，如前層層剖析，可以知『三監(jiān)』之名，最早始于西漢成帝時張霸偽造的百篇書序內(nèi)，司馬遷所見孔安國的古文尚書及舊書序，如《史記?周本紀(jì)》所引并無『三監(jiān)』之稱，而只有管叔及蔡叔此二監(jiān)商遺民而已，自不會有什么不倫不類的『三監(jiān)』之稱了。

但是今人所偽造的清華偽簡二《系年》時，對『三監(jiān)』一辭的源流不查，泛泛下筆依『三監(jiān)』偽史寫偽偽周初史之下，把西漢才出現(xiàn)的『三監(jiān)』之稱用在號稱出土先秦楚墓的偽清華竹簡《系年》的第三章內(nèi)而成文。而于是，正見清華二《系年》原來是今之不學(xué)所偽造的。更不要談其內(nèi)文還講商之遺民殺『三監(jiān)』而造反，更是向壁虛造之偽言偽史了。（劉有恒，2020,4,25于臺北）

[1] 見劉有恒：〈由『五均』看《逸周書》一書是西漢河間獻(xiàn)王劉德門下所完成〉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