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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帝劇,明日三越”——在帝國劇場觀劇或聽音樂會的第二天,請來三越購物吧!這是大正二年(1913),帝都東京最著名的百貨店三越吳服店家喻戶曉的廣告語,形象地折射出東洋最初的大眾消費社會——大正日本的面影。翌年,三越百貨日本橋新館隆重開張,號稱“蘇伊士運河以東最大的建筑”。 都市化和所謂“大正民主”的有限政治自由,釀造了被稱為“大正浪漫”的現(xiàn)代都市文化,催生了日本最早的中產(chǎn)階級。有了中產(chǎn)階級,便會有中產(chǎn)階級的趣味和生活方式,便會形成某種“范兒”(實際上是范式)。現(xiàn)代攝影技術的普及,正是在這個時期。據(jù)統(tǒng)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1913年,日本進口各類攝影器共963,741日元;至1920年(大正九),達5,302,856日元,凈增五倍以上。而支撐這種增長局面的,主要是面向攝影愛好者的膠片大宗進口。 可別小看這群“業(yè)余”攝影愛好者。大正年間,攝影基本上還屬于美術的一個部類,日本全國也沒幾個職業(yè)攝影師。玩照相機的人要么是美術青年,要么就是在美術與攝影之間摸索道路,或試圖打通二者的藝青。野島康三顯然是后者。 野島康三(Yasuzo Nojima) 1889年(明治二十二),野島康三(Yasuzo Nojima)出生于埼玉縣浦和市,父泰次郎是舊幕府御用商人出身的著名實業(yè)家,任中井銀行總裁。慶應義塾大學(理科)在學時,熱衷藝術的野島開始擺弄照相機,并加入了東京寫真研究會,優(yōu)渥的家庭使他有條件購置昂貴的攝影器材。1911年(明治四十四),因患輕度肺結核,野島從慶應中退,卻得以專注于攝影和藝術。彼時,在業(yè)余攝影家群體中,正流行所謂“藝術寫真”的藝術趣味。野島所屬的寫真研究會定期舉辦“研展”,與另一個攝影藝術團體浪華寫真俱樂部舉辦的“浪展”一道,力推“藝術寫真”。有些作品已明顯超越了單純對繪畫(包括日本畫和洋畫)的模仿,呈露出一種攝影所獨有的表現(xiàn)力。 這個時期,野島還發(fā)揮自己的繪畫專長,用早期攝影術的“古老技法”(木村伊兵衛(wèi)語)——膠版印像法(Gum Print Process)和溴鹽印像法(Bromoil Print Process)創(chuàng)作了一批肖像和人體攝影,兼具繪畫主義的要素和攝影的質(zhì)感。 《倚樹的女人》(1915)是日本人體攝影的開山之作:體態(tài)豐饒、面帶某種野性表情的女子赤足站在樹下,直視鏡頭的姿態(tài),已然洗脫了近代以來附著于東洋社會的西歐型美意識,有種深深扎根于日本文化風土的“接地氣”的踏實感,有很強的視覺沖擊力;出浴的女子赤裸上身在鏡前梳妝,從梳齒間流出的濃密秀發(fā)漂在胸前,宛如流過江戶的神田川。印像紙上呈現(xiàn)的粗顆粒,仿佛是梅雨時節(jié)溽熱的午后,榻榻米上氤氳的潮氣。
1919年(大正八),野島于神田里神保町六番地設立了一間畫廊“兜屋畫堂”。開業(yè)兩年的時間,先后舉辦過岸田劉生、萬鐵五郎、富本憲吉、梅原龍三郎、恩地孝四郎等重量級畫家的作品展,為扶持當時尚難見容于國家體制的“體制外”前衛(wèi)藝術,不惜“客串”收藏家與贊助人的角色。事實上,野島的活動,已然逸出了單純的攝影家或畫家的軌道,代表了所謂“文化大正”的時代氣質(zhì)。而這種氣質(zhì),說白了,其實是與同時代的“白樺派”、“fusain會[1]”等藝術團體內(nèi)在相通的精氣神兒。從這個意義上說,野島可謂是攝影家中的文人,或文人攝影家。 應該指出,在野島康三活躍的時代,攝影作為一種獨立的藝術手段,尚未獲得普遍的承認。在某些世人眼中,攝影無非是某種從屬于繪畫的媒介而已。惟其如此,盡管與美術界多有交集,但野島念茲在茲、不懈追求的目標始終是“作為藝術的寫真”。他認為,“寫真被說成像畫兒似的云云,真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在創(chuàng)作中力求避免對繪畫的單純模仿——“透過心看到的自然……結果是我人格的體現(xiàn)”。當他說“想創(chuàng)作普通的寫真”的時候,實際上是指對被攝體加以寫實性表現(xiàn)的攝影,強調(diào)的是與既往的繪畫主義不同的“寫真的世界”:“寫真有寫真的世界,攝影家不能不活在寫真的世界里”,表達了一種對繪畫主義的自覺切割。這在現(xiàn)代攝影方興未艾、繪畫主義陰魂不散的時代,不啻為一種相當決絕的先鋒姿態(tài)。 三十年代,野島的創(chuàng)作進入成熟期。“藝術寫真”不但獲得了藝術表現(xiàn)的合法性、獨立性,而且對關東大地震后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建筑、工廠群、汽車等新興都市的文化風景,有極生猛的表現(xiàn)力,極大地拓寬了攝影藝術的取景范圍和表現(xiàn)的可能性——一種進一步拉開了與傳統(tǒng)美術的距離、更富于前衛(wèi)性的“新興寫真”應運而生。1932年,野島創(chuàng)辦了攝影雜志《光畫》(月刊),這是日本最早的攝影刊物,風格前衛(wèi),印刷考究,品質(zhì)一流。創(chuàng)刊號上,攝影評論家伊奈信男發(fā)表長篇論文《回到攝影》,指出“攝影藝術縱然歷史尚淺、傳統(tǒng)不長,但也決不應隸屬于其他的藝術門類。相反,惟其在包含現(xiàn)代大工業(yè)和技術的各種面向的社會,恰恰攝影,才是最適合自然地記錄、報道、解釋、批判社會生活的藝術”,同時強調(diào)攝影家作為“時代的年代記作者”的功能——實際上是對“報道寫真”的觀念啟蒙。 可吊詭的是,所謂“報道寫真”的合法性甫一確立,即被“招安”,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戰(zhàn)時,“報道寫真”作為戰(zhàn)爭體制的一環(huán)被強化,旋即被軍部的“圣戰(zhàn)”宣傳機器所吞沒。至于“報道寫真”以外的攝影門類,諸如“藝術寫真”等則被徹底彈壓。至此,以野島康三為代表的戰(zhàn)前藝術攝影,初現(xiàn)一絲微光,便被厚重的鉛幕封入歷史的“暗房”,重新抬頭要到戰(zhàn)后。 注釋 [1] 大正元年(1912),岸田劉生、萬鐵五郎、齊藤與里、高村光太郎等結成的前衛(wèi)美術家社團,取法文“fusain”(木炭)之意,旨在對抗官制畫展體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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