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飄飛，嬌艷的花朵生動了此際的枝頭，微醺的春風拂醉了人間四月天。

孩童們從楊柳上折下枝條，擰成長笛嗚嗚地吹著，到處在報告著夏天即將到來的消息。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每逢清明節(jié)過后，或麥黃時節(jié)的這段時間里，總會有南鄉(xiāng)人（潢川、光山、羅山一帶）邁著輕盈的步伐，肩挑盛滿雛鴨沉重的竹蔑，顫顫悠悠的扁擔成為行走在鄉(xiāng)村里的撩人風景。他們的到來是村人眼里的渴盼，他們的身影閃動在明媚的春光里，進村就開始亮起了經(jīng)典腔：“賒扁嘴嘍，打賬來年……”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在那個物質(zhì)乏潰的時代里，家養(yǎng)畜禽是農(nóng)民增收和改善生活的主渠道。雞蛋換鹽，兩不找錢。說的就是省去了貨幣交易，直接進行物品間的等價交換。記憶中的這些來賒扁嘴的南鄉(xiāng)人，個個身條精瘦，但他們挑擔的步伐輕盈如履春風，挑擔的本領(lǐng)是我們豫東大野的漢子們無可比及的。那時候也沒有電喇叭，他們往往入村就會扯著南鄉(xiāng)人的嗓子，模仿著我們本地口音充滿張力地吆喝著。他們大都結(jié)伴而來，然后再四散分布到各個村子里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盤。

扁嘴苗為什么不喊賣而是叫作賒？小時候曾請教過父親。父親說雖然一字之差，蘊藏的學問可大著呢。父親回憶打他記事時起就有這個行當，本地人沒有干這行的，都是南鄉(xiāng)人獨有的營生。在過去窮人多，扁嘴苗比雞苗貴，成活率也沒有雞苗高。其它季節(jié)扁嘴隨意地四處覓食，但到了冬天里大雪蓋地，扁嘴沒有了覓食的地方就要補給它們糧食吃，這就有了與人爭食之說。因生活所迫大部分人家都是養(yǎng)雞的多，養(yǎng)扁嘴的少。賒扁嘴可能是南鄉(xiāng)人發(fā)明的一種促銷手段，因為炕扁嘴時間是在春天青黃不接之時，賒到來年給錢一則是有還賬的余地，還有一個原由是公扁嘴不收錢，不像打炕雞那樣，當場就能有技巧辨認出公母來。而扁嘴不一樣，就是這些挑擔的南鄉(xiāng)人也分辨不出扁嘴苗的公母。

有時是在村頭的大槐樹下，有時候是在人氣旺盛的飯場里。往往是他們肩挑的扁擔剛一落地，村民們便像看大戲一樣的蜂擁而至。扁擔的兩頭一般是挑著三層或四層竹蔑，鵝黃色或者黑黃色的扁嘴苗在橢圓形的竹篾里，你擠我扛嗺嗺地歡叫著，等待著主人的挑選。挑擔人便會先掀掉一個竹篾的上蓋，從掛在脖子上的皮夾子里拿出學生用的作業(yè)本當作賬本。村民們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準備挑選鴨苗，這時候挑擔人則會欲擒故縱般地進行程式化動作，復又將篾蓋重新蓋上。用腳踩在篾蓋的梗邊，將賬本放在膝蓋上開始了上年未清算的打賬。這時，就開始有人拿著割去脖頸被風干了的公鴨頭，與挑擔者進行抵賬。

在挑擔者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行規(guī)：公鴨不要錢。因為賒扁嘴的村民最害怕賒到公鴨，白養(yǎng)了還搭上糧食。在那個掙工分過活的歲月里，農(nóng)民的糧食比較金貴，人們對公鴨是很反感的。春天賒來的鴨苗在成長幾個月之后，也就是到了農(nóng)歷的中秋節(jié)前后才能從體型、羽毛的顏色、鳴叫聲上區(qū)分出鴨子是公是母。公鴨與母鴨最大的區(qū)別是，公鴨身形肥碩，頭頂有黑色帶熒光的羽毛，叫聲粗狂而沙啞。因為公鴨不下蛋還吃糧食，比母鴨的食量大。所以當人們發(fā)現(xiàn)了是公鴨后便把頭砍去，用繩子掛在房檐下風干，等翌年南鄉(xiāng)人來了與他們對賬，一個公鴨頭扣去一只扁嘴，沒有鴨頭則無法對證。在收賬時，有現(xiàn)金的拿現(xiàn)金，沒現(xiàn)金的則可用小麥玉米抵賬。

每每得知有南鄉(xiāng)人入村，孩童們比大人還興奮，歡呼雀躍地跟在南鄉(xiāng)人的身后，等待著欣賞竹篾里的鴨苗。竹篾蓋子掀開后，鴨苗像一個個毛絨絨的小球爭先恐后地蠕動著，甚是惹人喜愛。這時，村里則有一名有聲望的人出面，幫助南鄉(xiāng)人拿賬本記賬，南鄉(xiāng)人則張羅著一五一十地將扁嘴苗數(shù)出聲來，然后報數(shù)給記賬人：張家?guī)字?、李家?guī)字弧劣趫髷?shù)和記賬之間的誤差也全靠誠信。賒扁嘴的人有的挎著竹籃，有的端著臉盆，有的掂著水桶，有的婦女來不及回家拿盛鴨苗的東西，干脆將圍裙撩起來把鴨苗攬在懷里，唯恐賒不到扁嘴。

有圍觀的小伙伴趁南鄉(xiāng)人不注意，慌忙脫下布鞋，每只鞋子里各裝一只鴨苗，光著小腳板飛也似地逃遁去了。當然，拿回家后是不會讓大人知道的，會偷偷地藏起來成了自己罕見的玩具。各家的鴨苗帶回家之后，在不同的器具里精心喂養(yǎng)，那時候沒有飼料存在，喂的全是麥麩加切碎的青草。鴨苗長得稍大點之后，主人會在自家的院子里為鴨子用樹枝或竹竿圍個柵欄，就成了鴨舍。白天將鴨子放出來覓食、戲水；晚上則將它們趕進鴨舍里在夜間下蛋。等鴨子成年了，小伙伴們也就盼來了歡快的暑假生活。每每小伙伴們下河洗澡時，總會每人端著一個臉盆。在游泳打水仗盡興之后，便端著盆子在各自的領(lǐng)地里摸蛤蜊、捉河蚌、逮小魚小蝦，比賽著看誰的戰(zhàn)果最輝煌?；丶矣么u塊將蛤蜊和河蚌的外殼砸開，將肉挖出扔在地上，鴨子們總是爭先恐后地大快朵頤，爭食完之后鴨子總會嘎嘎嘎地叫著，不知是沒有吃過癮喊餓還是表示感謝。天天下河洗澡不僅能消暑清涼，也能為鴨子們改善著生活，那段時間是鴨子增肥的最快時光，也渴望鴨子們早日下蛋，一飽口福。母鴨和母雞不一樣，母雞在盛產(chǎn)期幾乎天天都下蛋，母鴨有時一兩天才下一個蛋，有時還把蛋丟在了小河或池塘里。每有撿來帶泥的鴨蛋洗好后，再放進腌鴨蛋的陶罐內(nèi)。有的鴨蛋在草木灰與鹽水混合成的鹵水里能腌上一兩年，因為那是人們在飯場上僅次于肉食能炫耀的食物。

雖然在產(chǎn)蛋期，每天都有鴨蛋進罐，卻不是能經(jīng)常吃到咸鴨蛋。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家里來了客人或者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才舍得吃。農(nóng)忙時節(jié)大人們吃飯很潦草，為節(jié)省飯菜，拿著煮熟的鴨蛋就饃。用筷子將鴨蛋戳個洞，再用筷子從里面一點一點地挖著吃。有時候家里來了客人，鴨蛋也就當作一道菜出現(xiàn)，當然不是一個人一個的剝著吃，而是切得比桔瓣還小放在盤子里吝嗇地分享著。

綠草年復一年地生長，挑擔賒扁嘴的南鄉(xiāng)人也會像柳絮一般適時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里。有的挑擔者因年老沒有了挑擔的體力而退役下來，或者有病故的而缺席，但他們的后代卻用同一根扁擔傳承著賒扁嘴的誠信。隨著時代的變遷，有了現(xiàn)代化的孵化技術(shù)替代了傳統(tǒng)的炕房。不知從何時起，南鄉(xiāng)挑擔人的身影在人們的視野里漸行漸遠，直至消失，留給我們的是一段馨香而又悠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