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思》作為一首五言古詩，在李白數(shù)目眾多的詩歌作品里也是占有比較重要的位置。不過，似乎至今，對于此詩的認(rèn)知，大家仍是建立在它是一首閨怨詩的基礎(chǔ)之上的?！肮乓鈪s帶秀色，體近齊梁?！幌嘧R’言不識人意也，自有貞靜之意。吳昌祺曰：以風(fēng)之來反襯夫之不來，與‘只恐多情月，旋來照妾床’同意”（《唐宋詩醇》）。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strong> 開頭兩句，詩人看上去沒有任何出格行為，似乎老實遵循詩歌傳統(tǒng)以興起筆。燕地春草葳蕤，恰如縷縷碧綠色的絲線，向上茁壯生長；秦地桑葉茂盛，仿佛根根翠綠色的玉枝，向下低垂繁榮?！把嗖荨焙汀扒厣！保瑑傻夭秽刺烊乐h，詩里的主人公當(dāng)然是沒有辦法跨越溝壑，進行親眼目睹，但是在詩人的巧妙構(gòu)思之下，所謂“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劉勰《文心雕龍·神思》）?，F(xiàn)實里無法達到的夢想，未嘗不可以用豐富的想象來完美達成。 詩人的高超技巧和超然心思，都悄無聲息地貫注在“燕草”和“秦桑”這兩樣異地植物之中。詩歌題目既然是《春思》，那么當(dāng)然是相對的，一方主想念，另一方被思念。此處首先引用兩樣特色鮮明的植物，一是用來點明分隔兩地之遙遠距離，為方便說明“思念”之起因的時間性；一是用此兩種植物的葳蕤與繁榮景致，側(cè)面映襯思婦的思念之情，如碧絲之悠長，如綠枝之深重。 我們在開始說詩人“老實”，沒有“出格”，這只是一個相對地掩飾性說法。如果你真的這樣以為，只能說明你太天真了。當(dāng)你遇到狂傲的“謫仙人”李太白之時，即便是此首看上去十分溫和柔性的五言古詩，短短三十字內(nèi)亦盡藏心機。讓我們看看此兩句詩尾的“絲”和“枝”， “絲”諧“思”，“枝”諧“知”，不正是諧音雙關(guān)語的微妙用法嗎？ “詩仙”之偉大，就在于每事總喜脫穎而出為上上之選。最簡陋之處，愈見其用心良苦?！把嗖荨敝敖z”，是思婦代夫之思之想；“秦桑”之“枝”，才是思婦自身之感之受；此處一個“絲”字和一個“枝”字，仿佛十分尋常的一問一答之場景，卻偏偏把一個思夫良苦之婦人的形象刻畫出來，從而活生生地擺放在了我們的眼前。難道你目睹此情此景，能不感動得潸然淚下乎？ ——“當(dāng)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詩人用簡短的兩句起興，卻隱藏著繁復(fù)的情感意象，如果不能抽絲剝繭地理順其中的若干道理，是沒有辦法把握住此詩其中真正想要表達的內(nèi)涵的。這種藝術(shù)手法自古便有，詩人用在此處，可謂恰如其分，也是順理成章。 正是因為有了上面那幅感人肺腑的問答場景，所以才由此引出來此時此刻思婦內(nèi)心熱烈如火的傾訴衷腸的時機。當(dāng)你在遙遠的異地他鄉(xiāng)，因為思念家園而滿懷歸來念頭的日子里，你是沒有辦法知曉，這段對你而言充滿著痛苦相思的時光，卻也正是我因極度熱望地盼你歸來而柔腸寸斷的歲月。 這幅張揚肆意著強烈情感的“閨中思?xì)w圖”，當(dāng)我們在感動的瞬間必須清醒地認(rèn)識到，這一切仍然是基于思婦自身現(xiàn)實狀況進行刻畫的。固然不能說其場面帶有虛幻的成份，但是也要明白它同樣是來自于思婦的內(nèi)心獨白，是一種因為情到深處而情不自禁地自訴衷腸。 運用在此處之“斷腸”一詞，則明顯釋放著兩個意思，一個是講極度悲傷之意，如三國戰(zhàn)亂之時女詩人蔡琰所寫那樣：“雁飛高兮邈難尋，空腸斷兮思愔愔”（《胡笳十八拍》）；另一個則言濃厚思念之情，如三國魏文帝曹丕所寫那般：“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xì)w戀故鄉(xiāng)”（《燕歌行》）。明明知道征夫歸來的時辰，應(yīng)該是一件讓人非常開心的事情，可惜卻只是閨中婦人自己的假想，如此以喜樂之景象來襯胸中悲憤之情意，反而把思婦那種受盡煎熬的內(nèi)在苦痛感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春風(fēng)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詩人妙使手段步步逼近，在短短六句三十字里大做文章，縱橫馳騁，于柔和的文字里肆意張揚著內(nèi)在狂放的情感。首先跨越空間距離，用一縷思婦的相思之紅繩巧妙系住兩地之人的情感，以“燕草”如絲來比喻征夫的歸志之萌生，以“秦桑”低垂來凸現(xiàn)思婦的想念之厚重。接著詩人轉(zhuǎn)入詩歌主角思婦內(nèi)心，用一場臆想中的相逢大戲來襯托她在情感世界時的“無法承受之輕”。 面對這種命運里注定令人“無法承受之輕”，思婦并沒有喪失深藏內(nèi)心里的信念，那是一種對于愛的殷切向往之情。因為深愛，所以期待。這種對于愛的忠貞，沒有半分猶豫地被詩人表露在末尾兩句問話里面。春風(fēng)，春風(fēng)，你我本來素不相識，今日又是因為什么事情，竟然膽敢掀開簾帳隨意闖入我的房間里來？ 同樣的，在這個充滿疑惑的問句之中，暗暗地被詩人藏匿著兩個深意。其一，自然是接續(xù)上面兩句詩中思婦的懷想。然而，比較可惜的是所謂的消息卻并沒有，所以思婦只好借口斥責(zé)春風(fēng)的無理，來釋放內(nèi)心里的怨望。一個簡單的問句，把思婦期冀征夫能夠托人捎回確切消息的神情，再次演繹地生動逼真，活靈活現(xiàn)。 其二，春風(fēng)再次成為“背鍋俠”，被詩人塑造成為一個專門勾引良家的浪蕩子的形象，讓思婦因為其無理的“闖入”而怒斥之。對于這一點，元代評論家蕭士赟在其著作《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中解釋的比較清晰：“燕草如絲，興征夫懷歸；秦桑低枝，興思婦斷腸。末句比喻此心貞潔，非外物所能動。此詩可謂得《國風(fēng)》不淫不誹之體矣?！闭\然如此。 一般情況下，我們解釋本詩在這一步就算全面收尾階段，因為在這里，作為“謫仙人”的李白已經(jīng)用其高妙的手段，為我們塑造了一個雖然充滿了怨念卻對愛堅貞不屈的女性形象。對于這個釋意，從古到今，已經(jīng)得到所有人士的共識，當(dāng)然沒有什么異議之處。 然而，轉(zhuǎn)折點開始出現(xiàn)。如果僅僅只有上面這一層的意思，那么作為后來者的我們所有人，都過于小瞧了作為“詩仙”而存在的李太白先生。所以，我們有必要重新來認(rèn)識一下這首詩背后深藏著另一重意義。 我們知道，“從西周到宋，我們這大半部文學(xué)史，實質(zhì)上只是一部詩史”（聞一多《文學(xué)的歷史動向》）。追溯源頭，可知“風(fēng)騷”，即《詩經(jīng)》和《楚辭》?！斑@兩部詩集從誕生之日起，便如江河行地，日月經(jīng)天；歷代詩人，沒有不受其甘泉之滋潤，沒有不被其光輝所照耀的”（周嘯天《詩經(jīng)楚辭鑒賞辭典》前言）。 作為唐朝詩歌巔峰對峙之一的“詩仙”李白，其從年少時代便立下“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宏大志向，可惜天不從人愿，往往事與愿違。賜金放還，代表著李白的偉大抱負(fù)和政治理想的最終破滅。這一切都會令處于失意之中的李白，回歸到詩歌的源頭之一：偉大的詩人屈原所創(chuàng)立的“楚辭”之中溯游。 李白在進入長安之時，曾經(jīng)有十年“酒隱安陸”的歷史。在這十余年間，李白足跡曾經(jīng)踏遍三楚大地，被燦爛的古楚文化所深深吸引。他刻苦鉆研楚辭、樂府民歌，寫出大量具有荊楚韻味的詩賦。屈原身上那種憂國憂民的愛國主義思想以及能夠為了理想而勇于獻身的精神，尤其讓李白受到深刻的影響，正是基于此種認(rèn)知，他才會感喟地寫下：“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江上吟》）的詩句。 中國傳統(tǒng)詩歌藝術(shù)手法“比興”，借助于自然界中的事物完美地將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附著其上，從而讓沒有意識的自然事物能夠像人那樣具有七情六欲，通過此種寄予手段來傳遞人的自我情感的抒發(fā)與實現(xiàn)?！氨扰d手法”最早出現(xiàn)在我國第一部詩集《詩經(jīng)》之中，是勞動人民在日常勞作和生活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后來才廣泛地得到文人們的運用。 屈原是比興手法的集大成者，其創(chuàng)造性在“楚辭”中開創(chuàng)了“香草美人”的藝術(shù)手法傳統(tǒng)，在詩作《離騷》中大量反復(fù)地使用，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如“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從而構(gòu)成了一個相對復(fù)雜又巧妙的象征藝術(shù)系統(tǒng)，使詩歌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多彩，也更加具有藝術(shù)魅力。 綜合以上種種，我們有理由相信，龔自珍的見解是非常正確的：“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最錄李白集》《龔自珍全集》第3輯）。受到屈原的“香草美人”藝術(shù)手法的影響，在這首《春思》之中的思婦形象，更多的有可能是李白的自況。這種切實性是建立在李白遠離朝廷，不被當(dāng)政者所接受的基礎(chǔ)之上的。當(dāng)賜金放還的那個剎那，以屈原為標(biāo)榜的李白是飽受打擊，分外難過的。但也正是這樣，他才不愿放棄自身從小立下的偉大抱負(fù)，不愿政治理想成為虛無而落空。所以，他只有在詩歌里面像屈原那樣使用“香草美人”的意象，來抒發(fā)自己的這種對美好品德的堅持，以及對朝廷君王的忠貞不渝。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版權(quán)歸作者所有，侵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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