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2月1日，我出生。1991年8月12日，你——林風(fēng)眠去世。從1964年到1991年，二十七年，我和你的生命在這個地球上，在這個人世間，在中國共同生活了二十七年。我出生時，你已經(jīng)是一個64歲的老人，當(dāng)你在那個年代用生命的韌性和靈魂的高潔堅強地活著時，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丫頭。在二十七年里，對美術(shù)、對油畫、對水墨一概不知的我不知道林風(fēng)眠是誰。

2006年，我有了QQ號，用自己的一篇文章做了網(wǎng)名“為了那朵荷”?？赡苁亲约旱娜菝财狡讲辉甘救耍霃木W(wǎng)上找一張荷花的照片做頭像。就在那一天，一潭雪白的荷花，烏云下，一只雪白的孤雁，一朵孤荷進入了我的眼中，不知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震撼了我的心！我知道了，在人間，在中國，有一個老人已經(jīng)去世，我的父輩——美術(shù)大師林風(fēng)眠！一轉(zhuǎn)眼，十年，我不知道多少次打開那個網(wǎng)頁，一遍又一遍和你筆下溫清秀麗的女孩，純美雅潔的荷花對視著；多少次，我佇立在你筆下的叢林中聽鳥兒嚶唱；多少次，我坐在你筆下的戲臺旁聽鑼鼓鏗鏘，一轉(zhuǎn)眼，十年，我多少次想動筆，卻無法動筆。我問自己怎么寫？我問自己怎么說？什么樣的文字才能描述出畫中的表達？！什么樣的語言才能說出畫中的孤寂？！我自知，面對畫中細眉丹唇的女孩；面對畫中滿池精靈似的白荷，面對畫中逆風(fēng)奮飛的黛雁；面對畫中的小屋、夕陽下的樹林，我自知，自己的文字和語言顯得如此蒼白而無力。在你的畫前，我只能是一個膜拜者，用虔誠的心仰視著你——林風(fēng)眠！

畫面中，深夜無風(fēng)。云是那樣的凝重，重重地壓在天空，又從天空重重地壓在那只孤雁的翅膀上。這是哪里的夜？我問畫中的孤雁。孤雁無言，兩只翅膀是那樣的疲憊。這夜空，靜得讓人心驚！我問你，這樣的夜空什么時候定格在你的腦海中？是媽媽被綁在祖祠前的那個夜晚嗎？數(shù)不清的火把閃耀著猙獰的火焰，火焰像一個魔鬼，將要吞噬母親被族人澆滿汽油的長發(fā)。這時，五歲的你出于一種生命的本能，拿著一把菜刀在人群中狂吼著、狂奔著。你不懂，你不懂平時和藹可親叔叔伯伯、樸實善良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此時此刻在火把下的一張張臉是那樣的冷漠兇狠。面對五歲孩子的以命相搏，族人們屈服了，沒有當(dāng)場燒死跟一個小染匠私奔被抓回來的媽媽。他們把媽媽像牲口一樣賣到了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當(dāng)族人散去，祖祠的前面只剩下你和爺爺時，你驚恐地看著祖祠上邊的天空，天空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一點星光，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無助，那天空黑暗得讓小小的你膽顫發(fā)抖。

我問你，畫面中的那些女孩從何而來！她們粉頸青絲、膚如凝脂，她們蛾眉婉轉(zhuǎn)、美目流盼。這些女孩一襲薄紗安靜地坐在閨房，手捧著一冊書，或懷抱著一朵花安然悠靜、素白淡雅。各種中國的傳統(tǒng)樂器這些女孩在吹拉彈撥，我能聽到高山流水，能聽到雁落平沙，能聽到十面埋伏，能聽到漢宮怨中昭君滿腹思鄉(xiāng)的情愁。你告訴我，這是你在心中、在畫中給女孩們安的家。家里有媽媽，有妻子，有女兒！

廣東梅縣一個普通的小山村是你的家。記憶中，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把村邊的小路、小河上的石板橋都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黃，一個苗家女子一著青色衣衫，衣衫的邊邊角角繡滿了好看的圖案。一張紅潤飽滿的臉龐，精致的雙眼皮、濃密的睫毛修飾著黑亮眸子。一個小男孩在苗家女子的前前后后地跑著，像一只歡快的梅花小鹿。這場景在你的心中定格成永恒。苗家女子是你的母親，小男孩就是你。每天傍晚，你跟著石匠爺爺從山上回來總央求著媽媽去村邊那個小染坊。媽媽紅著臉說：今天咱不去了吧。你卻不依不饒地央求媽媽。這時媽媽拉著你的小手走出重重的大門。母子倆向那個小染坊走去，你能感覺到去染坊媽媽也很高興。夕陽把母子的身影拉得很長，光和影把周圍的一切變成了童話，母與子成了童話中的小仙人。當(dāng)母親被綁在石柱上，一個掌門族長當(dāng)著全族的人，指責(zé)媽媽不守婦道、違犯族規(guī)與染坊里的小伙計私奔時，你深深地自責(zé)著，要不是自己非要去看染坊里的青灰藍黛，媽媽也不會認識那個小伙計。這種自責(zé)像一道傷痕一直深深嵌在你心底無法撫平！雖然拼上一條小命救下了媽媽，從那天起，你的生命中沒有了媽媽，沒有了滿月時媽媽在河邊洗滌著長長的黑發(fā)，沒有了小橋上媽媽一臉柔光笑著叫著你的小名，等著你追上來的身影，沒有了木格小窗下的油燈旁媽媽一邊繡著花一邊哼著好聽的山歌。沒有了這些！媽媽那一臉恐懼，兩眼驚慌的可怕神情，像一支遠處飛來的利箭，直刺你的心！那傷，無法修復(fù)無法愈合！你不想讓世間女孩如此驚慌失措，如此恐懼不安，你在心中在畫中給女孩們描繪出一個天地，天地間，春光融融！天地間，樂聲悠悠！

畫面中那些荷，人間何處有？你告訴我，沒有，它們在夢里！墨黑的潭水，黑玉般的荷葉，一群白色的荷花活在那，像一群精靈。那些樹，人間何處有？你告訴我，沒有，在夢里！佛光般的樹葉像智者的眼睛。那夜空，幾乎沒有星星，畫面上幾乎沒有留白。中國畫不是最講究留白嗎？你的畫作中幾乎沒有留白！為什么？天降大任林風(fēng)眠，命運給你91年的生命裝的太滿，時代讓你的91年承載著中國繪畫繼往開來的擔(dān)當(dāng)！你的石匠爺爺，小染坊的赤橙黃綠，法國巴黎的巨匠大師，西子湖畔的燕啾鶯鳴，嘉陵江上逆風(fēng)前行的帆船，民間嗩吶震天的皮影，戲曲舞臺上的生旦凈末，敦煌壁畫的千姿百態(tài)、吳帶當(dāng)風(fēng)都盡在你的畫中！你的心中、你的眼里、你的筆下需要表達的東西到了素白的宣紙上，每一筆每一墨淺淺淡淡詮釋著先驅(qū)者的孤獨。智者孤獨，為什么孤獨？因為你走在了最前頭！1924年，你才24歲，就憑著一幅巨幅油畫《摸索》震動了巨匠云集的法國巴黎。畫面中，荷馬史詩的作者盲人荷馬用手摸索著、前行著。荷馬的身后，中國孔子、意大利但丁、法國雨果、俄國托爾斯泰、英國莎士比亞、德國歌德，這些人類的先哲們，一起摸索著、前行著！冥冥之中，歷史和時代就把你定位在摸索中！

為了那朵荷，為了哪朵荷？我不知一次的問過我自己。午夜無風(fēng)，夜空凝重的云重重壓在大雁閃著白光的翅膀上，那大雁沒有落下，一直在飛，向著東方飛！畫面中，右下角有很小很小的一朵荷，那是我嗎？我從靈魂的深處祈求著著大師，讓雪兒只身走進白荷中，溶進那朵荷里，接受著你高潔睿智的洗禮，仰視著那個老人——我的父輩林風(fēng)眠，把自己的孤寂和凄苦化成千萬種色彩留在素白的宣紙上，聆聽著從畫卷中發(fā)出的一行又一行，一句又一句的無字真言！

畫面中，右下角有很小很小的一朵荷，那是我嗎？我從靈魂的深處祈求著著大師，讓雪兒只身走進白荷里，溶進那朵白荷中，讓雪兒用生命、用情感作回應(yīng)，仰視著你，陪伴著那只雪白雪白的大雁，夜空獨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