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日,三四級陣風,天氣晴朗。第二次防疫物資發(fā)放,在北京東郊展思門路31號的村口,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給我鞠了三個躬,當她第三次彎下腰時,我禁不住眼淚要奪眶而出。
動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是3月6日。這一周的時間里,我情緒低落,心情沉重,甚至不愿開口講話。因為6天時間里,那個彎腰的紅衣身影,沉沉地壓在我心上。
那個彎腰鞠躬的小女孩
紅衣女孩叫小怡(化名),老家河南信陽,在北京出生,跟著在北京打零工收廢品的奶奶爺爺生活。現(xiàn)在一所打工子弟學校讀五年級。
我能見到她,是因為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協(xié)作者啟動了“農(nóng)民工抗疫救援行動”,針對困境農(nóng)民工家庭開展在線課堂、信息救援、防護物資救援、生計救援等服務。當我們得到第一批防護物資后,第一次時間啟動了線下救援物資物資發(fā)放,小怡是協(xié)作者已持續(xù)三年救助的困境兒童,她的名單列在第二批緊急發(fā)放家庭名單中。
發(fā)放物資那天,在村口隔離檢查點前,小怡的紅色棉服特別顯眼。我們通過微信聯(lián)系好,在村口檢查點外見面。當我拿著物資向她走過去時,她也輕盈地走向我,身邊跟著一個個子高高的老人,他們倆人都戴著藍色的一次性口罩。

社會工作者與小怡、爺爺交流疫情期間的生活情況,并叮囑防護物資的使用注意事項
“家里還有口罩嗎?”我遞過去物資袋,隨口問了一句。
“有,還有幾個……”女孩子輕聲的回答隨即被身邊的老人打斷:“哪里還有,沒有了。”這個老人是小怡的爺爺。女孩馬上低下頭,臉有些微微發(fā)紅低聲回應著:“是,還剩的幾個……”
面對面站定,女孩的雙眼滿是好奇和喜悅,我們展開了簡單的對話。我得知小怡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爸爸也在北京打工,但在前年生病后,胃大出血,做手術,腸內(nèi)又長了腫瘤……?!扒皫滋?月22號回老家了,看看老家能不能動手術,在這里看病太貴了……”爺爺站在女孩身邊,說得簡單直接。
“媽媽呢?”看著爺爺可能要由此展開苦難史敘述般的神情,我插空想打住他的講述。小怡抬起那雙美麗的眼睛,眼神從與我對視的狀態(tài)轉向我身后遠方的某處,有些飄渺。剛要張嘴,爺爺已開腔:“媽媽早就不在了……”我有些吃驚也有些后悔,在這么緊張短暫的見面中,我本意是不想扯出這些事的。
“她媽媽有抑郁癥,她還不到兩歲時,就跑了,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老人說話的欲望很強,也許太多天的隔離沒有怎么說過話了,我無法打斷他:“她媽媽是大學生,很多年前在廣東打工時得抑郁癥,還跳過樓,都是我們給看好的,后來有了孩子,沒多久,就跑了。二十多年前我和她奶奶就在北京,她爸爸也跟著我們在北京收廢品。她媽媽也在北京工作,在西直門那邊一個郵局里上班,我有個親戚也在那里上班,就給她爸爸介紹,后來兩人就結婚。她奶奶兩個月前手腕摔斷了,現(xiàn)在在家胳膊還打著石膏呢……”
破碎的話語里,在我聽來滿是苦難和驚心動魄的起伏跌宕,但小怡的爺爺,這位今年已71歲、在北京討生活已20多年的老人,像講述的是別人的事,與自己毫不相關,聲音時高時低。站在他身邊的小怡,藍口罩上方的雙眼,則一直穿越站在她對面的我的眼神,飄向遠方。
從爺爺?shù)闹v述中,我還知道了小怡現(xiàn)在就讀的學校離她現(xiàn)在住的這個村子有4.5公里,每天都是爺爺開著收廢品的電動三輪車接送她。他們原來在海淀四季青那邊,因為那邊房租漲了,在13個月之前搬到了這里。這個村里沒有小怡同班同校的同學,所以,隔離期間,小怡也沒有一個玩伴,就自己在家看書、學習,幫著爺爺做家務。
不知道我們在村口站了多久,初春的北京還是比較涼的,加上太陽開始西沉,三四級的陣風間斷掠過,我開始感覺到有些冷。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小怡腳上穿著一雙帶毛毛的拖鞋,鞋與褲管之間露著腿的皮膚。
我再次打斷爺爺?shù)闹v述,叮囑小怡怎樣使用口罩和消毒濕巾,并催促他們快點回去:“冷,別感冒了,快回吧?!?/p>
“想媽媽嗎?”就要分手的那一刻,同行的李濤問小怡。小怡用剛收回不久的清澈的眼神直視著我們,靜靜地說:“我有媽媽的照片,雖然我不記得真實的她什么樣,還是會時時想的……”
就在爺爺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小怡手提著我給她的物資袋,向我和李濤深深地彎下腰,一邊鞠躬一邊說:“謝謝叔叔阿姨?!蔽以俅未叽偎旎匕桑⒅鄙碜?,又彎下了腰,又彎下了腰。當她第三次彎下腰的時候,我禁不住眼淚要奪眶而出。

當小怡接過防護物資后,用鞠躬作為感謝
回程的路上,是壓抑的沉默。好久,李濤說:“我們是不是可以想辦法找找小怡的媽媽?”
我打開手機,找到小怡的微信,看到小怡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圖片:一碗涼粉樣的東西,拌了點蔥花樣的綠葉。圖片說明是:……感覺,哪做錯了?
她的微信呢稱是“童年”,頭像下面的話是:“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一切都是靠努力得來的”。
過后的幾天時間里,我不由自主動地開始關注小怡的朋友圈,但孩子發(fā)的信息非常少。2月30日那天,她發(fā)了一段幾秒的小視頻:一鍋炒飯,白米飯加幾片火腿腸。她的話是:好像有些糊了。3月6日,孩子發(fā)了一張照片:半小盆切成小塊的土豆。她的話是:炸土豆,哈哈。
有限的信息里,我感受到的是快樂、生活的煙火氣,還有對生活的淡然——這是一個五年級小女孩的真實日常!這應該是一個五年級小女孩的正常日常嗎?!
女孩說長大了她會做一名志愿者
這幾天的時間里,我找到我們團隊關于小怡的助學走訪記錄。在2018年秋季走訪記錄里,這樣記載著小怡的基本情況:
【家庭成員組成】
爸爸,陶某,41歲,在北京,平時不和小怡以及爺爺奶奶住一起。爺爺,陶某某,70歲,奶奶,陳某某,71歲,爺爺奶奶來北京20多年了。
【家庭經(jīng)濟狀況】
收入:家庭主要收入來源是爺爺收廢品,最近一天也就10多塊錢。奶奶有心臟病、高血壓和白內(nèi)障,不能走遠,也不敢坐車,只能待在家里,基本無勞動能力,爺爺奶奶有社保(新農(nóng)合),但在北京只能報20%。爸爸患病,處于無業(yè)狀態(tài),看病的錢有時還得爺爺奶奶負擔。爸爸幫忙照顧一個老人,幫老人看房子,老人會給點錢看病,給他提供吃住,但無固定收入。家庭月總收入好的時候1000左右。老家的房子也倒了,地也荒了很久。
支出:小怡學費一學期7800,得一次付清。房租800每月,加水電費1000左右。爸爸生病,最近經(jīng)常去小診所輸液,每天花費100多,家庭月總支出4000左右。
【家庭成員身體狀況】爺爺身體還行,但也已經(jīng)70歲了,有老花眼。奶奶患有白內(nèi)障,一只眼睛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另一只眼睛看東西也模糊,還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一星期前曾經(jīng)暈倒過一次。爸爸曾經(jīng)胃出血做過手術,現(xiàn)在直腸上有瘤子,這個月在北京輸了25天液,有時疼到滾到地上,只能喝點稀的粥。
【兒童學習情況】兒童學習良好,上學期語文95分,數(shù)學97分,英語99分,是全班第二。爺爺奶奶說:“每個學校的老師都挺喜歡小怡,這個暑假小怡很早就完成了假期作業(yè)。小怡喜歡畫畫、做手工、做飯,手很巧,房間里有很多小怡做的手工飾品和玩具?!?/p>
當時走訪的社會工作者手記里這樣記錄著當時走訪的感受:
黑暗中的微光
第一眼看到小怡,穿著童緣的白色襯衫和白色的裙子,頭上戴著一個好看的白色皇冠發(fā)飾,坐在爺爺身旁微笑著和我們打招呼,陽光下“小皇冠”閃閃發(fā)亮,小怡的笑容也如此明朗,多希望這一刻的畫面能永遠定格。后來小怡告訴我們,她特意穿了協(xié)作者童緣的衣服,這樣我們就能很快找到她。奶奶告訴我們,小怡的裙子是老師給的。
還未進入小怡家,我們便注意到門上的一幅手繪的畫,畫上有一顆樹還有家里的聯(lián)系方式,小怡告訴我們那幅畫是她自己畫的,她喜歡畫畫。小怡的家中雖然東西不多,可是卻格外的干凈、整潔。房間的一角有一個小小的的書架,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很多的書。而書架旁是一個干凈的書桌,書桌上還有很多手工的小裝飾品,有美麗的花束,那是用廢舊的卡紙和棉花做成的;書桌還被分成了很多個小房間,每個房間有不同的名字,舞蹈室、音樂廳……上下兩個房間之間還有小樓梯,都是小怡用卡紙折的。墻上還貼著小怡的一張張獎狀,掛著一個小黑板,黑板上是小怡寫的英語句子。
爺爺通過收廢品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和小怡上學的費用。這幾天天氣炎熱,每天可能也就10元的收入。爺爺奶奶把撿到貴一點的廢品攢在院子里,說要等小怡開學時侯再賣,給小怡交學費。奶奶說,今天早上買了一把面條和一些白菜等下就這吃了當作中午飯了。奶奶還說,她自己也一身都是病,只能湊活一年是一年,她和爺爺就希望能陪伴小怡到15、16歲。
……
可是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也有微弱的光芒。小怡學習很好,也很懂事,爺爺奶奶說,學校老師都舍不得小怡走。小怡告訴我們,她在童緣認識了小楠、小雪、小然等多個好朋友。她還說,奶奶不給我買玩具,我可以自己做。她告訴我們她以后也要做一個志愿者……

3月8日,我們開始第三輪救助物資線下發(fā)放,我發(fā)現(xiàn)還會路過小怡所在的村莊,于是從協(xié)作者童緣借了《小王子》《夏洛的網(wǎng)》等幾本書帶給她。再次見到小怡,依然在村口檢查站,依然是那件紅棉服,依然是爺爺陪著,小怡拿到書,雙眼里都溢出光來。臨別,依然是深深的鞠躬,然后我目送爺孫倆走回村莊。那一刻,靜默里,我豁然明白:無論怎樣的現(xiàn)實,只要心里有光,生活就是會充滿希望——我相信,那個彎腰鞠躬的小小心靈里,定是駐滿光,駐滿積極向上,駐滿善良。

爺孫倆一起回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