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古道一直存在于我的腦海中?！懊髟聞e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頭忽見?！边@是中學(xué)課本中學(xué)過的一首辛棄疾的詞。詞中描寫的黃沙古道就在我們上饒本地，可惜一直無緣前往。它在我的腦海里一直就是一幅美輪美奐的山水寫意圖:明月、清風(fēng)、驚鵲、鳴蟬、稻花、蛙聲、星天、雨點、茅店、溪橋，有靜有動、有聲有色，徐徐鋪開、緩緩走來，為我們勾畫了一幅聲色兼?zhèn)洹屿o相宜的美麗山水畫卷。這幅畫伴隨我從少年一路走來，歷盡千山萬水，看遍人間萬象，依然在腦中揮之不去。它是心中的一個夢。

如今，終于沿著古人的蹤跡踏上了黃沙古道。在辛棄疾的詞句里穿越時空隧道，仿佛看到詩人從山腳下一路走來，蜿蜒而上。行至山頂，他衣袂飄飄，目光如炬，遙望北方。那里金戈鐵馬，戰(zhàn)馬嘶鳴，京城文人嗟嘆，紙醉金迷。詩人胸中萬馬奔騰，臉上愁云密布，“何處望神州”！他長嘆一聲，拔下腰中長劍，向路邊寒芒砍去。“今古恨，幾千般……別有人間行路難?！痹娙丝v有豪情萬丈，也只能落寞行走他鄉(xiāng)。

黃沙古道位于上饒縣黃沙鄉(xiāng)，起點在大屋村的蜈蚣嶺，終點在尊橋鄉(xiāng)上樂村，全長約5公里，現(xiàn)保留完好的古道僅余800多米。我和橫峰籍青年作家王俊以及橫峰縣前文聯(lián)主席黃國勝一起結(jié)伴同行，三人同驅(qū)一車，從橫峰縣城出發(fā)，沿320新國道進入上饒至五府山的縣道。一路顛簸，九曲十八彎，終于進入黃沙鄉(xiāng)境內(nèi)。鄉(xiāng)道漸趨狹窄，沿街建著許多老式樓房，兩邊的房子把街道壓榨成了一條窄窄的線。即使街道如此窄小，路兩旁的商店依然將貨物擺放在店外，遇到兩車相會過不去時，店家才在司機急促的喇叭聲中將貨物挪開，等司機過去還不忘罵上一句。我們在黃沙鄉(xiāng)街面兜了兩個圈，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前往古道的路口。這是一條僅能容一輛小車通過的巷口，一輛賣水果的板車停在邊上，幾個老者站在一起聊天。如無人指點，誰認(rèn)得這是前往古道的路？千百年來，這個偏僻的鄉(xiāng)村始終帶著它最原始的古樸，落寞地守著這一方水土。它就像一個俏麗的村姑，長相甜美，身材婀娜，養(yǎng)在深山無人識。路難走也會擋住有心人。

辛棄疾22歲時單槍匹馬在山東濟南振臂舉義，聚集2千多人起義抗金，馳騁疆場，成了一名遠(yuǎn)近聞名的抗金英雄。招安歸宋后，曾任江西安撫使，因主張抗金到底被主和派排擠、貶職，逐在上饒帶湖筑園置家，隱居山野，流連于上饒的山山水水，但他心中一直充滿著家國情仇，從未放棄過收復(fù)國土的信念。辛棄疾走過的這條黃沙古道，是古時上饒到鉛山石塘、永平一帶的必經(jīng)之路，再從車盤或者石垅翻越武夷山進入福建境內(nèi)。我們驅(qū)車沿溪而上，停在黃沙嶺下。只見山嶺蒼茫碧翠，松柏?fù)u曳。此時初秋時節(jié)，陽光火辣，稻花飄香，正是當(dāng)年辛棄疾夜行黃沙道的季節(jié)。一條小溪從嶺上潺潺而下，水聲嘩嘩，一座青石砌成的石拱橋橫在小溪上，橋身長滿了古藤、野草和青苔，橋面上露著粗獷的條石板，歷盡風(fēng)霜而不老，像山里漢子臂膀上蒼勁有力的筋骨，讓人視之銷魂。我走近橋拍照時，橋底下有個中年男子正在洗手，見到我這個遠(yuǎn)道而來的陌生人，睜著一雙詫異的眼睛看著我。我問他這是不是辛棄疾筆下寫的那座“溪橋”，他尷尬地?fù)u了搖頭，說他也不清楚。是的，800多年了，這條小溪上有很多類似的石拱橋，誰又能證實哪座是辛棄疾詞中所寫的“溪橋”呢？

夢中的勝景就在眼前，我們?nèi)讼窈⑼频膹堥_雙臂向山嶺跑去，嘴里大聲地呼喊：“辛棄疾，黃沙古道，我們來了！”大山給我們回音，好像詩人已經(jīng)聽到。山腳下是碎石路，巖石被風(fēng)雨侵蝕裸露在外，千百年來被無數(shù)人踩踏成了一條堅實的路。如今，村里除了上山砍柴和去田間勞作的老農(nóng)外，很少有人走這條黃沙古道了。水泥路鋪遍了大街小巷，角落旯旮，車子成了出行必備的交通工具。如果不是山下有指示牌明示腳下這條路就是課本里描寫的人間仙境般的古道，我真懷疑是不是走錯了路。也許是歷史掩蓋了真相，就像腳下的石階掩映在了雜草之中。山嶺不是很陡，但彎道多，路狹窄，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懸崖被一種叫寒芒的巨草掩蓋，這種芒草像鋸齒一樣鋒利，輕輕一劃，就能叫你皮開肉綻。我跟在他們兩個身后，時不時地接聽電話。王俊不停地提醒我注意腳下的路，生怕我一腳踩空跌下懸崖。峭壁上長著許多低矮的樹木和小竹子，一些叫不出名兒的小花夾在中間，山風(fēng)吹來，陣陣花香撲鼻。此時已過十點，烈日當(dāng)空，腳下草叢依然露水重重，我們的鞋子和褲腳早已濕透。拐過幾道彎，一座舊亭子赫然在眼前。亭子上面的橫木有幾根腐爛了，村民就用石塊砌成墻，一來可以遮風(fēng)擋雨，二來作為承重墻支撐亭子不倒。我們站在亭子里，沐浴習(xí)習(xí)山風(fēng)，看嶺上芒草掀浪，鳥鵲在峽谷騰空飛舞，一路鳴歌。澗水嘩嘩而下，奏起動人旋律，似一條流動的玉帶掛在青松翠竹間，又似歡樂嬉戲的精靈，奔騰而去；轉(zhuǎn)眼又像游龍悠忽不見，隱于雜草灌木叢中。想起當(dāng)年辛棄疾懷著憂國憂民的心情行走在這條古道上，看著這滿目的秀色，“國破山河在”，那是一種怎樣的憂傷？

我們繼續(xù)拾級而上，山也陡峭起來。嶺上花開，一朵朵、一簇簇，微黃、粉嫩、妖紅，它們不羨人間春色，在荒無人煙的山嶺上寂寂而開。我一邊拍照，一邊問王俊是什么花，她幾乎就是一本百科全書，花朵、植物都能一一叫出名來，她淵博的知識讓我羨慕、佩服，不知道她大腦里到底裝了多少東西。再往上走，又見一涼亭，與先前看到的亭子幾乎一模一樣。我們在亭子里坐下，他們兩個已累得氣喘吁吁。而我的兩個手機鈴聲此起彼伏，電話接連不斷。我是瓷磚批發(fā)商，做市級總代理，業(yè)務(wù)比較多。黃國勝建議就此返回，說后面的風(fēng)景大同小異，不必再往上走了。眼看即將登頂，卻又半途而廢，終于明白做事為什么要一鼓作氣。

下得山來，車子在村莊里蛇一般的穿行。忽然黃國勝大喊一聲“停車”，他是古董收藏家，平時眼睛賊亮，估計又被他看到什么寶貝了。我把車子倒回去，停在一個弄堂口，一座破舊的花朝門立在一個緩坡上。花朝門門框用的是麻石，已經(jīng)風(fēng)化露出點點沙礫。墻壁用青磚砌成，抹上了石灰，這對青磚是一種很好的保護。門框正上方有一塊青石匾，刻著“秀拔山川”四字，剛健有力，鐵畫銀鉤。一看就知道是以前有錢人家的高深庭院，雖然只剩半截殘垣，但我們?nèi)匀荒軌蛳胂蟮玫竭@座庭院曾經(jīng)的燈火輝煌，車水馬龍。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它留給后人的僅僅只是一個傳說了。

一個叫李文芝的文友給王俊打來電話，說在尊橋已為我們備下午宴。我們打開導(dǎo)航，顯示還有35分鐘的車程。此時已近晌午，不敢耽誤，急忙發(fā)動車子而去。路過麻墩村的時候，路邊有一座“翁氏宗祠”，門樓高大宏偉，氣勢恢宏。我問他們兩位要不要進去看一看，他們齊聲說鄉(xiāng)下祠堂有什么好看的。也是，此時肚子鬧革命，直奔主題去了。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在尊橋鄉(xiāng)政府工作，是王俊的鐵粉。她告訴我們，目前開發(fā)成旅游景點的黃沙古道在尊橋這一邊，也是風(fēng)景最美的一段。山上有2千多畝的湖泊，有千年古寺。她還告訴我們從黃沙鄉(xiāng)走的那段路是最原始、最原汁原味的古道，我們只走了一半，上面還有3個亭子。王俊聽了搖頭嘆息，說以后一定要找機會走完全程，不留遺憾。

其實，遺憾豈止這一處！我們錯過的那座“翁氏宗祠”始建于清光緒年間，“它是江南民居的一座代表性建筑，而且保存完整，為研究江西地方傳統(tǒng)建筑提供了最原真的實物佐證?！庇葹檎滟F的是祠堂里懸掛的兩塊牌匾，一塊是光緒帝御題的“欽賜翰林院”，落款時間是光緒六年（1880年）;另一塊是光緒帝的老師翁同龢?biāo)鶗按T德永年”，右邊題款有翁同龢的自我介紹:“賜進士出身，欽點丙辰狀之及第，國子監(jiān)祭酒，宏德殿行走，現(xiàn)授經(jīng)講官，特賜頭品頂戴，工部尚書加三級，宗第同龢拜書?！边@兩塊匾都是送給當(dāng)時在翰林院工作的進士翁紹梁的，而翁紹梁并非麻墩村人，他為何會把如此寶貴的兩塊牌匾懸掛在千里之外的麻墩村“翁氏宗祠”，難道僅僅因為是同姓？天下翁氏宗祠何其多，為何厚此一家？村中年長者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地方志更無記載，這成了一個歷史之謎。王俊和黃國勝倘若知道如此深厚的人文，不知道又要如何后悔了！我們曾經(jīng)停在一棵老樟樹下問路，樹底下有座石拱橋，當(dāng)?shù)厝私小捌咝菢颉?，橋頭有石碑，橋身矮小，橋沿長滿蕨類雜草，這就是當(dāng)年辛棄疾途經(jīng)黃沙道時常走的溪橋。我們“眾里尋他千百度”，殊不知，它就在眼前，我們卻對它不屑一顧。這些散落在村落里的珍珠，同樣散發(fā)著歷史的光彩，熠熠生輝。只是我們平時總習(xí)慣在心中先預(yù)設(shè)一個景點，直奔它去，而忽略了沿途更多更美的風(fēng)景。

沒必要為錯過而遺憾。存點想象在腦中，留點懸念在心底。人生有看不完的風(fēng)景，見不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