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秀玲瓏 / /  圖源：堆糖

十五歲那年秋天，我騎著自行車去學(xué)校，途經(jīng)一個古樸的村莊。遠遠地，朝霞映襯著一襲裊裊升騰的炊煙，五光十色地游離著，悠蕩著。村莊的小路曲曲彎彎，路旁是一叢叢開敗了的馬蓮草，間雜著星星點點的野菊花。黃綠參差的草叢里偶爾蹦跳著灰綠色的螞蚱，窸窸窣窣地啃食草葉，亦或是風(fēng)聲在耳邊搖曳，使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充滿了野趣。

突然，不知是從誰家的院子里躥出一只棕褐色大狗，這只狗毛光油亮，齜牙咧嘴狂吠著沖向我，我下意識地使勁踩著腳踏板，雙手緊緊地抓著車把，拼力地飛奔，風(fēng)在我的耳邊颯颯地響，將我的馬尾辮的發(fā)絲吹得粘在了臉上，越發(fā)朦朧了視線。然而，我越是加快了速度，那只狗越是窮追不舍。我那時候?qū)嵲谑窍萑霕O度的恐懼中，竟然忘了鄉(xiāng)間流傳的一句諺語“狗怕彎腰，狼怕摸刀”，意思是狗也是看人下菜碟，你強它就弱。

那座村莊的土路狹長又崎嶇，眼看著只差幾步就到了村頭平坦的大路上了。那只狗張著血盆大口箭一般地猛沖向我，眼看著就扯住我的褲腿了。

就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村頭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有個人跑出來，一聲呵斥，黃狗立即停止了追逐。我逃也似地踩著自行車穿過巷子，再回頭看時，那條狗乖順地匍匐在路口，許是跑得累了，伸出的舌頭上吐著熱氣，翹起的尾巴搖著，一團棕褐色的毛在陽光下灼灼發(fā)亮，竟完全不似剛才那般兇神惡煞了。

此時我方感到心臟突突地跳個不停，雙腿酸痛無力，手捂著快要跳出胸口的心，淚水洶涌而出……

自此以后，我對多么溫馴的狗也沒什么好印象，亦常常會聯(lián)想到所謂“蠅營狗茍”“狗仗人勢”“狗尾續(xù)貂”“狗咬呂洞賓”等這些貶義的詞語來。正是俗語所云“吃一塹，長一智”，我怕是在內(nèi)心里生出了忌憚，亦由此長了記性，對于那些毛絨絨的小動物，生怕它們突發(fā)野性，是從來不敢接觸的。

閨蜜是養(yǎng)寵物狗的專家，她常常和我說起她家的泰迪狗多么善解人意，多么有靈性，她勸我放下芥蒂，學(xué)會接納和包容。她說人和動物之間相處久了，會有情感的交流，甚至?xí)纬梢环N默契，那種交流的樂趣，會讓心中充滿柔情。

看著她聊到她的狗狗時發(fā)光的眼睛里滿溢出來的寵溺，我不懷疑一個熱愛小動物的人，內(nèi)心定是柔軟而溫存的。就像造物主創(chuàng)造了生靈萬物，而所有邂逅都是因緣際會一樣，人和動物之間也是有緣則聚，只有相互的給予才能產(chǎn)生美好。

佛教講究萬物皆有靈，眾生皆平等。曾經(jīng)有一個公益廣告上說“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做為食物鏈頂端的人類，從遠古時代的蠻荒走進現(xiàn)代文明，環(huán)保意識的進步與發(fā)展，在倡導(dǎo)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形式下，是需要敞開心扉，接納自然萬物里那些必然而合理存在的。

第二年春天，毛毛就成了狗媽媽，窩里四個狗寶寶還沒睜開眼睛，毛毛伸出舌頭幸福地舔著它的寶寶們，眼睛里散發(fā)出母性的慈愛之光。

鄰居家大娘那天穿著一件大紅花的棉襖端著簸箕來我家里串門子。許是她的棉襖太顯眼了，毛毛見大娘進來，嗖地從窩里躥出來，沖著大娘的腿上就是狠狠地撕咬一口，嘴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像頭暴怒的獅子。

大娘嚇得癱軟在地，腿上血肉模糊，鮮血順著褲管流出來。母親忙不迭地呵斥毛毛，滿懷歉意地安撫大娘驚慌的情緒。誰也沒有想到一向伶俐乖巧的毛毛竟然會趁人不備時突然襲擊，這令我們實在是疑惑不解。后來我們懂得了，毛毛是護子心切，以為大娘是來抱走它新出生的寶寶的，它在保護它的孩子啊! 母愛的本能不只存在于人類，動物也有母性。

后來，父親將四只狗寶寶分別送給親朋鄰里飼養(yǎng)。毛毛慢慢地適應(yīng)了骨肉分離，性格也變得沉穩(wěn)內(nèi)斂了許多，深棕色眸子里有了點兒閱盡世事的滄桑意味。它對待家里人依然寬厚溫順，神情卻有些憂郁，總是獨來獨往。

那年，初冬的第一場雪降臨了，北風(fēng)呼嘯，四野茫茫。我剛上小學(xué)，放學(xué)途中，見到我家毛毛正和村子里的另一條烈性子的大黃狗撕咬。我認識那條大黃狗，是一戶村官家養(yǎng)的，它身軀肥壯，毛光凜凜，又彪悍又兇猛，我們這些小孩子經(jīng)過他家門口都要繞道走。

我家毛毛怎么能敵得過它的強勢攻擊呢？我呼喚毛毛的名字，可是毛毛越戰(zhàn)越勇，與那條狗打作一團，絲毫不肯退縮。我嚇得跑回家去，把看到的情形講給母親聽，母親正擔(dān)憂著，毛毛搖著身子趔趔趄趄回來了，似十分疲憊，躺在稻草鋪的窩里。我見它身后的雪地上落下斑斑血點，像是白紙上浸開的朱紅墨跡，十分刺眼。

那個冬天，毛毛再也沒有出門，守著它的老窩，母親給它喂食它就吃，餓了也不叫喚，瞇著眼睛打盹，像是老態(tài)龍鐘了，其實它不過來我家才二年多的時間。

狗窩旁邊有兩棵大榆樹，樹下是一個稻草垛，右墻角是一個草繩搭建的簡易的秋千架。那個安閑的冬日，凜凜北風(fēng)裹挾著悠蕩蕩的雪花，白蝴蝶一般翩翩飛舞。我和弟弟在秋千架上蕩秋千，毛毛就臥在稻草窩里瞇著眼睛打盹，消磨的光陰是那么安恬、怡然。

可是，進入隆冬臘月，毛毛就站不起來了，后半個身子蜷在草窩里，只能探出頭來，神情恍惚，一副強打精神的病容。母親趁溫豬食的時候，也把毛毛的食物加熱。天太冷了，滴水成冰，食盆里冒出騰騰熱氣，毛毛吃得很少，每吞咽一口食物都很費力。它身上的毛沒有了光澤，看起來萎靡不振。母親心疼地說毛毛怕是熬不過冬天了。

慢慢地，毛毛的后半個身子和混雜在窩里的草葉凍結(jié)在一起。母親拿鐵鍬把冰層鑿開，再把毛毛身下的稻草換成干爽的軟草，將凍結(jié)的食盆移到靠近毛毛頭部的地方。沒想到，毛毛居然熬過了那個寒冬。

待春寒料峭，不似冬天那么冷了，毛毛的體力慢慢地恢復(fù)了，整個身子瘦得形銷骨立，走路搖搖晃晃，性情也成熟了很多，猶如脫胎換骨一般。我們十分歡喜，慶幸毛毛經(jīng)歷一劫之后，又活過來了。

日子飄忽而過，那個春日傍晚，門前的大榆樹抽出了碧綠的榆錢兒，鄰家的孩子吹著柳笛在樹下玩耍，夕陽隱隱地褪去。我們放學(xué)回家，母親不無傷感地告訴我們，毛毛去了。母親說毛毛死前流出了眼淚，雖然毛毛不會說話，但母親看著它眼睛里的光亮一點點消失，那神情是不舍，也是感恩。

后來，本家的一位啞巴叔叔解剖了毛毛的尸體，在它的腹腔里取出四顆子彈，子彈已經(jīng)和它的血肉長在一起。那子彈是打鳥的土槍所用的，大人們分析一定是毛毛在和那條大黃狗撕咬時挨了槍子。人們驚嘆，身體里中了四顆子彈，竟然靠頑強的毅力支撐了一個冬天，實在是個奇跡。

父親在屋后的老桃樹下掩埋了毛毛，之后，也養(yǎng)過狗，卻沒有像毛毛一樣讓我們懷念至深的，每一個熱情的生命都值得敬畏。

很多年過去了，對于與動物之間的隔閡，其實我早已釋然。我無法釋然的恰恰是聚散無常的人生。如紅樓夢中林黛玉所言：“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傷感，所以倒不如不聚的好?！币嘣浧痍處椎赖脑娭兴啤皻w夢碧紗窗，說與人人道。真?zhèn)€別離難，不似相逢好”。塵事種種，有開始必有終結(jié)，這竟是我不能參悟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