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駙馬郭曖，娶了升平公主后，夫妻關(guān)系并不和諧。兩口子吵架，郭曖曾指著公主的鼻子罵，你以為你爹是皇帝，就可以擺臭架子嗎？告訴你吧，你爹做皇帝，是因為我爹不想做，才讓你爹做的。唐代宗勸慰寶貝女兒說，唉，他說的是大實話，要不是你家公嫌做皇帝沒意思，這天下還真不是咱們家的了。說完，讓女兒回去，受天大的委屈，也要把日子過下去。郭曖的父親，唐代宗的親家，正是大名鼎鼎的大唐中興名將郭子儀。然而，郭子儀聽到這件事后，毫不猶豫就把兒子郭曖押起來，自己送到朝堂上，請?zhí)拼诎l(fā)落。這下，輪到唐代宗勸慰郭子儀：俗話說“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小兒女子閨幃之言，大臣安用聽？意思是，小輩的恩愛怨罵，長輩不應(yīng)當(dāng)真，要郭子儀別把兒子的“大逆不道”之言放心里去。雖然皇帝表明了態(tài)度，但郭子儀回去還是把兒子打了一頓。史書后來說，安史之亂后，天下安危，系于郭子儀一身達二十年。當(dāng)其時，郭子儀“權(quán)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侈窮人欲而君子不之罪”。實際上，成名后的郭子儀過得驚心動魄，時不時就被推到人生的懸崖邊。亂世出英雄。有些人蟄伏一輩子，默默無為，并不表明他是無能之輩，他可能只是在等一個上臺的機會，然后大放異彩。天寶十四載（755），大唐爆發(fā)安史之亂。在一個朝代的生死存亡之際，郭子儀如同橫空出世，融入了碧血橫飛的亂世。在安史之亂中，郭子儀兩次收復(fù)兩京（長安和洛陽），戰(zhàn)功赫赫。此后，他一手平叛內(nèi)亂，一手抵御外侵，表現(xiàn)出極高的軍事天賦。毫不夸張地說，半個大唐都由他在守護。唐肅宗曾經(jīng)對他說：“雖吾之家國，實由卿再造！”這句話，后來被郭駙馬重新演繹了一遍，用來懟升平公主，但意思正是唐肅宗說的意思。然而，功高震主，從來是為官為將的一大禁忌。當(dāng)唐肅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郭子儀的功名與危機，就像硬幣的兩面，同時顯現(xiàn)。至德二載（757），兩京收復(fù)在望，唐肅宗已經(jīng)開始頭疼。讓他頭疼的，不是如何盡快平定安史之亂，而是如何安排朔方軍的兩名主將郭子儀、李光弼。他招來奇人李泌，私下詢問：郭子儀、李光弼已為宰相，若克兩京，平四海，則無官以賞之，奈何？李泌給他提出的對策是，不要用官位獎勵功臣，這樣將導(dǎo)致將帥權(quán)重、功高難制；等天下太平后，要用土地和爵位賞賜功臣，這樣他們會為自己和子孫而珍惜既得利益，不敢亂來。這個建議，唐肅宗沒有聽進去。他反其道而行，在天下尚未太平之時，就開始防范那些為大唐續(xù)命的有功之臣：既然將帥權(quán)重難制，就不讓他們權(quán)重；既然功臣功高難賞，就不讓他們立下高功。安史之亂打了八年，實際上與唐肅宗縱橫捭闔搞帝王之術(shù)，有很大的關(guān)系。對他而言，打贏戰(zhàn)爭什么最重要？當(dāng)然不是樹立戰(zhàn)將的權(quán)威，而是鞏固皇帝自己的權(quán)威。所以他一面利用戰(zhàn)將克敵，一面又隨時鉗制他們的戰(zhàn)功與權(quán)力。來瑱，也是安史之亂中神一樣的存在，被叛軍稱為“來嚼鐵”，誰遇上誰倒霉。唐肅宗卻認為，來瑱屢戰(zhàn)屢勝，手掌重兵，那可不行。于是，將其調(diào)任，外示尊崇，陰奪其權(quán)。相州（安陽）之戰(zhàn)，朝廷九個節(jié)度使聯(lián)合攻打史思明叛軍，兵力占有壓倒性優(yōu)勢，結(jié)果竟然慘敗。沒有別的原因，純粹就是唐肅宗從中作祟。唐肅宗害怕諸將擁兵自重，故未在軍中設(shè)主帥，卻任命親信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宣慰使，到軍隊中牽制各方勢力。這一番人事安排，使諸將畏首畏尾，無法大膽決策，戰(zhàn)敗已在意料之中。盡管設(shè)立主帥一定可以盡快解決戰(zhàn)斗，但這從來就不在唐肅宗的考慮范疇。現(xiàn)在相州之戰(zhàn)敗了，沒有統(tǒng)帥，但也要有人擔(dān)責(zé)。對不起，郭子儀同志，勢頭正勁，那就你了。戰(zhàn)神郭子儀遂遭到解職，閑置于京師。整整三年多，整個帝國戰(zhàn)火紛飛，這樣一個軍事奇才卻在長安看落日，閑得蛋疼。即便朝廷對他有任用，也是用完就招回來，繼續(xù)看你的夕陽。史書說，郭子儀被褫奪軍職，是遭魚朝恩妒忌，故而讒言構(gòu)陷。但是，讒言竟然能發(fā)揮作用，說明皇帝相信嘛；而皇帝之所以相信，是因為他需要相信，或者巴不得相信。歷史上那些挑撥君臣關(guān)系的所謂讒言，說白了都是主子借小人之口說出來的心聲。平定安史之亂，戰(zhàn)功最大的并非郭子儀，而是郭的原部將李光弼。史載，李光弼“戰(zhàn)功推為中興第一”。這不是說郭子儀打仗領(lǐng)軍不如李光弼。實際上，論軍事才能，兩人是當(dāng)時煜煜生輝的雙子星座，難分伯仲。郭子儀戰(zhàn)功落后，主要是因為他在相州之戰(zhàn)后，基本就靠邊站了，有心殺賊，而無力上前線。但也因此，郭子儀性命無虞，而高居第一戰(zhàn)將的李光弼，生命堪憂。唐肅宗在位末期，郭子儀一度被重新起用。但他的命運，仍像廁紙一樣，用完就扔。唐代宗即位后，宦官程元振“忌嫉宿將，以子儀功高難制”，再進讒言，唆使代宗再次罷免郭子儀軍職，讓他“充肅宗山陵使”，去修老皇帝的陵墓。到廣德元年（763）十月，吐蕃進逼長安之時，唐代宗沒辦法，找不到合適的將領(lǐng)，只好招郭子儀御敵。郭子儀二話不說，帶兵出城。對了，他此時手下部隊僅剩二十余騎。這規(guī)模，跟現(xiàn)在一個大型小區(qū)的保安隊差不多。在對付統(tǒng)兵將帥這方面，唐代宗比唐肅宗走得更遠。唐肅宗防范將帥權(quán)重，將他們調(diào)來調(diào)去，但還得給他們留后路，以備戰(zhàn)事需要之時，好讓他們再為大唐賣命。到唐代宗這里，安史叛軍被收拾了，儼然“天下太平”，于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在唐代宗即位的兩年內(nèi)，為大唐續(xù)命的功臣，相繼死去：來瑱先遭兵謀，后被賜死；仆固懷恩遭猜忌，被逼舉起反旗，很快病死；李光弼則在遭受猜忌后，憂懼而死……唯有郭子儀，好好活了下來。他手里沒兵權(quán)，只?！岸囹T”，皇帝沒拿他當(dāng)回事。此時的郭子儀，不但保住一條老命，還為唐代宗所倚重，煥發(fā)第二春。當(dāng)中興的將帥都被誅除之后，總得有人出來收拾和鎮(zhèn)住局面。郭子儀是不二人選，他被留下來委以重任，一是無兵權(quán)，二是有能力。有個時間節(jié)點，很值得玩味：唐代宗將女兒升平公主，下嫁給郭子儀之子郭曖，是在永泰元年（765）。這起政治婚姻，外人只看到郭家的風(fēng)光，看不到老郭內(nèi)心的焦慮。不管何時何地，只要皇帝有調(diào)令，他馬上放下所有的事，立刻進京。當(dāng)他遭到皇帝身邊的寵臣構(gòu)陷之時，不管自己在干嘛，哪怕對敵作戰(zhàn)進入關(guān)鍵時刻，他都會連夜趕到皇帝身邊，當(dāng)面表忠心。而且，郭子儀表忠心，一來就按住自己的命門往死里掐——主動要求朝廷解除自己的兵權(quán)。從至德二載（757），聲名滿天下之后，他就不斷地要求辭掉或讓出自己的部分/全部官職。廣德二年（764），仆固懷恩被逼反，勾結(jié)吐蕃、回紇軍南下，唐代宗給郭子儀封了一堆官職，要他率兵抵御。郭子儀說，招撫使這個職位，是抵御叛軍的需要，我不敢辭讓；但太尉一職，我絕不能接受。他于是上表懇請辭去太尉一職，向皇帝表明心跡說，我早就想像范蠡一樣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但因為“寇仇在近，家國未安，臣子之心，不敢寧處”，才勉為其難擔(dān)當(dāng)重任。實際上，我對權(quán)位，毫不眷戀。郭子儀不放棄，再次上表辭讓。這下，唐代宗終于同意了。郭子儀成功瓦解仆固懷恩與吐蕃、回紇聯(lián)軍，解除長安威脅后，唐代宗為了褒獎他的戰(zhàn)功，下詔任命他為尚書令。尚書令這個頭銜不得了，唐太宗李世民曾任過此職，以后這個頭銜就絕少授人。這可把郭子儀嚇壞了。他苦苦哀求，不肯就任。唐代宗則催促他盡快就任，說朝廷已經(jīng)為他準備了盛大的就職儀式。郭子儀打死都不上任，唐代宗沒辦法，收回成命，然后命令魚朝恩傳詔，賞賜給郭子儀六名美人、八名侍從，以及一批車服、帷帳、珍玩之具。這次，郭子儀愉快地接受了。在這對君臣的深度交手中，唐代宗也不總是扮演被動試探的角色，有時候，他會主動去撩撥郭子儀，故意刺激他，看他的反應(yīng)。大歷十年（775），郭子儀擬任命一名屬官，報請審批，朝廷遲遲不批復(fù)。他的部下很不高興，吐槽說，以令公這么高的勛德，任命一個小官都受到百般掣肘，真不知道朝中宰相懂不懂做人？實際上，所有人都知道，最終決定批不批的是皇帝唐代宗。只是不敢直接說皇帝，所以拿宰相出來說事兒。怎么個錯法？郭子儀說，軍閥們各霸一方，凡有所請，皇帝沒辦法，只好應(yīng)承；我的請求未被批準，說明皇帝沒把我當(dāng)軍閥，是信任我。你們應(yīng)該祝賀我才是！這個思路清奇的解釋，為郭子儀贏得了滿座喝彩。估計也很快傳到唐代宗耳朵里，他對郭子儀又有了幾分放心。無論是《舊唐書》《新唐書》，還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都對郭子儀的為臣、為將、為人之道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他“再造王室，勛高一代”，“大雅君子，社稷純臣”。“社稷純臣”，一個“純”字，折射出郭子儀周遭險境重重。一個朝廷重臣，盡管屢遭暗算、構(gòu)陷以及試探，他只能表現(xiàn)得很傻白甜，很“純潔”，像一張白紙一樣，效忠皇權(quán)，有死無二。別人都在玩陰謀，他一大把年紀了，吃過的鹽比別人吃過的米還多，卻只能裝傻賣乖，裝“清純”，否則就是身死家亡。大歷年間，郭子儀在靈州大破吐蕃軍。就在此時，他父親在長安的墳?zāi)?，卻被人掘了。長安政壇哄傳，這是素來與郭子儀不和的宦官魚朝恩指使的。郭子儀本人對此肯定也心知肚明。他從前線入朝覲見唐代宗時，滿朝文武憂懼異常，怕他因憤恨而發(fā)動兵變。但在金殿之上，他只是老淚縱橫，跪拜在地，向皇帝報告說，臣常年統(tǒng)兵在外，不能約束士兵，軍中必有不少挖掘別人祖墳的事情發(fā)生，因此上天才如此譴罰于我，并非哪個私人與臣有仇隙！無論遭受再大的打擊和羞辱，他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讓皇帝放心最重要。身為皇帝都忌憚的重臣，郭子儀“犧牲”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私密空間。他的宅子是皇帝賞賜的，面積相當(dāng)大，占了長安親仁里四分之一。但郭子儀沒有圍蔽起來建私家別墅，而是打通開放，無論販夫走卒，都能出入其間。連郭家女眷對鏡梳妝，外人都能透過窗子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兒子們不愿意了，紛紛抱怨說，父親貴為國家重臣，怎么一點兒也不尊重自己？讓貴賤之人出入于家眷臥室之內(nèi)，成何體統(tǒng)？古代賢臣如伊尹、霍光，也未曾如此吧？無奈，郭子儀只好做兒子們的思想工作。他說，我們家有皇帝賞賜的良馬五百匹，仆役上千人，如果高門深院，禁止閑人出入，別人說我們圖謀逆反，我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實際上，朝堂中忌憚或嫉妒郭子儀的人一抓一把，他們只是伺機潛伏著，拼命地尋找郭子儀的錯誤。建中初年，唐德宗規(guī)定十月禁止殺生，但是郭子儀的家人卻殺了頭羊。有心人就注意了，立馬上奏，打小報告。如前所述，皇帝給他加官進爵，郭子儀基本都一再拒絕，但是皇帝給他美女錢財，郭子儀往往謝恩笑納。他在私生活上，變得極為奢糜，開宴會就耗錢三四十萬，會見客人，也要姬妾環(huán)伺在旁。這就是史家所說的，郭子儀“侈窮人欲”。故事的最后，唐德宗即位，表面上尊郭子儀為“尚父”，給予至高榮譽，暗地里卻將郭子儀的權(quán)力分解掉，授命多人分任。這樣，年逾八十的郭子儀就只成為一個象征。新皇帝再也不怕這個曾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的臣子，有什么深藏的不軌之心。郭子儀曾對皇帝表忠心：“跋涉艱阻，出沒死生，所仗惟天，以至今日?！蹦菚r候的唐代宗或許還將信將疑，如今的唐德宗已經(jīng)可以深信不疑了。建中二年（781），在郭子儀85歲去世的時候，唐德宗為他罷朝五日，身后備極哀榮。他生于武則天時代，死于唐德宗時代，前后熬過七任皇帝。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多年，與皇帝們持續(xù)不斷的無聲之戰(zhàn)，此時一起被埋葬了。從此，一個功高不震主、君臣無嫌隙的郭子儀，被寫進了歷史。經(jīng)公眾號“最愛歷史”（微信ID：solovehistory）授權(quán)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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