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2年，項羽劉邦的“楚漢之爭”以項羽最終自刎烏江而告終。從表面上看，誰做最高統(tǒng)治者和老百姓沒有太大的關系，一樣過日子罷了。但實際上，如果項羽做穩(wěn)了西楚霸王，中國的未來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

政治上，項羽更愿意復古，所以他采用分封制度，劉邦雖然也分封了一些子弟，但是在整體上還是采用了秦始皇的制度。當然這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項羽失敗這一事件對中國人心理上的影響。

這個影響就是——讓中國人記住了何為“成王敗寇”，學會了行事“不擇手段”，認可了無尊嚴的生活。

分析項羽的性格和心理，他有著一個典型的“英雄人格”。“英雄”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重視道義、有尊嚴、有自信、不倚強凌弱、保護弱小、坦率直爽……

項羽是楚國大將的后代，代表的是貴族精神。真正的貴族不會炫耀富有和地位，而是珍視自己高貴的人格。貴族精神不是功利的生活態(tài)度，而是一種對高尚人格的信仰（現(xiàn)在“高尚”一詞正退化為“有財富”的意義）。

春秋戰(zhàn)國是中國最重視貴族精神的時期?？鬃淤澴u“君子”，輕視“小人”，他認為人不應因做君子有好處而去做，如果為了功利去做只能做成偽君子，因為做君子是一種信仰。而孔子所謂“君子”，本義是指貴族，“小人”本義是指下層民眾，所以君子精神實際上就是所謂的貴族精神，英雄精神也是貴族精神的一種形式。

秦朝政治暴虐，各地義軍紛紛起兵抗秦。項羽是楚軍的大將，當楚軍的同盟趙軍被秦國軍隊圍攻的時候，作為楚軍統(tǒng)帥宋義決定不救趙軍，計劃讓趙秦鷸蚌相爭，自己漁翁得利。因此，宋義出兵后不但一個多月避而不戰(zhàn)，并在在送他兒子到齊國做國相的時候，還大開宴會慶賀。

這一切讓項羽很憤怒，于是找到宋義，先說如今百姓都很窮，士兵在吃芋頭過日子，糧食都吃不上，宋義竟大吃大喝，隨后批評了宋義的策略，最后又說如今國家安危在此一舉，宋義不體恤士兵而殉其私，不是社稷之臣。最終項羽斬殺宋義，自己帶兵援趙。

單從策略看，宋義的策略也許并不沒有錯。但是在精神層面上，宋義的精神不是貴族精神，項羽的不滿也更多是針對宋義的“不體恤士兵而殉其私”，也就是說，宋義在仁愛心上有所缺乏。

在戰(zhàn)爭中，仁愛不一定是有益于勝利的，但是項羽認為它不可缺少，這是一個原則，是更人性的原則，是對仁愛和正義的堅持——即使會在軍事策略上吃一些虧。如果我們?yōu)榱藨?zhàn)勝一個魔鬼而不擇手段，那么在我們最終戰(zhàn)勝魔鬼的同時自己也變成了魔鬼，這算勝利嗎？在真正有貴族或君子精神的人看來，這不算。

在之后的巨鹿之戰(zhàn)中，其他的盟軍都作壁上觀，想等盟軍和秦軍拼個兩敗俱傷的時候去坐享其成，而項羽率楚軍勇敢地加人戰(zhàn)斗，以一當十殺敗秦軍。在軍事上不好說這是不是最好的策略，但是在心理上這樣的貴族精神卻有極為積極的意義——它使楚人的性格更為勇敢、自信、正直，使他們的心理更健康。

而在之后的鴻門宴上，項羽不愿意殺死在自己面前示弱的潛在競爭者，放走了劉邦，在后人看來，這是項羽愚蠢和不成熟的表現(xiàn)。

而在項羽看來，如果沒有充分的道義上的理由，僅僅為了鏟除競爭者就殺死劉邦，這也是不可做的事情。

正如在正常法治社會中，如果沒有法律上認可的證據(jù)，即使明知某個人犯罪，也不能對他進行處罰，這是原則。

和劉邦爭奪天下時，項羽憐憫百姓的戰(zhàn)爭苦難，也曾提出“天下匈匈數(shù)歲者，徒以吾兩人耳，愿與漢王挑戰(zhàn)決雌雄，毋徒一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所以即使是劉邦的部下也都承認“項羽仁而愛人”。

在失敗的時候，項羽寧愿自殺也不愿過烏江。一方面來說，也許是他的堅持精神不夠，而在另一方面，是不是他也不忍心為了自己和劉邦的競爭而繼續(xù)“苦天下之民父子”所以甘心就死呢了？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也許是在尊嚴上，讓項羽這樣的蓋世英雄學劉邦那樣拋棄妻子、狼狽逃竄，是項羽所做不到的，那會傷害項羽的驕傲。

然而，在以后的中國，隨著朝代的更替，這樣的驕傲越來越少，代替它的是所謂的“謙虛”，是的，剛者易折，驕傲的人面前的危險比較多，如果一個人可以放棄尊嚴，則生存會更容易。但是對心靈來說，有尊嚴的死和沒有尊嚴的活著，也許前者更有價值。

俗話說“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意思是說，如果有一個家庭中每個人都非常勇敢不怕死，這個家也許會經(jīng)常因此而死人，但是這個家是興旺的。

如果一家人喜歡冒險，這家人面臨危險的可能性一定比其他家高，但是這個家庭更有生命力。如美國的肯尼迪家族的人就喜歡冒險，所以他家的人因自然和社會的危險而死于非命的人遠多于其他家庭，但是這個家族卻是美國最興旺的家族之一。

如果一家人勇敢善戰(zhàn)，這家人死亡的危險也更高，但是這個家庭也更有生命力，比如楊家將中所說的楊家。

同樣，如果我們整個中華民族多一些項羽，在日本人侵略的時候，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想到聰明的“曲線救國”而淪為漢奸，就必然要有尊嚴地“直線救國”，從而會有更多人殺向戰(zhàn)場。在淞滬之戰(zhàn)中，有無數(shù)的部隊投入戰(zhàn)爭幾個小時就全軍覆沒，在 “聰明”人看來，他們也和項羽一樣傻，為什么不讓其他部隊和日本人先鷸蚌相爭，自己再來漁翁得利？

但是我們可以想一想，中國的聰明人多會如何？傻人多會如何？顯然，在國家危亡之際，傻人多則必定會勝利，中國必定更加強大；聰明人多則中國必定是一盤散沙，再做亡國奴。

項羽的戰(zhàn)爭方式是傳統(tǒng)的“費厄潑賴”，遵守了傳統(tǒng)的戰(zhàn)爭規(guī)則（當然也有犯規(guī)，如項羽也曾經(jīng)坑殺過已投降的士兵，這是不義），劉邦則是在戰(zhàn)爭中不守一切規(guī)則。在這樣的戰(zhàn)爭中，劉邦取得了勝利。這很像西方人剛剛踏上美洲大陸的時候，和印第安人交戰(zhàn)時發(fā)生過的事情。

一次戰(zhàn)斗中，一個白人措手不及，讓印第安人直沖到了身邊，不想那些印第安人卻沒有用刀砍死這個白人，只用木棍輕輕在他頭上一點，便轉頭躍馬而走。原來，在印第安人的風俗中，這樣用木棍輕點的意思是，“我能殺你但是不殺”，一般來說被點的人也就承認失敗了，這和中國比武中的“點到為止”很相似，不想白人沒有這樣的戰(zhàn)爭規(guī)則，見印第安人這樣做，這個白人便舉槍從印第安人背后開槍，把印第安人打死了——項羽就像這個印第安人。

在較健康些的社會，戰(zhàn)爭都是有規(guī)則的?，F(xiàn)代西方人也大都遵守這些規(guī)則，比如不可用生物武器、化學武器，不可殺害平民，不可虐待戰(zhàn)俘，等等。這樣的規(guī)則也許不能使戰(zhàn)爭獲勝，但卻可以避免戰(zhàn)爭更墮落，也可以避免人性更墮落。例如在二戰(zhàn)中有一個德國指揮官對他的手下如此說道：“你們首先、和最后，都只是戰(zhàn)斗機飛行員，如果讓我聽到你們中任何一人向跳傘的敵人開火，我會把你就地槍決?！@樣是為了在戰(zhàn)爭結束后，你們能作為一個人繼續(xù)活下去。” 戰(zhàn)爭無情，但人道不朽，同樣一個社會，如果大家都基本遵守規(guī)則，在社會的總體發(fā)展上會更好一些。

在劉邦項羽的戰(zhàn)爭中，項羽相對來說比較守規(guī)矩，但是失敗了，對中國人的人格發(fā)展來說這是不幸的事情。因為劉邦成了人們崇拜的對象，而中國人學會了沒有規(guī)矩，開始允許自己道德墮落，允許自己不要尊嚴，中國人初步學會了放棄尊嚴。

一個在成功的路上可以暫時放棄尊嚴的人，在成功之后，有一種傾向是通過侮辱別人獲得補償。這實際上是一種心理病態(tài)的表現(xiàn)，由于他們放棄尊嚴而產(chǎn)生了自恨心理，他們把這種自恨發(fā)泄在別人身上，于是去侮辱別人。而被侮辱的另一個人如果為了未來的“長遠利益”，也選擇了暫時放棄尊嚴，這就會形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

在后來的中國，項羽一類的人越來越少，而被侮辱和侮辱人的惡性循環(huán)卻越來越常見。于是在中國歷史上，下屬對上司拍馬屁的技術在全世界的歷史上沒有誰可以匹敵，下屬不要臉的程度也是匪夷所思的。雖然和項羽相比，劉邦是比較無賴的，但是如果和后來的許多無賴相比，劉邦簡直可以算圣人了。

也許有人會問，項羽在人格上比劉邦更為健康，為什么他會失??？

對于這個問題，有幾點要說明：一是我們不應以成敗論英雄，雖然項羽失敗了，但他依舊是英雄；二是從項羽本身來說，雖然他有優(yōu)秀的精神，但是也有他的不足，比如缺少管理經(jīng)驗，不大聽得進別人的意見。這些缺點致使他失敗，但是不足以掩蓋他人性的光芒；三是在當時，項羽所代表的君子精神已經(jīng)沒落，春秋戰(zhàn)國幾百年的戰(zhàn)亂造成禮崩樂壞，在諸侯爭霸的路上不講廉恥只求結果的霸道早已經(jīng)取代了講廉恥道德的王道，當然劉邦也比較容易勝過項羽。

可以說劉邦和中國當時的“時代精神”更為符合。所以，在項羽死前很久，甚至在項羽出生之前，“貴族精神”就已經(jīng)在死亡過程中，這就是當時的時代精神。但是，時代精神未必是美的，未必是更健康的文化，那種功利主義的時代精神是對人性發(fā)展有害無益的。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就是這種時代精神的產(chǎn)物。項羽的重新分封，是舊文化的回光返照，而劉邦的勝利則是秦始皇所代表的功利精神的新生，項羽死了，這本無關緊要。但是項羽所代表的精神死了，卻是值得惋惜的，這是中華民族剛勇血性喪失過程的開始。

是的，隨后的中國也曾經(jīng)強大過，但是那是統(tǒng)治者的強大，不是民族人性的強大。春秋時期，我們隨處可以見到的自尊而勇敢的“士”，到了強大的漢唐，這樣的“士”我們所能見到的就很少了。

現(xiàn)在我們中國人津津樂道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文治武功，這不過是一種可憐的對帝王的“偶像崇拜”而已，這種對帝王的崇拜恰恰是士人自己缺少自尊和驕傲的補償心理表現(xiàn)。

項羽死了，而對項羽的最好的挽歌是一個女子寫的，在男人們嘲笑項羽不懂政治的時候，反而是一個女子知道項羽為什么“不肯過江東”。在表面上柔弱的詞人李清照胸中，有著多少男人都沒有的干云豪氣。

這也許并非偶然，因為精神上久已被閹割的中國男性心中，有項羽的男兒豪氣者寥寥可數(shù)，而在中國女性心中，這種對男子豪氣的期望反而綿綿不絕，歷千萬年而不息——但愿即使是經(jīng)過兩千多年壓抑，項羽的豪氣終有復活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