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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夏曉虹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上,梁啟超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巨大存在。他對清末民初那代人的深刻影響,早經身歷者不斷敘說;即使時至今日,其著作征引率之高,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仍然名列前茅。 以治學而言,梁啟超的興趣廣博,涉獵門類極多,后人因此稱之為“百科全書式學者”。不過,在諸般學問中,其最鐘情者顯然是史學。晚年在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講學,時為學生、后亦成著名學者的姚名達向導師請教:“近自患學問欲太多,而欲集中精力于一點,此一點為何?”梁啟超毫不猶豫地答道:“史也,史也!”(姚名達《〈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跋》)這無疑是以金針度人。 從前期的投身政治活動,到后期的傾力講學著述,梁啟超無論是以政論家還是學者的身份撰著,其史學底蘊總會自覺不自覺地顯露出來。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繼續(xù)探究中國富強之道,梁啟超即將命題轉換為《中國積弱溯源論》。而從救國方略考量,居日期間,梁氏不免特重社會科學,尤其在政治、經濟、法律上多用功夫。問題意識雖集注于當下,論題卻可以從上古說起。于是,要論證專制政體有害于中國,便寫下《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欲將中國改造成為法治國,“采人之長以補我之短”,也必要先著《中國法理學發(fā)達史論》及其姊妹篇《論中國成文法編制之沿革得失》;為謀求幣制改革,“以促政府及國民之警醒”,故撰《各省濫鑄銅元小史》;甚至完成一篇《中國古代幣材考》,亦自辯并非“玩物喪志”,而“歸結于今日中國之必當用金以為主幣”。梁啟超對中國傳統(tǒng)的批判性反思,其借鏡實在西方。并無多少外語優(yōu)勢的梁氏,介紹起西方學說,也照樣力圖從頭說起,著作中因此留下《泰西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后改題《論希臘古代學術》)、《生計學學說沿革小史》、《格致學沿革考略》等未竟之篇,在在透顯出作者的史學癖好。 梁啟超 而這種以現(xiàn)實政治為標的的歷史考察,即使在學術論著中也時有流露。1902年發(fā)表的長文《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被胡適推許為“第一次用歷史眼光來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第一次給我們一個‘學術史’的見解”(《四十自述·在上海(一)》)。此篇原與《新民說》一同在《新民叢報》刊出,對中國固有學術思想的清理,于是也和“新民”之道發(fā)生關聯(lián)?!靶聦W術”既可以作為“新民”利器,篇中對思想自由的向往與對學術專制的抨擊亦與其政論相呼應,構成了這部學術史的主線。 影響更為深遠的是梁啟超在此時期提出的“新史學”觀。梁氏認為:“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保ā缎率穼W·中國之舊史學》)而舊史學為專制統(tǒng)治服務的性質,決定了其無法達成上述目標。梁啟超因此大聲呼喚“史界革命”,并身體力行,對舊史學進行了犀利的清算。而這些“在當時真能言人所不敢言”的批判,“雖相隔三十幾年”,仍然讓其清華國學院高足、歷史學家楊鴻烈在寫作《史學通論》(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時,“覺得非常的‘淋漓痛快’”(第三章《史學的“今”與“昔”》)。“新史學”明確主張為國民著史,為今人著史,以研究歷史進化規(guī)律為職志。由此而引發(fā)的學術思潮,也在中國史學界經久不息地回蕩。 推究“新史學”與“舊史學”的根本區(qū)別,實在歷史研究的科學性,即史學自此真正成為一門科學。從1902年撰寫的《新史學》所下定義:“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xiàn)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史學之界說》);到1922年完成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對歷史學的重新界定:“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系,以為現(xiàn)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第一章《史之意義及其范圍》),一以貫之的正是科學精神。而對紛紜的歷史表象背后復雜的文化成因的探求,始終是梁啟超史學研究的動力。這種努力,用梁氏1926年在清華國學院講授《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時總結的史學研究的第一步,即所謂“求得真事實”(“總論”第一章《史的目的》)來概括,亦精要傳神。 科學精神又不只體現(xiàn)在對史學終極目的的探求上,研究方法的科學化亦為題中應有之義?!缎率穼W》已然論及地理學、地質學、人種學、人類學、言語學、群學(即社會學)、政治學、宗教學、法律學、平準學(即經濟學)、倫理學、心理學、論理學(即邏輯學)、文章學、天文學、物質學、化學、生理學,皆與史學有直接或間接之關系。實際上,“取諸學之公理公例,而參伍鉤距之”(《史學之界說》),也正是梁啟超在史學界努力開拓的新局面。1901年寫作的《中國史敘論》總共八節(jié),其中便有一節(jié)談“地勢”、一節(jié)談“人種”,實乃“新史學”觀的提前預演。不滿足于傳統(tǒng)考據學的瑣碎,借用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的理論框架與技術手段,梁啟超期望獲致的是一種宏觀、深邃的視野。盡管這些學科間的互融不乏日本學界先在的誘導,但毫無疑問,梁啟超對此始終滿懷興致。早年熱衷于人文地理學,作《中國地理大勢論》;晚年又將統(tǒng)計法引入史學研究,成《歷史統(tǒng)計學》。其不斷出新的探索,開史學研究眾多法門,也給后來者以無窮啟示。而梁氏畢生治史的經驗,部分留存在兩本《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讓一代代后人汲引不盡。 《中國歷史研究法》 不過,歷史科學對于梁啟超來說,從來不是單純的學問,而必定有致用的訴求。早年欲著《中國通史》,意在“助愛國思想之發(fā)達”(《三十自述》);晚年不斷討論“史之意義”與“史的目的”,最后均落實到“供吾人活動之資鑒”上(《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之《史的目的》)。除去在社會活動方面具有鑒往知來的意義,梁啟超的特別處在于,重視讀史對個人人格修養(yǎng)的陶鑄之功。這在1920年代的史學著述中表現(xiàn)尤其明顯。既然“認定史部書為國學最主要部分”(《評胡適之的〈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而國學研究又被區(qū)劃為“文獻的學問”與“德性的學問”兩類(《治國學的兩條大路》),梁氏指點古代典籍的閱讀門徑時,便往往兼具“為修養(yǎng)受用”與“為學術的研究”二重目的(《要籍解題及其讀法》)?!断惹卣嗡枷胧贰烦霭?,更是特意添加上“一名《中國圣哲之人生觀及其政治哲學》”的別樣標題,以凸顯該書在人生哲學方面的特別用心。其間固然有早年熟讀朱王學說留下的印跡,但1920年歐游歸來后,發(fā)愿以中國精神文明拯救西方的念想也不容忽視。 以梁啟超的眼光、氣魄,獨立修撰一部《中國通史》,乃是其念念不忘、也有望成功的一樁志業(yè)。從1901年起意,到1925年在清華國學院講授“中國文化史”,其間,梁氏幾次試筆書寫,并將通史的計劃擴展成為文化史,卻均因各種緣故而最終放棄。這自然是學術史上的一大憾事。而其存留至今的兩份1920年代所擬目錄,《中國通史》計分三部三十三篇,《中國文化史》擬分二十五篇,格局闊大,卻又巨細靡遺,章目之間,盡顯現(xiàn)代史學精神。即使面對這些殘頁,也足以令人驚訝、欽佩任公先生縱橫各學科之博學無涯。 相比于兩部大史的完成篇目無多,清點梁啟超的史學著述,最成系統(tǒng)與規(guī)模者當屬學術史。從最初撰著《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到后來的《中國學術史》(包括《中國佛學史》、《清代學術概論》)、《國學小史》(初名《中國學術小史》)、《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諸作,梁啟超涵括先秦學術、兩漢六朝經學及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與清學五部的《中國學術史》,大致成稿近半。這筆豐厚的遺產,當年曾嘉惠無數(shù)學子,今日仍不失為值得反復研讀的學術經典。 有這樣驕人的史學業(yè)績,梁啟超生前的自期,“假如我將來于學術上稍有成就,一定在史學方面”(《文史學家性格及其預備》),已完全應驗。而最新統(tǒng)計中,《飲冰室合集》在近十年歷史學論文引用國內學術著作中排名第一(見蘇新寧主編《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圖書學術影響力報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也足以讓我們體悟,梁啟超的史學影響不僅未嘗消減,反而歷久彌深。 反觀此前出版的各種梁啟超史學著作,則存在種種問題:或者未保持初版樣貌,取消或改變了原有標點,或者在版本選擇與??狈矫娑嘤胁蛔?。為此,實有必要進行重新整理。 今次擬精選梁啟超重要史著若干種重行整編。其工作原則,一是盡可能恢復梁啟超的最初構想,將在《飲冰室合集》中分散的篇目加以歸整,如使用上列《中國學術史》與《國學小史》的命名,而合并原先獨立的成書(如《清代學術概論》、《墨子學案》等)與散落的論文;二是盡可能選擇最早或最完整的版本(包括手稿與報刊)作底本,同時以其他有價值的版本參校,并注明各版異同;三是盡可能保留原作者的標點和用字習慣。目的是提供一套精良的梁啟超史學著作讀本,以方便學界使用和一般讀者閱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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