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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jié)有微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父親。他這輩子對我們?nèi)齻€孩子不怎么樣,但對母親是沒說的。 ![]() 大概是 1969 年前后,母親因肝病導致臉部浮腫。肝病,向有 ' 女怕臉腫,男怕腳腫 ' 的說法,除此外她還伴有黃疸、納差、全身乏力、脾腫大等癥狀。當時求診于龍華醫(yī)院王壽生,王壽老見狀即授一消腫利水的奇方——鯽魚湯,他認為,患者急需補充優(yōu)質(zhì)蛋白,既是優(yōu)質(zhì)蛋白,又能消腫利水的首推鮮活鯽魚。且要三兩以上,藥效才好。 ![]() ![]() 老爸聽了不響。王老繼續(xù)說,鯽魚三、四兩,去腸留鱗,以商陸、赤小豆等分,填滿扎定,水半鍋,煮糜去魚,食豆飲汁。忌鹽、醬二十天。' 一定要活魚嗎?' 父親只問了一句。' 當然 !' 王老頓了頓,又說,剛咽氣的也行。李時珍說過,殺取動物用其肉,骨子里是欠仁愛的,肉還不冷,靈性還在,所以現(xiàn)殺不能現(xiàn)吃,應候其肉冷再烹。忌與大蒜、蜂蜜、砂糖、芥菜、豬肝、雞肉同食。 父親一回家就去了黑市,而且很久沒回來,母親不放心了:怎么回事呢?阿二去看看 ! 天已擦黑。路燈下,遠遠地看到他蹲著,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搪瓷盆子——那時賣魚的都把魚兒放在搪瓷盆里,以俾稍有風吹草動就提盆走人——而魚販則尷尬地注視著父親,兩人之間似乎是一種對峙,西北風像傷風的野獸一樣咆哮著,父親蜷縮著身子凍得簌簌發(fā)抖。但,仍然堅定地蹲著。 這是 1969 年的冬天。見我在他身邊蹲下,父親轉臉尷尬地對我笑笑,然后附著我耳朵悄悄地說,我在等伊斷氣。 我不解地看著他,沒說話。為什么活魚不買,要等其咽氣呢?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黑市規(guī)矩,魚一死,就腰斬而沽,一條一元的鯽魚就可能暴跌到四、五毛。 天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暗,搪瓷盆里的鯽魚,蓋著水草,那腮幫還在一口氣、一口氣地翕動著,越來越緩,越來越緩,忽然它不動了。 父親勝利地叫了起來,看 ! 它不動了 ! 魚販懨懨地嘆了口氣,好吧,拿去吧,算我輸拜儂 ! 蹲了兩個鐘頭伊港 ! 然而父親還沒完,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飛快地掣出一把剪刀,錢還沒付,就一刀刺入魚腹,剮出了魚腸,那魚心還在一翕、一翕呢。 ' 馬上放血,和活魚有什么兩樣呢?' 他得意地對我眨眨眼,那魚販見狀,眼珠瞪得老大,傻了。 這以后,老爸就成了 ' 老蹲 ',只要耐心,不怕等不到剛斷氣的魚。因為剛死的魚或彌留之魚,盡管半價,價格還是強于久死之魚,或許被父親的舉動所感動,或許覺得父親 ' 老舉識貨 ',可以省卻與人的反復解釋,魚販到后來都會主動招呼他:過來吧老胡,格條魚,快勿來賽哉 ! 日子久了,他還蹲出了經(jīng)驗,并授我心法:背脊黑黑的鯽魚,不要去蹲守,有得拖辰光了。只有瀕死之魚,身上鱗片才會越來越黃、越來越白,及時一蹲,可以少吃多少西北風 ! 但西北風還是沒有饒過他,大概第一天的蹲守就著了涼,以后他天天拖著清水鼻涕去蹲守,撐了十天左右終于倒下,高燒發(fā)到 40 度。 眼見得母親的浮腫在慢慢消退,不能功虧一簣,父親決定派我去蹲守,王壽老也聽說了老爸的故事,急頒手諭:不必死摳鯽魚,其他利水消腫的河魚也可以,比如鯉魚、泥鰍 ( 燉豆腐,專治濕熱黃疸 ) 、黑魚、青魚等等,只要如前法炮制,均可。 ' 等斷氣 ' 的范圍擴大了。問題是青魚太貴而且魚身過大;鯉魚固然消腫,但系著名的 ' 發(fā)物 ',忌。泥鰍吃口太差。而黑魚,利水效果好,口感也好,無奈彼有氣功,一口氣總是斷不忒,你就是等它通宵,興許還在一翕、一翕。 我那時還小,天天蹲在寒風里觳觫,魚販看了也不忍,常主動喊我去拿將死未死之魚,有的甚至將剛死之魚直接剖了,扔過來,不收錢,長大后讀書,每讀到 ' 仗義每多屠狗輩 ',便會想到他們。 大概一個月后,母親的浮腫全然褪去。 這是 1969 年上海的冬天。高天固然滾滾寒流急,大地卻仍有微微的暖氣吹。 *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原網(wǎng)頁已經(jīng)由 ZAKER 轉碼以便在移動設備上查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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