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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鐘書論“知者不言”

 依然聽雨依然閑 2019-12-15

《管錐編-老子王弼注》札記之十六

 錢鐘書論“知者不言”

/周敏

《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第十六則《五六章》,副標題為《“知者不言”》。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老子》第五六章中的一句話。

——智慧之人默然不語,而夸夸其談之人卻并沒有智慧,沒有真知。

《老子》這句話如何理解?錢鐘書提供了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是莊子的解釋,“不言”是欲言而不能言,不可得而言;另一種是呂不韋的解釋,“不言”是可言而不必言,是無須乎有言。

一種是可以說,但是不必說,無需說;另一種是想說,但不能說,說不好。 

為什么呢?需要進一步探討。

【老、莊之“不言”】

錢鐘書指出,老、莊“不言”是“欲言而不能言”,“不可得而言”,即想表達但沒有辦法表達準確。這是為什么呢?  

我們知道,老子欲言的是“道”。

老子之“道”是宇宙的變化,或變化的宇宙,浩渺無垠,紛紜復(fù)雜。宇宙大化,刻刻不停。面對偌大的宇宙,面對宇宙間的萬事萬物,人的智力和語言顯得非常渺小和蒼白無力?!暗啦豢裳?,言而非也”,“道可道,非常道”,“道”是可以說的,但是你沒有辦法把“道”表達準確,因為一切都在變,而且是瞬息萬變,你說這樣,它即刻就變成了別樣。而且,任何一個事物都無限復(fù)雜,它是諸多原因造成的,又會給諸多別的事物帶來影響。

老莊深知宇宙萬物變動不居,無法準確表達,故而主張“不言”。

因此,莊子《知北游》說:“辯不如默,道不可聞?!啦豢梢姡姸且?;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裂匀パ裕翞槿??!?/span>

《老子》也說:“道可道,非常道”。

我想,這大概就是老、莊對“道”的境界感到“欲言而不能言”,“不可得而言”的原因罷。

道家主張“不言”,以盲聾啞來比喻至道。

1、《天下有始篇》:“為瘖為聾,與天地同;為玄為默,與道窮極”;

2、《知者不言篇》:“聰明內(nèi)作,外若聾盲。……得道之士,損聰棄明,不視不聽,若無見聞,閉口結(jié)舌,若不知言”;

3、《萬物之奧篇》:“君子之立身也,如喑如聾,若樸若質(zhì),藏言于心,常處玄默”;

4、《上士聞道篇》:“簡情易性,化為童蒙,無為無事,若癡若聾”;

5、《知不知篇》:“處無能之鄉(xiāng),托不知之體?!裘と裘@,無所聞見”;

6、《老子》二○章重言“我愚人之心也哉!”“而我獨頑似鄙”,后學(xué)遂至此極;

7、《莊子-在宥》:“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

8、《關(guān)尹子·九藥》至曰:“圣人言蒙蒙,所以使人聾;圣人言冥冥,所以使人盲;圣人言沉沉,所以使人瘖”;

道家之流內(nèi)心洞明,而外表漠然,大智若愚,主張“不言”,不是不想說,是因為說不清楚,所以,選擇不說,仿佛盲聾啞。

    錢鐘書還說,釋家說“‘心行處滅,言語道斷’”始與老、莊有契。就是釋家在這個問題上遇到和道家一樣的困難,感到佛的境界不適宜用語言表達。

釋家認為人的一切痛苦、煩惱是心念造成的,人要獲得快樂就要把那些貪嗔癡的執(zhí)著放下,使人進入無念、無心的佛境界。

“心行處滅,言語道斷”就是通過修煉所達到的佛境界。

《止觀五上》曰:“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故名不可思議境?!保?/span>

——不可思,即不可動念,不可議,即不可言語,所以把佛的境界叫做不可思議境。

《文殊師利所說不可思議佛境界經(jīng)》曰:“文殊師利菩薩言:‘世尊,非思量境界是佛境界。何以故?非思量境界中無有文字,無文字故,無所辯說,無所辯說故,絕諸言論,絕諸言論者,是佛境界?!?/span>

 ——佛境界無思量,無言說,換言之,不可思量,不可言說。

佛境界是此心一片空明,離言語離心行,為非思量之境,亦即不落文字之境,一動念,一言說,佛境界就被破壞了。所以說“言語道斷,心行處滅”, “開口便錯,動念即乖”。

可見,釋家“心行處滅,言語道斷”和莊子“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如出一轍,也是不能說,語言的運用與佛的境界和宗旨不協(xié)調(diào),甚且是大相徑庭的。

【呂不韋之“不言”】

呂不韋之“不言”和老、莊之“不言”不是一回事。

老、莊“不言”是“欲言而不能言”,“不可得而言”,即想表達但沒有辦法表達準確,而且一落言語就會破壞道的境界或佛的境界。而呂不韋之“不言”是觀人于微之術(shù),即通過觀察別人的微動作、微表情已經(jīng)知道其意圖,而無需通過對方的語言來獲取信息,也無需用語言交流。  

《呂氏春秋·精諭》:“圣人相諭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蕜贂芤圆谎哉f,而周公旦能以不言聽?!保ā痘茨献印さ缿?yīng)訓(xùn)》、《列子·說符》略同)。

——《呂氏春秋·精諭》記載:圣人之間的相知是不需要言語的,在他開口之前就知道他想說的話了?!诔⒅希蟪紕贂惺孪蛑芄┓A報,問:廷小人雜,有些細節(jié)讓大家全聽見怕不好,不說又講不清,怎么辦?周公旦說:那就不要說了。所以,勝書和周公旦心有靈犀,勝書可以不用說話來表達意思,周公旦可以不用聽話來領(lǐng)會意思。(錢鐘書引語簡略,故有所補足)

我想,周公旦此前一定是通過其他渠道獲悉了一些信息才能判斷勝書想說什么。

再一個例子,是《戰(zhàn)國策》講的一個故事:

晉國凌駕于三卿之上的知伯脅迫韓國和魏國的軍隊跟隨他一起攻打趙國,采取水淹的方式圍困晉陽城,城下水淹之處離城頭只有六尺高了。郗疵對知伯說:“韓國和魏國的國君一定會背叛的?!敝f:“何出此言?”郗疵說:“分析可知。我們迫使韓國和魏國一起攻打趙國,韓、魏肯定會擔(dān)心,趙滅后災(zāi)難會不會危及到自己頭上。當(dāng)初約定打敗趙國后將其國土一分為三平分?,F(xiàn)在晉陽城被攻克已指日可待了,而韓魏兩國國君無喜反憂慮,這不是反叛的征兆又是什么呢?”

第二天,知伯將郗疵的猜測告知韓魏兩國的國君,說:“郗疵說你們想要造反。”韓魏兩君說:“既然打敗趙國可瓜分其地,晉陽城如今即將攻破,就算再愚昧,也不至于就此放棄吧,背約而去做危險困難、不可能成功的事不是傻嗎?這是郗疵為趙國謀劃,使您對我們產(chǎn)生懷疑,從而化解趙國的危難。如今您聽信讒臣之言,想與我們斷交,實在為您可惜?!闭f完快步走了出去。郗疵對知伯說:“您又為何把我的話告訴韓魏兩國的國君呢?”知伯說:“你怎么知道的?”郗疵說:“因為韓魏兩國國君看到我時,瞪了一下眼就快步走出去了?!?/span>

郗疵知道自己的話知伯是聽不進去的,于是請求出使齊國,知伯就派他去了。后來,韓魏兩國的國君果真反叛了。

此例說明郗疵無需聽到韓魏反叛的言論和商議,僅憑察言觀色就可料事如神。

第三個例子,是《孟子·盡心》所謂:“見面盎背,四體不言而喻”。

這句話的完整樣子是:

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君子的本性,仁義禮智植根在心中,它們產(chǎn)生的氣色是純正和潤的,顯現(xiàn)在臉上,充滿在體內(nèi),延伸到四肢。四肢不必等他(父母)的吩咐,便明白該怎樣做了?!?/span>

    錢鐘書說,與上面的例子相類似,情侶之間的眼色,啞巴之間的手勢,均是“能交談之靜默”,即不是用語言交談,而是用肢體、表情交談。

總之,呂不韋“不言”的含義是可以說,但無需說。

【白居易之嘲】

    錢鐘書多次提到“白居易之嘲”,即白居易著名的對老子的詰難,譏笑他的自相矛盾。

南懷瑾對“白居易之嘲”介紹得比較詳盡,錄在下面:

“老子這人很有意思!自己一部五千言的巨著,經(jīng)常把要緊的話先漏了一些,就如武俠小說一樣,露一手,點到為止,又趕快收回去了。五十五章正講到要緊的地方,他話鋒一轉(zhuǎn),在這章里自己又批評起自己來了。他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最高明的人,真正有智慧的人,是不說話的。本來不說而又說的人,才是笨蛋,他自己罵了自己。唐代的詩人白居易,作過一首詩:

言者不如智者默此語我聞于老君

若道老君是智者如何自著五千文

“言者不如智者默”,愛說話的人,宣揚文化,講經(jīng)說道,都是笨蛋,同我們一樣。言者已經(jīng)是沒有真智慧,真的智者,則緘默不言?!按嗽捨衣動诶暇?,這話是老子自己講的嘛!我也是那么聽來的?!叭舻览暇侵钦摺?,如果說老子本身真有智慧,“如何自著五千文”,他為什么又寫了這本五千字的書呢?他到底是智人還是笨人?這是白居易對他的幽默表達?!?/span>

【對“白居易之嘲”的辯解】

    聲稱“不言”卻實際仍然在“言”,是言行不一,自相矛盾,道、釋兩家都有這個毛病,所以被嘲笑。道、釋兩家也自覺不妥,加以辯解。

[莊子的辯解]

白居易之嘲,莊子固逆料而復(fù)自解之。

1、《寓言》:“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

2、《徐無鬼》:“丘也聞不言之言矣”;

3、《則陽》:“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span>

夫既不言即言,則言亦即不言,《在宥》之“淵默而雷聲”即《天運》之“雷聲而淵默”。絶肖后世嘲“禪機顛倒倒顛”,所謂“這打叫做不打,不打乃叫做打”。

——莊子好像料到后世會有人質(zhì)疑,質(zhì)疑老子和他自己口頭上主張“不言”,而實際上“用言”這種出爾反爾的情況,講了如上一套“言就是不言,不言就是言”的似是而非的話,其實并不能解決問題,只是自我解嘲耳?!把浴焙汀安谎浴碑吘故莾苫厥?,就像被打不能視為未曾被打一樣。

錢鐘書指責(zé)莊子的辯解不過是“顛倒倒顛”而已,并不能消解他們言行不一的矛盾。

[釋家的辯解]

1、《華嚴經(jīng)·十通品》第二八:“能于一切離文字法中生出文字,與法與義,隨順無違,雖有言說,而無所著”;

2、釋澄觀《華嚴經(jīng)疏鈔懸談》卷一○:“以無言之言,詮言絶之理”,又卷一六:“從初得道,乃至湼盤,不說一句,……即寂寞無言門。……斯皆正說之時,心契法理,即不說耳,明非緘口名不說也?!?/span>

3、釋宗密《禪源諸詮都序》卷下之一:“藥之與病,只在執(zhí)之與通。先德云:‘執(zhí)則字字瘡疣,通則文文妙藥’”

4、釋延壽《宗鏡録》卷六○:“說與不說,性無二故?!端家娼?jīng)》云:‘汝等比丘,當(dāng)行二事:一、圣說法,二、圣默然?!饰羧嗽疲骸萌苏f法幻人聽,由來兩個總無情;說時無說從君說,聽處無聽一任聽?!?/span>

在釋家看來,語言之所以不能用,是因為語言也是一種執(zhí)著,是語言障;如果執(zhí)著,語言字字皆是毒素,如果不執(zhí)著,語言則字字皆是解藥。

釋家的辯解是強調(diào),語言的毛病在執(zhí)著,只要在運用語言時心不執(zhí)著即無害。這種解釋十分勉強,何以證明和區(qū)分別人說話是執(zhí)著你說話就不是執(zhí)著呢?

【“不言”而“言”乃權(quán)宜之計】

神秘宗是藏傳佛教的一個流派。

神秘宗將“不言”而“言”解釋為權(quán)宜之計。

釋家本來是講述“無我”之法的,卻要先說什么是“我”,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quán)宜之計;諸佛想告訴信眾什么叫鈍根,就用種種語言譬喻,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quán)宜之計。

至理是“無言”的,玄道是“幽寂”的。何謂“幽寂”,心行處斷也;何謂“無言”,言語路絕也。說“幽寂”需用“心行”,說“無言”需說“言語”,提及“心行”、“言語”又不免傷旨失真。說“心行”、“言語”也都是迫不得已的權(quán)宜之計。

王績《答陳道士書》說:孔子說“無可無不可”,卻想搬到中原之外的九夷去住;老子說“同謂之玄”,卻避難西出陽關(guān),釋迦說“色即是空”,卻建立諸多佛法,孔子、老子、釋迦那些與自己言論不一致的行為均是權(quán)宜之計,對此豈可“以言行詰”,怎么能對他們的權(quán)宜之計進行詰難呢?

錢鐘書指出:

白居易之詩,正“以言行詰”老子者也。白嘗學(xué)佛,乃未聞《華嚴經(jīng)·離世間品》第三八之六所謂“權(quán)實雙行法”或《魏書·釋老志》所謂“權(quán)應(yīng)”,何歟?

——“權(quán)實雙行法”或“權(quán)應(yīng)”法是佛教語。佛法有二教,權(quán)教為小乘說法,取權(quán)宜義,法理明淺;實教為大乘說法,顯示真要,法理高深。隋  智顗解釋此意:“權(quán)是權(quán)謀,暫用還廢;實是實録,究竟指歸?!?/span>

白居易寫詩嘲笑老子言行不一正是“以言行詰”。

錢鐘書反問白居易:你曾經(jīng)學(xué)佛,難道不知道“權(quán)實雙行法”或“權(quán)應(yīng)”法嗎?

“言語”是權(quán)宜,旨歸是“無言”之“至理”;“心行”是權(quán)宜,旨歸是“幽寂”之“玄道”。

神秘宗主張以言去言,隨立隨破,不留一言,以此來消除語言的弊端。

神秘宗說:用語言會造成執(zhí)著的弊端是可以消除的,辦法就是以言去言,隨立隨破,即把語言當(dāng)成敲門磚、過河筏,用后就舍棄,就可以消除執(zhí)著而無害了。

《關(guān)尹子·三極》用了一個比喻:蜈蚣吃蛇,蛇吃青蛙,青蛙吃蜈蚣,三蟲互相吞食,就相互消滅了,以此來說明以言去言,以言破言。祝世祿《環(huán)碧齋小言》的話更明了:“禪那才下一語,便恐一語為塵,連忙下一語掃之;又恐掃塵復(fù)為塵,連忙又下一語掃之?!边@里的“塵”指的就是執(zhí)著?!吨姓摗び^湼盤品》把這種情形比喻成生病吃藥,是藥三分毒,為了解此藥毒,就另用解藥來消除毒性。西哲將此法稱為“以后語抵消前語”。刑名學(xué)家之“以法去法”、“以刑去刑”、“以戰(zhàn)去戰(zhàn)”、“以殺去殺”均可資參證。

錢鐘書說:

《易-系辭》“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對語言的局限和缺陷看得最為真切。語言誠然不能完全表達心意的,以之傳達道境界或佛境界會有窒礙。

錢鐘書認為,語言是表達、傳意不可或缺的手段,道、釋兩家因為書和言不能完全表達心意就要把書、言都拋棄,這種做法類似治頭痛而把頭砍掉,類似于因噎廢食,不可取。

錢鐘書沒有給我們提供解決語言局限和缺陷的良方,但似乎對神秘宗把語言看作權(quán)宜之計,以言去言,隨立隨破的辦法有所肯定。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

(注:篇中斜體字引自《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第十六則)

附錄:《管錐編-老子王弼注》第十六則

一六 五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卑础肚f子·天道》及《知北游》亦道此;《知北游》且曰:“辯不如默,道不可聞?!啦豢梢?,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裂匀パ?,至為去為?!苯陨暾f“道可道,非常道”,白居易所為反唇也(見前論第一、二章)。《呂氏春秋·精諭》:“圣人相諭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勝書能以不言說,而周公旦能以不言聽。……至言去言,至為無為”(《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列子·說符》略同)。雖用莊子語,一若高論玄虛而實與莊貌同心異,蓋指觀人于微之術(shù)。其舉例如善察“容貌音聲”、“行步氣志”,正類《戰(zhàn)國策·趙策》一記郄疵謂知伯“韓、魏之君必反”,知伯以告,“郄疵謂知伯曰:‘君又何以疵言告韓、魏之君為?’知伯曰:‘子安知之?’對曰:‘韓、魏之君視疵端而趨疾?!薄睹献印けM心》所謂:“見面盎背,四體不言而喻”,詩人所謂:“片心除是眉頭識,萬感都從念腳生”(胡仲參《竹窗小稿·秋思》),或奸細所謂:“目語心計,不宣唇齒”(《三國志·吳書·周魴傳》),亦猶情侶之眼色、瘖啞之手勢,不落言詮而傳情示意,均是“能交談之靜默”(un taire parlier)而已。

【增訂二】《孟子》論“不言而喻”,明曰:“其生色也”;即著跡見象?!豆茏印醒浴氛摗跋韧踬F周”——即保密——“周者不出于口,不見于色”;《呂氏春秋》所說乃“不出于口”,而未“不見于色”。《禮記·曲禮》論“為人子之禮”,曰:“聽于無聲,視于無形”;宋儒以“先意承志”釋之,又正《呂氏春秋》之“先言言”耳。

此等不出聲而出話,縱即離絶言說——《天道》之“名”與“聲”,不免依傍跡象——《天道》之“形”與“色”。故呂不韋之“不言”,乃可言而不必言;老、莊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則無須乎有言,一則不可得而言。釋澄觀《華嚴疏鈔懸談》卷二一:“絲竹可以傳心,目擊以之存道,既語默視瞬皆說,則見聞覺知盡聽,茍能得法契神,何必要因言說?……漏月傳意于秦王,果脫荊軻之手;相如寄聲于卓氏,終獲文君之隨”;亦祇足為《精諭》之衍義爾。釋典反復(fù)丁寧:“心行處滅,言語道斷”(《維摩詰所說經(jīng)·弟子品》第三又《見阿閦佛品》第一二、《中論·觀法品》第一六、《大智度論·釋天主品》第二七、《肇論·湼盤無名論》第四、《法華玄義》卷一○上、《法華文句記》卷二六等),始與老、莊有契?!毒S摩詰所說經(jīng)·入不二法門品》第九記文殊問法,“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尤后世所傳誦樂道。如《世說新語·文學(xué)》:“支道林造《即色論》,示王中郎,中郎都無言。支曰:‘默而識之乎?’王曰:‘既無文殊,誰能見賞!’”;《文選》王??《頭陀寺碑》:“是以掩室摩竭,用啟息言之津;杜口毗邪,以通得意之路?!彼^“圣默然”,亦《五燈會元》卷四趙州從諗說僧燦《信心銘》所謂:“纔有語言,是揀擇,是明白。”劉禹錫罕譬而喻,《贈別君素上人詩》并《引》:“夫悟不因人,在心而已。其證也,猶喑人之享太牢,信知其味,而不能形于言,以聞其耳也”;《五燈會元》卷一六慧林懷深章次:“僧問:‘知有,道不得時如何?’師曰:‘啞子吃蜜?!毕沼芯湓疲骸懊撿`魂而有言說,言說者已非靈魂”(Spricht die Seele,so sprichtach!die Seele nicht mehr),可以囊括斯旨。不“明”不“白”,即《文子·微明》:“冥冥之中,獨有曉焉;寂寞之中,獨有照焉。其用之乃不用,不用而后能用之也;其知之乃不知,不知而后能知之也”;亦即《莊子·齊物論》:“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人間世》之“以無知知”,《徐無鬼》之“無知而后知之”,《知北游》:“論則不至,明見無值”(郭象注:“暗至乃值”),

【增訂四】原引《莊子·知北游》,宜增引同篇:“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span>

《天地》:“冥冥之中,獨見曉焉”,《在宥》:“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薄蛾P(guān)尹子·九藥》至曰:“圣人言蒙蒙,所以使人聾;圣人言冥冥,所以使人盲;圣人言沉沉,所以使人瘖”;《五燈會元》卷三龐藴居士曰:“眼見如盲,口說如啞”;勃魯諾亦以盲啞人為證道之儀型,示知見易蔽,言語易訛(per tema che difetto di sguardo o di parola non lo avvilisca)。盲、聾、啞人正“沉冥無知”境界(the Darkness of Unknowing)之寓像耳。

【增訂三】古道家言中,《道德指歸論》再三以盲聾啞喻至道?!短煜掠惺计罚骸盀榀姙槊@,與天地同;為玄為默,與道窮極”;《知者不言篇》:“聰明內(nèi)作,外若聾盲?!玫乐?,損聰棄明,不視不聽,若無見聞,閉口結(jié)舌,若不知言”;《萬物之奧篇》:“君子之立身也,如喑如聾,若樸若質(zhì),藏言于心,常處玄默”;《上士聞道篇》:“簡情易性,化為童蒙,無為無事,若癡若聾”;《知不知篇》:“處無能之鄉(xiāng),托不知之體。……若盲若聾,無所聞見?!薄独献印范鹫轮匮浴拔矣奕酥囊苍?!”“而我獨頑似鄙”,后學(xué)遂至此極。世俗流傳,文昌帝君有兩侍童,一“天聾”、一“地啞”,《后西游記》第二四回、《堅瓠八集》卷四即言之,意亦發(fā)于“為瘖為聾,與天地同”耳。

白居易之嘲,莊子固逆料而復(fù)自解之?!对⒀浴罚骸肮试粺o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徐無鬼》:“丘也聞不言之言矣”;《則陽》:“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夫既不言即言,則言亦即不言,《在宥》之“淵默而雷聲”即《天運》之“雷聲而淵默”。絶肖后世嘲“禪機顛倒倒顛”,所謂“這打叫做不打,不打乃叫做打”(真復(fù)居士《續(xù)西游記》第九○回,參觀張耒《明道雜志》丘浚摑珊禪師事、沈廷松《皇明百家小說》第一一三帙潘游龍《笑禪録》經(jīng)說有我即是非我節(jié)),謔而未為虐矣。《列子·仲尼》稱南郭子:“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祇泯正與反而等之,不綜正與反而合之,又齊物和光之慣技也。釋氏亦然?!毒S摩詰所說經(jīng)·觀眾生品》第七:“舍利弗默然不答,天曰:‘如何耆舊大智而默?’答曰:‘解脫者無所言說,故吾是不知所云。’天曰:‘言說文字皆解脫相?!枪噬崂o離文字說解脫也。所以者何?一切諸法是解脫相?!崂パ裕骸圃?!善哉!’”僧肇注:“未能語默齊致,觸物無閡。”《華嚴經(jīng)·十通品》第二八:“能于一切離文字法中生出文字,與法與義,隨順無違,雖有言說,而無所著”;釋澄觀《華嚴經(jīng)疏鈔懸談》卷一○:“以無言之言,詮言絶之理”,又卷一六:“從初得道,乃至湼盤,不說一句,……即寂寞無言門?!菇哉f之時,心契法理,即不說耳,明非緘口名不說也。”釋宗密《禪源諸詮都序》卷下之一:“藥之與病,只在執(zhí)之與通。先德云:‘執(zhí)則字字瘡疣,通則文文妙藥’”(參觀《大乘本生心觀經(jīng)·發(fā)菩提心品》第一一、《大智度論·我聞一時釋論》第二、《中論·觀行品》第一三等)。釋延壽《宗鏡録》卷六○:“說與不說,性無二故?!端家娼?jīng)》云:‘汝等比丘,當(dāng)行二事:一、圣說法,二、圣默然?!饰羧嗽疲骸萌苏f法幻人聽,由來兩個總無情;說時無說從君說,聽處無聽一任聽?!薄段鍩魰肪砣[峯章次溈山靈佑曰:“莫道無語,其聲如雷”;卷七玄沙宗一偈:“有語非關(guān)舌,無言切要詞”,又卷一五云門文偃開堂訓(xùn)眾:“若是得底人,道火不能燒口;終日說事,未嘗掛著唇齒,未嘗道著一字;終日著衣吃飯,未嘗觸著一粒米、掛一縷絲?!鄙w彼法之常談,亦文士之口頭禪,如王勃《釋迦如來成道記》:“或無說而常說,或不聞而恒聞”;王維《謁璇上人》詩《序》:“默語無際,不言言也”,又《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故歌之詠之者,吾愈見其默也”,又《為干和尚進注〈仁王經(jīng)〉表》:“以無見之見,不言之言”;

【增訂四】原引王維《進注〈仁王經(jīng)〉表》,宜增同篇:“法離言說;了言說即解脫者,終日可言。法無名相;知名相即真如者,何嘗壞相?!?/span>

陸游《渭南文集》卷一五《〈普燈録〉序》:“蓋非文之文、非言之言也?!卑拙右讎L學(xué)佛參禪,自作《讀禪經(jīng)》詩解道:“言下忘言一時了”,卻于《老子》少見多怪,何知二五而不曉一十哉?

神秘宗別有一解嘲之法,則借口于以言去言、隨立隨破是也(參觀《周易》卷論《干》)?!督饎偨?jīng)》:“所言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關(guān)尹子·三極》:“蝍蛆食蛇,蛇食鼃,鼃食蝍蛆,互相食也。圣人之言亦然:言有無之弊,又言非有非無之弊,又言去非有非無之弊。言之如引鋸然,唯善圣者不留一言”;祝世祿《環(huán)碧齋小言》:“禪那才下一語,便恐一語為塵,連忙下一語掃之;又恐掃塵復(fù)為塵,連忙又下一語掃之?!鼻罢撍摹鹫乱肚f子》郭象注之“無無”、“遣遣”;《中論·觀湼盤品》第二五之“亦邊亦無邊,非有非無邊;亦常亦無常,非常非無?!保灰约岸U宗之“下轉(zhuǎn)語”,即引鋸、掃塵、吐言自食之例,復(fù)如服藥以治病而更用藥以解藥焉。西方一善賞析文體者亦謂神秘家言,詞旨紛沓若狂舞然,后語抵銷前語(Mystics have sur- rounded God with a wild dance of words,where each negates the one before),可資參證。《商君書》有“以言去言”之語,命意懸殊。《墾令》:“此謂以法去法,以言去言,……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去強》:“以刑去刑,國治”;《畫策》:“故以戰(zhàn)去戰(zhàn),雖戰(zhàn)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賞刑》:“明賞之猶至于無賞也,明刑之猶至于無刑也,明教之猶至于無教也。”蓋謂出一令可以止橫議、殺一犯可以儆百眾?!稌ご笥碇儭罚骸靶唐谟跓o刑”;《鹖冠子·王鈇》:“以死遂生”,陸佃注:“以殺止殺”;同歸一揆。固非神秘宗隨立隨破、不留一言之旨,而自有當(dāng)于相反相成、輪轉(zhuǎn)環(huán)流之理。神秘宗不妨假借商君語曰:以言去言,雖多言可也。

神秘宗尚可以權(quán)宜方便自解。如《大智度論·我聞一時釋論》第二所謂“于無我法中而說‘我’”,又《釋七喻品》第八五所謂諸佛欲曉鈍根,故“以種種語言譬喻為說”?;垧ā陡呱畟鳌肪戆恕墩摗罚骸胺蛑晾頍o言,玄致幽寂。幽寂故心行處斷,無言故言語路絶。言語路絶,則有言傷其旨;心行處斷,則作意失其真。所以凈名杜口于方丈,釋迦緘默于雙樹。故曰:‘兵者不祥之器,不獲已而用之’;言者不真之物,不獲已而陳之?!蓖蹩儭稏|皋子集》卷下《答陳道士書》:“昔孔子曰‘無可無不可’,而欲居九夷;老子曰‘同謂之玄’,而乘關(guān)西出;釋迦曰‘色即是空’,而建立諸法。此皆圣人通方之玄致,豈可以言行詰之哉!”白居易之詩,正“以言行詰”老子者也。白嘗學(xué)佛,乃未聞《華嚴經(jīng)·離世間品》第三八之六所謂“權(quán)實雙行法”或《魏書·釋老志》所謂“權(quán)應(yīng)”,何歟?

《易·系辭》上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最切事入情。道、釋二氏以書與言之不能盡,乃欲并書與言而俱廢之,似斬首以療頭風(fēng)矣?!秷A覺經(jīng)》云:“有照有覺,俱名障礙?!张c照者,同時寂滅;譬如有人,自斷其首,首已斷故,無能斷者”;蓋彼法方且沾沾以下策為快捷方式焉!晁迥《法藏碎金録》卷四:“孔子曰:‘余欲無言’,有似維摩詰默然之意”;沈作喆《寓簡》卷七亦謂維摩詰默然似顏回之“終日不違如愚”。援儒入釋,如水與油,非若釋之于道,如水與乳也。陸九淵《象山全集》卷三四《語録》:“如曰:‘予欲無言’,即是言了”,意亦欲區(qū)別孔子于維摩詰耳。

【增訂四】《莊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郭象注:“此孔子之所以云:‘予欲無言’?!痹兹氲?,如晁迥之援孔入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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