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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自性能生萬法

 天佑皇漢 2019-12-12

歷史上許多人名位顯赫,但其實是因有好兒孫替他們拔高了的。唐詩的地位,就是被元明人拔高之結(jié)果。

要拔高某甲,通常會以壓低某乙為手段。明人既要“詩必盛唐”,當(dāng)然就把宋詩罵了個夠。

而要罵人,通常又總會貼標簽、污名化,或扎個稻草人來打。宋詩被長期如此打罵,它的真面目當(dāng)然也就愈發(fā)模糊,因為人們愈來也愈不在乎它是什么。

所以說到宋詩,只知其代表是江西派,以黃山谷為首。其作法主要是向唐詩中去偷勢、偷意、偷句,“奪胎換骨”之類。

可是江西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派?過去講宋詩的人,卻都搞不清楚,不明白江西既是一派,為什么派中人彼此風(fēng)格各異、體制互殊?又以為它是效法禪門宗派而生;或爭辯“宗派圖”排名是否有高下先后之分,在這上面大作文章,考來考去。還有人說江西派只流行于南方,北方則“北人不食江西唾”,不吃這一套。

我被前輩誤說折磨甚久,后來才漸漸看清眉目,底下簡單辯正:

一、古無詩派,詩派起于宋。

從前論詩,只說源流。流而分派,始于宋人,狄遵度〈杜甫贊〉:「其祖審言……詩派之別,源遠乎哉!」即指此。呂居仁以后才用來具體指詩家集團,故清.厲鸮〈查蓮坡蔗塘未定稿序〉說:「自呂紫薇作江西詩派、謝皋羽序睦州詩派,而詩于是乎有派」。

二、宋人看不起唐詩,所以認為自己建立了新的詩派。具體能建立新風(fēng)格的關(guān)鍵人物是黃山谷,而山谷是江西人,故這個詩派稱為江西派。

南宋葉適層描述宋代自己的詩史說:「慶歷嘉佑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xué),而江西宗派彰焉」(文集?卷十二?徐斯遠文集序)。嚴羽也說:「至東坡山谷始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fēng)變矣。山谷用工尤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內(nèi)稱為江西宗派」(滄浪詩話)。
這類言論太多了,均謂宋詩乃不滿唐詩而生(注意:杜甫是唐朝人,但詩是宋詩之風(fēng)格),風(fēng)格形成于慶歷以后,至山谷而大成,并形成了江西宗派,聲勢極盛。劉克莊形容曰:「派里人人有集開,競效山谷友誠齋。只饒白下騎驢叟,不敢勾牽入社來」,可見一斑。

三、具體哪些人屬于江西派?

呂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列了二十五人。
此圖既名詩社又稱宗派,所以江西派也稱為江西社,如周必大〈跋楊廷秀贈族人復(fù)詩〉:「江西詩社,山谷實主夏盟」、王邁〈山中讀誠齋詩〉:「江西社里陳黃遠,直下推渠作社魁」都是。
社集、宗派,皆是人群的組合,也就是用社集和宗族的組織型態(tài)去比擬文人群。
這一群人,包括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朋、洪芻、饒節(jié)、祖可、徐俯、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韓駒、李彭、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過、夏倪、林敏功、潘大觀、王直方、善權(quán)、高荷、何覬、何颙、曾纮、曾思、江端友等。呂居仁本人也常被視為這一宗族中人。

四、詩人的關(guān)系被比擬為宗族。

這批人,共稱為江西宗派,意謂他們都學(xué)黃山谷。山谷就是這個詩人團體的祖宗,其他人則是祖所衍下來的支派。
因此二十五人就代表二十五個支派,合而為一大宗族。
血緣宗族間各派中人形體智愚成就均不相同,但同出一源,正如詩家「雖體制或異,要皆所傳者一」,故可把詩人群視同一大家族,用族譜式的圖表來描述詩人關(guān)系,稱為詩社宗派團。
同理,社集本身也是擬宗族團體,各行社都拜該行業(yè)的祖師爺,歲時獻祭、會盟誓神,詩社亦不例外。詩人聚會又稱詩壇、詩約、詩盟,均與此有關(guān),所以此圖既稱是宗派又說是詩社。

五、江西宗派不是學(xué)禪宗來的。

以宗派談學(xué)者文人關(guān)系,乃宋人之慣習(xí):談理學(xué),有《伊洛淵源錄》《圣門事業(yè)圖》;談詩,有呂本中這樣的圖;談書法也有曹士冕《法帖譜系》。
到元朝,吳鎮(zhèn)作《文湖州行派》,也說二十幾位畫竹高手都出自文同,取義與呂氏完全一樣。一個宗派里可分出若干支派來,各派有相對獨立性,所以我們固然可合視該宗派為一大族群,也可分視某一分支為某一派。
如此分宗分派,后人不知,又以為是效法禪門,更是好笑。禪家雖屬方外,敘述其傳法次第,卻完全根據(jù)著世俗族譜之規(guī)矩。所以是僧團與詩人群一樣都自擬為宗族,而非詩人群體模仿著禪家去論宗派。

六、江西是觀念的宗族,不是實有這樣一個詩社。

這是觀念的社集,是呂本中以其批評意識對當(dāng)時詩人群的一種概括,并非陳師道潘大臨等人真結(jié)了這么個詩社。所以以上二十幾人年輩不相及、行止也不必相接,更不見得都是江西人,只是都受山谷詩法的啟發(fā)罷了。

七、后世誤以為江西是地域性詩派

后世以地域論流派之風(fēng)漸盛,如明清時期之公安、竟陵、虞山、桐城、陽湖、湘鄉(xiāng)、常州、浙西諸文派詩派詞派,都是以地域標目的,因此常誤以為江西就是此種地域文派之源頭。如清.張?zhí)﹣碜鳌督髟娚缱谂蓤D錄》,竟謂居仁結(jié)社,一時遂有二十五人。不知這不是實際的聚會,乃是觀念的編排。
彼又謂詩派獨宗江西,應(yīng)該是江西人才能入派,質(zhì)疑呂本中弄錯了。不知呂氏所論根本不從地域著眼,指的乃是風(fēng)格與作詩方法,屬于風(fēng)格的判斷,非地域之劃分。
其實,對于這一點,楊誠齋〈江西宗派詩序〉早就說過了:「江西宗派詩者,詩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詩曰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從形上看,高子勉不以二謝,二謝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師川、師川不似陳后山,也都不似黃山谷,可是從風(fēng)味以及調(diào)理成這種風(fēng)味的手段方法上看:「酸咸異和、山海異珍,而調(diào)靦之妙,出乎一手也」。

八、江西詩派在南宋的影響力巨大,也影響著北方金朝。

大概只有慶元六年到嘉定四年徐照卒這十二年間,永嘉四靈及江湖詩人略占了一點風(fēng)光,其余都是江西詩派的天下,就連北方金朝也一樣。連不喜歡江西詩的王若虛也不得不說:「山谷于詩,每與東坡相抗,門人親黨遂謂過之,而今作者,亦多以為然」。

九、江西詩派內(nèi)容的變化

流傳既廣,江西派,內(nèi)容遂亦發(fā)生了變化。先是開始尊杜。呂居仁卒后第三年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編成,錄了呂氏圖序,但對江西派之看法卻已與呂不同。一是認為山谷詩未必那么好,非能「盡兼眾體」;二是說更好的是杜甫,山谷也是學(xué)杜甫的,因此學(xué)江西詩的人都應(yīng)該再往上追溯到杜甫才好。
這個新講法影響深遠。江西本以山谷為宗,并不尊杜,現(xiàn)在卻多了個遠祖出來,清人王漁洋論詩詩云:「卻笑兒孫媚初祖,紛紛配食杜陵人」(自注:山谷詩得未曾有,宋人強以擬杜,反來后世彈射,要非文節(jié)知己),即指其事。明清間爭論山谷是否學(xué)杜、如何學(xué)杜、學(xué)杜是否得髓者,不可勝數(shù),成了一大公案,吵來吵去,令人哭笑不得。
事還沒完。劉克莊〈江西詩派總序〉又認為曾幾(茶山)應(yīng)該列名江西派中,呂本中漏了,特為補入。到方回作《瀛奎律髓》又補了陳與義(簡齋),說應(yīng)該以老杜為祖,「宋以后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簡齋為三,呂居仁為四,曾茶山為五?!嗽娭梢病梗ň硎?。這就是一祖五宗了,可是他大部分時間僅說一祖三宗。
而前文提到的吳泰來《江西詩社宗派圖錄》又再往上溯,說陶淵明不就是江西人嗎?江西應(yīng)當(dāng)以陶潛為初祖云云。江西且又從風(fēng)格的指稱,變成了地域性的派別。
這是江西名義與內(nèi)涵上的變化,本來根本不在派中的人,忽然成了祖宗,頗造成后世理解之混亂。但更令人搞不清楚的,還在于:江西詩派做為一個風(fēng)格的概括,那些詩人既然體制形貌各殊,何以能并稱為一大宗族,且謂其均出于山谷?

十、江西派的主要特點或詩法是什么?

此即上文所說:「調(diào)靦之妙,出乎一手」的問題。
對于這「一手」,過去的文學(xué)史研究者異口同聲,說江西詩的訣竅在于鍛煉句法、奪胎換骨、無一字無來歷,因此是形式主義,是推垛書卷,是寄生在古人的詩上,以為把前人的好句子或好意思拿來改一改就可成為好詩了。
這類胡扯,現(xiàn)在仍充斥于坊間及課堂上,令人哭笑不得。
江西詩是這樣嗎?
呂氏弟子曾季貍《艇齋詩話》曾解釋他們出乎一手的秘訣是:「后山論詩說換骨、東湖論詩說中的、東萊論詩說活法,子蒼論詩說飽參,入處雖不同,其實皆同一關(guān)捩」。
換骨,是把作詩比擬為仙家煉養(yǎng),內(nèi)丹丹成,凡骨即變成仙骨。中的,是說詩人作詩如射箭,一發(fā)中的,半靠人力半依天巧?;罘ǎ钦f作詩者須用法而不被法所拘。飽參,是說作詩如參禪、要能參悟才行。這許多說法,顯示江西詩家都不主張鍛煉字句形式或效法古人,反而都從內(nèi)養(yǎng)‘活法、參悟這些方面去強調(diào)作詩者用功須在內(nèi)而不在外。
此一路向與方法正是從山谷來的。山谷〈與王觀復(fù)書〉說:「所送新詩,皆興寄高適,但語生硬不協(xié)律呂,或辭氣不逮初造意時」,看來是要批評他的修辭,但立刻指出:「此亦只是讀書未精博耳」,從句式層面轉(zhuǎn)到作者內(nèi)在的問題上。接著,又再補充:「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dāng)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觀杜子美到夔州后詩、韓退之自潮州還朝后文章,皆不煩繩削而自合矣?!恼律w自建安以來,好作奇語,故其氣象衰薾,其病至今猶在」。
意思是多讀書多識理,自然文章就好了;不此之圖,光在語句上出奇致勝是沒用的。這叫做「無意于文」,不是在文字上賣弄手段,而是在作者身心上下工夫。既不在文字上賣弄手段,風(fēng)格當(dāng)然也就不花俏,平淡簡古,山谷所稱贊的句法即是如此,「但熟觀杜子美到夔州后在律詩便得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
也就是說,他講的是一種反句法的句法,創(chuàng)作者要從創(chuàng)作的源頭上下手。俞成《螢雪叢說》文章活法條云:“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膠古人之陳跡而不能點化其句語,此之謂死法。死法專祖蹈襲,則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奪胎換骨,則不能斃于語言之內(nèi)。吾言者,生吾言也,故為活法?!瓍尉尤蕠L序江西詩,若言靈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萬變不窮,是名活法,楊萬里又從而序之,若曰學(xué)者屬文,當(dāng)悟活法;所謂活法,要當(dāng)優(yōu)游厥飫?!?/section>

死法是光在語言上下工夫,所以斃于語言之內(nèi)。但若發(fā)現(xiàn)能言者是我這個人,我若能胸中活活潑潑,不為天地所隘,能優(yōu)游厭飫、能自得,成為一個自由的創(chuàng)作主體,那就能不斷生發(fā)出語言來,如此則活。因而所謂活法,活的關(guān)鍵在心,心活才能筆活,如呂居仁所云:「筆頭傳活法,胸中即圓成」。

此法,山谷自己也有詩解釋:「覆卻萬方無準,安排一字有神,更能識詩家病,方是我眼中人」。
山谷勉人作詩,都從見道上著手,如「道應(yīng)無芥蒂,學(xué)要盡工夫」,「句中稍覺道戰(zhàn)勝,胸次不使俗塵生」「道機禪觀轉(zhuǎn)萬物,文采風(fēng)流被諸生」「句法清新俊逸,詞源廣大精神」「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覓句真成小技,知音定須絕弦」等,不勝枚舉。后人推崇山谷,曰:「元佑中末,歷涉憂患,極于紹圣元符以后,流落黔戎,浮湛于荊、鄂、永、宜之間。則閱理益多,落華就實,直造簡遠,前輩所謂黔南以后句法尤高」(魏了翁.黃太史文集序),講的也是他這種無弦、具眼、不在句法雕琢上用力的句法。
如此,作詩便與修道、養(yǎng)氣、參禪相似。南宋人常作學(xué)詩詩,描述學(xué)詩如參禪學(xué)仙,均屬于此類說法之后勁。如鮑慎由答潘見素:「學(xué)詩如登仙,金膏換凡骨」,李勤十章寄云叟:「學(xué)詩如食蜜,甘芳無中邊,陳言初務(wù)去,晚乃換骨仙」,龔相學(xué)詩詩:「學(xué)詩渾似學(xué)參禪,語可安排意莫傳,會意即超聲律界,不須煉石補青天」,陸放翁示子聿:「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汝果欲學(xué)詩,工夫在詩外」等都是。
所謂詩外工夫,施德操《北窗炙輠錄》說得好:「子美讀盡天下書,識盡萬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盤礴郁積于胸中,浩乎無不載,遇事一觸,輒發(fā)于詩。淵明隨其所見,指點成詩,見花即道花,遇竹即說竹,更無一毫做為」。這才能成就為「無意于文文始工」的創(chuàng)作型態(tài),詩不是作出來的,而是由心中自然流露出來的。
自古都說作詩,到黃山谷,才開始提倡不作。過去都講法度,而江西之詩法,卻妙在法度之外。所以它能開創(chuàng)一個新時代。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xué)、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guī)劃城市建設(shè)、主題園區(qū)等多處。講學(xué)于世界各地?,F(xiàn)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zhèn)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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