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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稱“一生只拍十部電影”的男人,推出了他的第九部作品。 這部作品有個響亮的名字:《好萊塢往事》。 但凡以“往事”命名的電影,多半都是杰作。 萊昂內(nèi)的“往事三部曲”:《西部往事》《革命往事》《美國往事》; 侯孝賢導(dǎo)演的《童年往事》; 錫蘭導(dǎo)演的《小亞細(xì)亞往事》…… 發(fā)現(xiàn)了嗎? “往事”前面往往都是大詞,而往事本身又是一件小事。 妥妥的“小中見大”。 所以我們看那些以“XX往事”命名的電影,無一例外,都是從私人情感出發(fā),以點帶面,最后勾勒出一種關(guān)于時代、關(guān)于記憶的共通情緒。 《好萊塢往事》也是如此。 該怎么形容這部電影? 我想起馬丁·斯科塞斯對漫威電影的比喻,說它們更像主題公園。 這本是一句玩笑話。 但要我說,昆汀的《好萊塢往事》才是真正的主題公園。 不信你看片中有大量鏡頭,都是汽車內(nèi)的主觀鏡頭。透過車窗,可以一覽沿途的風(fēng)景。 仿佛我們都是游客,而昆汀是導(dǎo)游,帶我們一覽好萊塢的全貌。 在這里,你可能會誤入片場,目睹一場正在進(jìn)行的表演;你還可能撞見各種明星,窺視他們戲外的生活;如果你看得更仔細(xì),還能看到整個好萊塢的生態(tài)體系,以及新舊時代更迭的烙印…… 試問所有愛電影的人,誰不愛這樣的主題公園? 別人不說,像馬丁·斯科塞斯這樣的電影主義者,肯定是頭一批買票的觀眾。 今天,我們就帶大家一起搭上昆汀的車,到園子里逛一逛。 01 園子這么大,怎么逛? 昆汀自有辦法。 他挑選了三個人物: 莎朗·塔特,知名導(dǎo)演波蘭斯基的妻子。 瑞克·道爾頓,過氣的電視明星。 克里夫·布斯,瑞克御用的替身演員。 這三個人剛好位于名流、演員、勞工三個階層,拼起來就是一張完整的好萊塢生態(tài)圖。 他們的階層差異有多大? 看“住處”就知道了。 波蘭斯基夫婦和瑞克同住在比弗利莊園,那是好萊塢最尊貴的住宅區(qū)。 不同在于,前者住在獨棟別墅里,外有庭院、鐵門;后者住在隔壁,卻明顯簡陋許多。 正如昆汀所說:“在好萊塢,巨大的成功和巨大的失敗可以比鄰而居。” 那扇鐵門隔開的,正是這種巨大的差距。 再看克里夫,他住在城市邊緣。 為顯示距離之遠(yuǎn),昆汀故意拍了一場戲,拍克里夫從瑞克家出發(fā),一路行駛,不斷遠(yuǎn)離好萊塢的中心,最后停在一處荒郊野外。 這段距離暗示的,就是階層差異的刻度。 如此強(qiáng)調(diào)階層,用意何在? 不為批判,只為呈現(xiàn)。 這三個人物,就像昆汀請來的三個導(dǎo)游,各自負(fù)責(zé)一條線路,帶我們上天入地,縱橫好萊塢。 隨著莎朗,你可以混入上流社會的Party,看看好萊塢里最有權(quán)勢的一群人,都是怎么玩的。 跟隨瑞克,你可以深入一個演員的臺前幕后。 看看他怎么應(yīng)對采訪,怎么和經(jīng)紀(jì)人周旋,怎么排練、背詞,怎么面對鏡頭完成最后的表演。 最后,再跟隨克里夫進(jìn)入產(chǎn)業(yè)鏈的最末端,看看底層人如何在好萊塢生存。 除此之外,片中還有一個彩蛋式的角色,就是李小龍。 與他相關(guān)的,有兩場戲。 一場戲是他成名前做莎朗·塔特的武術(shù)指導(dǎo),一招一式,不敢怠慢。 另一場戲,是成名后的他在片場耀武揚威,與克里夫大打出手,最后害后者丟了工作。 這兩場戲連起來看,很有趣。它講述的就是一個好萊塢的成功故事,是階級躍升前后的境遇差異。 當(dāng)然,昆汀對李小龍并無惡意,這頂多是一種惡搞,是對于偶像情結(jié)的自我消解。 還是那句話,昆汀無意批判階層。 相反,他近乎平等地為我們展現(xiàn)了各個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 而被反復(fù)運用的“平行剪輯”,正是這種“平等關(guān)系”的寫照。 于是我們看到: 莎朗·塔特,這個成功男人身邊的女人,過著優(yōu)雅、富足的生活。 但她同時是個演員,她也有自己的追求。于是她會跑到影院去看自己主演的電影,并偷瞄其他觀眾的反應(yīng)。
瑞克在好萊塢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 這位曾經(jīng)的電視劇一哥,如今只能在新劇里演演反派,最后死在當(dāng)紅小生的槍下。 身為一朵沙灘上的前浪,他正在伺機(jī)翻身。
與這兩個人相比,反倒是克里夫活得最自在。 他是個典型的浪子,玩世不恭,無欲無求。明明長了一張明星臉,卻樂得寂寂無名,整日逍遙。
好萊塢就是這么奇妙,可以裝下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昆汀面對這些同行,也一改往日的“冷漠”。 從前的他對自己鏡頭下的角色,支配多于關(guān)懷。但這一次,他卻變得格外溫柔。 他讓莎朗在影院里獲得了預(yù)期中的笑聲。 他讓瑞克完成了精彩的表演,和他搭戲的小女孩趴在他耳邊說:“剛剛是我這輩子看過最棒的演技。” 而電影中的無名英雄克里夫,也在現(xiàn)實里做了一回真的英雄。 這就是昆汀的溫柔。 他無差別地愛著每個角色,因為他們加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好萊塢。
直到影片的最后半小時,那個熟悉的昆汀才重新回來,為我們上演了一場血漿四射的暴力大戲。 還記得影片開始,主持人曾問瑞克:該怎么形容克里夫和他的關(guān)系? 瑞克回答:“分擔(dān)風(fēng)險。” 在最后的那場真實發(fā)生的亂戰(zhàn)中,又是克里夫站了出來,承擔(dān)了所有風(fēng)險,而瑞克得以全身而退,獨自去赴美麗的約會。 哈哈,昆汀太壞了。 但還是如前文所說,這里面沒有批判,只有一絲戲謔和無限的溫情。 那是個美好的夜晚,而明天,將是嶄新的一天。
02 游覽好萊塢,看人看景還在其次,更重要是感受一種氛圍。 這就要提到昆汀為影片設(shè)定的年代:1969年。 之所以選這一年,絕非偶然。 不僅因為“曼森殺人案”發(fā)生在這一年,更因為,這一年正處在新舊時代更迭的拐點,充滿了各種新舊勢力的碰撞。 這些碰撞,同樣深深地影響著好萊塢。 影片選取了三個切面,帶我們一起感受那個暗流涌動的年代。 分別是:西部片的沒落、電視的興起,以及新舊好萊塢的交替。
先說西部片的沒落。 影片中的瑞克是個西部片明星。 他在五十年代因主演《賞金律法》紅極一時,后來開始走下坡,不得已跑去意大利拍通心粉西部片,才意外翻紅。 他的經(jīng)歷,像極了現(xiàn)實中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東木老爺子當(dāng)年正是在好萊塢混不下去,跑去意大利和萊昂內(nèi)拍了“鏢客三部曲”,才重回巔峰。 要知道,東木對昆汀可是有“知遇之恩”。 1994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上,作為評審團(tuán)主席的東木力挺《低俗小說》,才讓昆汀如愿拿到了第一尊金棕櫚。 可見瑞克一角,多少含有致敬之意。
扯遠(yuǎn)了,我們還是回到西部片的話題。 瑞克的經(jīng)歷,實際暗合了整個西部片的發(fā)展史:五十年代進(jìn)入黃金時期,總產(chǎn)量超過800部,六十年代后開始衰落,驟降為200部,此后便一蹶不振。 為什么會這樣? 皆因時勢所致。 六十年代的美國,正是國勢最衰的時候。 外有冷戰(zhàn)、越戰(zhàn)、古巴導(dǎo)彈危機(jī),內(nèi)有暗殺、黑權(quán)、嬉皮士運動,將美國拖進(jìn)崩潰的邊緣。 現(xiàn)實的破敗,激起了廣泛的叛逆情緒。而西部片作為美國傳統(tǒng)精神的代言者,失落也就在所難免。 人們厭倦了美國拓荒時代的陳舊敘事,厭倦了熒幕上那些英雄主義式的光輝形象,傳統(tǒng)硬漢也已經(jīng)沒有了市場。
對應(yīng)到影片中,有一場戲。 花花公子派對上,一個男人指著莎朗·塔特,大聊她的花邊新聞。 這時旁邊的女人插話:“你發(fā)現(xiàn)了嗎?莎朗愛的是同一類男人,都是這種可愛的、個不高,看起來像12歲男孩的聰明人?!?/span> 之后鏡頭轉(zhuǎn)回男人,只見他一臉落寞,嘆息道:“是啊,像我這樣的人,從來就沒有機(jī)會。” 說話的男人叫史蒂夫·麥奎因,是好萊塢著名的硬漢派明星。 他的一番話,說盡了硬漢的落寞。 是啊,時代變了,英雄的光環(huán)已經(jīng)黯淡。
那么昆汀對此是什么態(tài)度呢? 作為一個西部片迷,他自然不肯服輸。 他想要告訴我們:西部片或許沒落了,但西部精神不該消亡,它在今天依然迷人。 為此,他特意設(shè)計了“克里夫獨闖曼森家族”的情節(jié),那場戲單獨來看,活脫一則西部短片。 只見克里夫只身來到廢棄片場,與新一代嬉皮士斗智斗勇,為的只是探望曾經(jīng)一起拍西部片的老朋友,最終他全身而退,留下一個桀驁的背影。 這是昆汀在用戲中戲的方式,為西部片正名。 而所謂西部精神,就是把文明帶入蠻荒,用崇高鄙視茍且,然后瀟灑轉(zhuǎn)身,獨自離開。
接下來,我們說電視的興起。 一個殘忍的數(shù)字,五十年代前,全美全年觀影人數(shù)超過9000萬,但到了六十年代末,觀影人數(shù)已經(jīng)跌破2000萬。 很顯然,人們不愛進(jìn)影院了。 背后原因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電視進(jìn)入家庭。 到五十年代末,美國90%的家庭都有了電視。免費節(jié)目,全年無休,不斷蠶食著娛樂的時間。 在《好萊塢往事》里,昆汀對此也有所展現(xiàn)。 我們看幾乎每一場家庭的內(nèi)景戲,都有電視出現(xiàn)。無論是瑞克家、克里夫家、還是嬉皮士的家,無一例外,電視總在開著。 反倒是波蘭斯基家,沒有出現(xiàn)電視,不知是不是昆汀有意為之。
但毫無疑問的是,昆汀是個電影主義者。 他愛電影愛到發(fā)狂。 直到今天,他仍然堅持使用膠片拍攝,只因為膠片能夠留住電影最原始的美感。 他甚至說過:“數(shù)碼技術(shù)的出現(xiàn),代表我所認(rèn)識的電影的死亡?!?/span> 言辭犀利,毫不遮掩。 對于一個電影主義者來說,捍衛(wèi)電影已成為一種本能。 那么面對電視蠶食電影的時代,昆汀除了如實呈現(xiàn)外,是否也暗自不爽呢?
請注意影片中的一場戲。 忙碌了一天的克里夫,回到家,電視正開著,而家里只有一條狗。 這是在說什么? 嘿嘿,昆汀又冒壞水了,潛臺詞是:“電視都是給狗看的。” 電視的恐怖之處就在于可以把人一整天都拴在沙發(fā)上,不斷用“無腦的娛樂”來喂飽你麻木的神經(jīng)。 如此,再往下想。 昆汀為什么要拍克里夫喂狗罐頭的情節(jié)?還不厭其煩地拍了兩次? 他要說的是:電視就是某種“狗罐頭”。 它是一種高度濃縮又毫無營養(yǎng)的工業(yè)復(fù)制品。 它激起的是一種條件反射,讓人看到它就流口水,就想打開,然后看上一整天。 這就是昆汀這個電影主義者,對電視文化的暗諷。
最后,我們來聊聊新舊好萊塢的交替。 關(guān)于這一點,影片并未直接呈現(xiàn)。 但熟悉好萊塢歷史的人都知道,1969年前后,一場革命正在悄然發(fā)生。 大眾漸漸厭倦了偉光正的人物和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一切好萊塢黃金時期熟稔的法則,在此時都已淪為俗套。于是新好萊塢以一種更先鋒、更反叛的姿態(tài),橫空出世。 而羅曼·波蘭斯基,正是新好萊塢的代表人物。
1968年,他拍攝了一部重要作品《羅斯瑪麗的嬰兒》。 影片一反傳統(tǒng)恐怖片那種裝神弄鬼、一驚一乍的風(fēng)格,轉(zhuǎn)而用一種平緩的步調(diào),大量的特寫鏡頭,去逼近心靈深處的恐懼。 有傳言說,正是這部涉及邪教題材的影片,觸怒了曼森,才導(dǎo)致了后來波蘭斯基一家的慘劇。 不管事實是否如此,但昆汀顯然對于波蘭斯基的遭遇,充滿了同情。 他不忍心看到一個冉冉升起的新好萊塢,蒙上如此的陰影。 于是,他才要用最后的三十分鐘,給那段歷史一個完全不同的結(jié)局。
其實,不光是結(jié)尾,早在影片開始,這種情緒就已在醞釀。 還記得瑞克和克里夫駕車回家,看見波蘭斯基和女友,那一刻,鏡頭不斷推近瑞克的臉,只見他摘下了眼鏡,眼中閃著光。 他說,“我靠,那可是波蘭斯基,羅曼·波蘭斯基。” 瑞克是個電視劇演員,他一心想成為電影明星,那一眼,飽含著這種期待。 是的,電影就是如此神圣的存在,值得凝視和仰望。 昆汀用《好萊塢往事》,不僅在懷念一個逝去的時代,更是在重申電影的地位。
03 最后的最后,讓我們再換個角度,重看《好萊塢往事》。 其實,它是個極其單純的故事。 這個故事分為兩大段: 第一段,序幕。長達(dá)兩個小時; 第二段,正片。只有半個小時。
別看序幕有兩個小時,卻極為關(guān)鍵。 它在為觀眾備下一種情緒,一種條件,以便更好地享受最后的正片。 為什么這么說? 我們看前兩個小時,昆汀都做了什么。 最明顯的做法,就是通過層出不窮的“戲中戲”,不斷制造間離效果,以達(dá)成一種“戲夢人生”之感。
比如,在兩個人的對話之中,不斷插入電影的情節(jié)。 比如,一個人做著事,突然就掉進(jìn)了回憶里。 再比如,莎朗看電影時,影院里的她、屏幕上的她,還有排練時的她,三者并置,形成了現(xiàn)實、電影與回憶的交織。 更典型的一場戲,是瑞克拍片的場景。 觀眾隨著劇情慢慢入戲,直到忘記是在拍戲,可是突然,瑞克忘詞了,幻覺被一下戳破,所有人猛然醒來。 類似的情節(jié),在片中大量存在。
昆汀為什么要這么做? 就是為了打破現(xiàn)實、夢境與電影之間的藩籬。 他讓我們看到了電影的本質(zhì),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電影是假的,但好的電影卻能以假亂真,甚至讓美夢成真。 也正是在這樣亦真亦幻的氛圍下,昆汀在影片的最后時刻,將歷史徹底改寫。 是的,盡管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無法改變。 但在電影里,我們卻能給那些逝去的人們一個更溫柔的結(jié)局,讓他們得以看見第二天的陽光。 這不就是電影帶給我們的,最好的事情嗎?
姜文說過一句話,我印象很深。 他說:“《太陽照常升起》是老天送給我的禮物,而《讓子彈飛》是我送給觀眾的禮物。” 借用這句話來形容昆汀,我們可以這樣說:昆汀從前的電影,都是他送給觀眾的禮物;而《好萊塢往事》,則是他送給自己的禮物。 這份禮物,是一場舊夢,也是一場好夢。 它是昆汀的夢,此刻,成了我們的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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