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詩病舉隅│字詞篇：（12）湊篇

（本文觀點(diǎn)：詩有湊句，也有湊篇。湊篇者，四句或四聯(lián)各行其是，自說自話，互不關(guān)聯(lián)，較湊句者更為可恨。）

詩有湊句，也有湊篇。湊篇者，四句或四聯(lián)各行其是，自說自話，互不關(guān)聯(lián)，較湊句者更為可恨。據(jù)《拊掌錄》記載，宋哲宗朝，有個皇族弟子作了一首《即事》詩：“日暖看三織，風(fēng)高斗兩廂。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潑聽琶梧鳳，饅拋接建章。歸來屋里坐，打死又何妨？”有人不解所謂，問其詩意，答曰：“先是見三只蜘蛛在檐間織網(wǎng)，又見兩雀斗于廂房之間。一只死青蛙肚皮翻白像個‘出’字，一條死蚯蚓紫的像個‘之’字。吃飯之時，聞聽鄰家在彈琵琶，是《鳳棲梧》的曲子。饅頭還沒吃完，門人報說建安章秀才來拜見。迎客回來，見臥室門上畫著鐘馗捉小鬼，故云‘打死又何妨’?！睆倪@樣的詩句中，我們不難看出，這首詩完全是拼湊而成。品質(zhì)甚劣，令人費(fèi)解，殊為可笑。不過，這個故事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寫詩不可隨心所欲，想到什么寫什么，似乎是“我手寫我心”，但如果不根據(jù)主旨對選材有所裁剪，自然是“雜湊”之作，不免成為笑談。

杜牧在《答莊充書》中道：“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wèi)?！薄捌堃獠幌攘?，止以文彩辭句，繞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亂，如入阛阓，紛紛然莫知其誰，暮散而已?！?/strong>其大意是說，一篇好的文章，要有內(nèi)容、氣勢和文辭。但其中最重要還是意（主旨），其次是氣（文風(fēng)），然后才是文辭（語言）。如果主旨不立，輔佐和衛(wèi)兵也就沒有了著落。隨后，杜牧又進(jìn)步詮釋說，如果為文不先立意，只注重華麗辭句，就如一個人進(jìn)入“鬧市”，亂糟糟的，誰也不認(rèn)識誰，天黑時方四散罷了。這一段話講的既形象生動又深刻精辟，寫文章如此，寫詩也是如此。

唐詩中也有“雜湊”之章，譬如賈島《泥陽館》：

客愁何并起，暮送故人回。

廢館秋螢出，空城寒雨來。

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

獨(dú)坐離容慘，孤燈照不開。

本詩描寫詩人于深秋黃昏在泥陽館送別故人的情景，表達(dá)了詩人深沉的離愁。全詩用極為晦澀的語言來渲染本來就很平常的景物，以突出心中之“苦寒”，字字句句都給人一種“窮吟苦呻”的沉悶情緒。清代查慎行在《初白庵詩評》云：六句筆路與想路俱別，不善學(xué)之，則流為楊誠齋矣。此是客氣之語。紀(jì)昀在《瀛奎律髓匯評》云：恐是“白鷺”，然“白露”不通，“白鷺”亦不佳。且“螢出”“雨來”，兼以“孤坐”，亦不應(yīng)有“夕陽”樹影。此詩殊雜湊不可解。余深以為是！但說初讀之感，氣脈不貫還在其次，全詩盡是拼湊之語，使人大跌眼睛。但看頷聯(lián)“廢館秋螢出，空城寒雨來”之句，“空城”正“雨”，“秋螢”何以能“出”？頸聯(lián)“夕陽飄白露，樹影掃青苔。”既然有“雨”，豈能見“夕陽”“樹影”？莫非是“西邊日頭東邊雨”？既然有“夕陽”，又怎能飄飛“白露”？全篇多是不切之物，何致“苦寒”如此！作詩入如此之境界，已然亡矣！難怪司圖空在《與李生論詩書》中譏諷賈浪仙云：“誠有警句，視其全篇，意思殊餒，大抵附于蹇澀，方可致才，亦為體之不備也，矧（shěn）其下者哉？”尤其末句之論，振聾發(fā)聵，認(rèn)為其詩水平低下，真是一刀封喉。

無獨(dú)有偶，于季子《詠漢高祖》也是“湊篇”之作：

百戰(zhàn)方夷項(xiàng)，三章且代秦。

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

本詩是歌詠體，懷古之作。首句是指劉邦百戰(zhàn)少數(shù)民族，使之臣服。次句用典，說劉邦推翻秦朝統(tǒng)治，率兵入咸陽，與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三句是說，劉邦建立大漢，功勞最高者是蕭何丞相，末句“氣盡”二字有力，是說劉邦一代圣君，連自己心愛的女人戚夫人也保護(hù)不了。三四句是有譏諷之意。清·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云：“恰似一漢高帝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guān)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贝嗽婋s湊成章，全無綱紀(jì)，遂使各事皆成“烏合之眾”。下筆千言，隨心所欲，若無立意，則無主軍也。縱是千軍萬馬，亦成游兵散勇，縱橫天下，亦成無主之地。故作詩既要講究辭章濃麗精工、考據(jù)鑿鑿，更要義理為干，否則本末倒置，得不償失矣！

最后再舉一宋詩例，試看北宋宰相韓琦《秋晚赴先塋馬上》：

暫趨先隴弭旌旄，因恤吾民嗇事勞。

谷實(shí)已傷嗟歲廩，麥根雖立望春膏。

林疏山骨清彌瘦，天闊詩魂病亦豪。

田舍罕逢車騎過，聚門村婦擁兒曹。

本詩詩人在騎馬行路途中所作。首聯(lián)是說兵戈平息，詩人便去先墳祭祖，交待事由；因?yàn)轶w恤人民，國事非常辛勞，說明途中疲困。次聯(lián)說，麥根剛剛出頭，非常渴望一場春雨。（多年征戰(zhàn)）百姓殷盛已傷，（詩人）拿著朝廷俸祿，（心有愧疚）不由嗟嘆；頸聯(lián)寫景帶情，樹林稀疏，山中的巖石顯得格外清且瘦，長天空闊，詩人的精神雖病但氣魄很大。尾聯(lián)寫所見，農(nóng)家非常罕見車馬走過，村里婦孺兒童都聚在門口觀看。通過我們逐一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詩人所見所感是繁雜飄忽的，而且是無序無旨的，各聯(lián)各說一事，互不相干，就像游勇散兵一般，完全是“雜湊”而作，全然不知道詩人要說什么，要表達(dá)什么？除此之外，詩句中也有不少毛病，譬如“麥根雖立”句是詩人途中所見之景，而題目為“秋晚”，不合時宜，此為“落節(jié)”之病。一詩數(shù)病，非?？上ыn宰相的上等文采。

王闿運(yùn)在《湘綺樓詩文集·論漢唐詩家流派答唐鳳廷問》中說：“學(xué)詩當(dāng)遍觀古人之詩，唯今人詩可不觀。今人詩莫工于余，余詩尤不可觀。以不觀古人詩，但觀余詩，徒得其雜湊模仿，中愈無主也。”此“無主”之論，振聾發(fā)聵之言，足以令“雜湊”之章遁形無跡，資可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