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香洲

清季詩壇人物，無不以地域來稱呼之。若“南施北宋”、“南查北王”、“北王南朱”等。黎庵老人謂：“施閏章、宋荔裳，究不足以領(lǐng)袖南北兩大文壇；查初白也只有趙甌北獨(dú)力推崇，未見得會令人信服；惟有朱竹垞方足與王漁洋銖兩悉敵，分庭抗禮，無愧為清詩春季之南北兩大家，三百年來論詩者幾無異議?！?/p>

嘉興人開口“煙雨樓”，談文學(xué)則開口“朱竹垞”。竹垞為吾禾明季狀元宰相朱國祚的曾孫。他名彝尊字錫鬯，行十，號金風(fēng)亭長，晚號小長蘆釣魚師。生當(dāng)家國之殘年，運(yùn)蹇自悔。父朱茂曙，字子蘅，鄉(xiāng)人私謚安度先生。少善屬文，工行楷書，能畫山水、竹石，為華亭董文敏公所賞。母唐氏，乃董文敏外甥女，自幼即工書畫，思翁見之，謂人曰：“不出十年，可以亂吾真矣?！眹兒?，其父敝衣破帽，口不談天下事，惟與里中耆老棋酒為遣，逍遙在外，沉痛其中。竹垞身切家國之痛，懷有抗清復(fù)明之志，故其少壯之時，乃以遺民自居。

近人劉師培在《曝書亭集》后有大段跋語，將竹垞一生分成四個時期：“夫朱氏以故相之裔，值板蕩之交。甲申以還，蟄居雒誦，高栗里之節(jié)，卜梅市之居，東發(fā)、深寧，差可比跡。觀于《馬草》之什，仿偽滿之苛殘；《北部》之篇，吊皇陵而下泣。亡國之哀，形于言表。此一時也?！鄙w竹垞少年時，自高志節(jié)，以復(fù)國為職，投向“報仇雪恥之邦”的山陰祁氏，并借嶺南屈翁山亦居祁園，與祁氏兄弟及張用賓、朱伯虎、錢允武、陳三島、魏雪竇等結(jié)為死黨，欲共舉大業(yè)，策劃鄭成功進(jìn)攻長江事?！凹捌淅擞螏X嶠，回車云朔，亭林引為知音，翁山高其抗節(jié)。雖簪筆傭書，爭食雞鶩，然哀明妃于青冢，吊李陵于虜臺，感慨身世，跡與心違。此一時也?！贝搜悦苤\失敗后，竹垞浪跡天涯，與顧亭林、屈翁山相結(jié)納。然其時年已及壯，鑒于恢復(fù)無望，壯志漸餒，故有跡與心違之嘆?！爸劣讷I(xiàn)賦承明，校書天祿，文避北山之移，徑夸終南之捷。甚至軺車秉節(jié)，朵殿承恩。仕莽子云，豈甘寂寞；陷周庾信，聊賦悲哀。此又一時也。”竹垞雖以布衣自尊，十余年間，頗負(fù)重名，姓字達(dá)于禁中。滿清為鞏固統(tǒng)治地位，一面采取高壓政策，一面用籠絡(luò)手段，特開鴻博大科，竹垞不得不膺薦赴試?？既∫坏鹊谑呙诤擦衷簷z討，賜第黃化門。世人諷嘲此事為“西山蕨薇已精光，一隊(duì)夷齊下首陽”。事出無奈，而話柄確鑿?？滴醵辏?681），曾出典江南鄉(xiāng)試。后入值南書房，以攜帶抄胥入內(nèi)抄錄進(jìn)呈秘籍，被掌院學(xué)士牛鈕彈劾，降一級出內(nèi)廷。二十九年（1690）復(fù)官，后兩年復(fù)以事被褫。從此意興闌珊，官場夢斷，只好還鄉(xiāng)去做小長蘆釣魚師了。以其高壽，要活八十一歲，故又有第四個時期，稱為“先后異軌，出處殊途，冷落青門，憶否故侯之宅；蕭條白發(fā)，難沽處士之稱。此則后凋松柏，莫傲歲寒；晚節(jié)黃花，頓改初度者矣?！敝駡撾m未仕朱明，難與錢牧齋、吳梅村并論，但“先后異軌”之譏，總不免有疚于心，故其亭名“曝書”，集稱“騰笑”，固已先自解嘲矣。

竹垞不但工詩，為一時之冠，于詞、文、學(xué)術(shù)，亦無所不能，堪稱多面手，且各各顯著，旗鼓相當(dāng)。陳迦陵雖亦工詩詞、駢文，尤其是倚聲，古今無敵手，論詞者并稱為“朱陳”，然其經(jīng)學(xué)方面，一無著述；后人袁隨園亦雄于詩而弱于詞，故《小倉山房集》中幾無一詞，雖不能不說是隨園之聰明處，然亦可見皆未若竹垞之在同一水平線上。近代詩人陳石遺在其《題竹垞圖》詩中稱：“勝朝數(shù)學(xué)人，終首朱錫鬯。經(jīng)史既淹通，詩文復(fù)跌宕?！辈⒘信e清代諸學(xué)者及文學(xué)家，認(rèn)為均無竹垞那樣并兼諸家之長，“所以小長蘆，一代絕輩行。”此說誠為不易之論。

世人以竹垞布衣而躋身清華，頗多非議。試想一翰林院編、檢是普通讀書人要幾十年風(fēng)雨窗下，經(jīng)過大小多少場考試才能獲得的，而朱竹垞他們則輕而易得，故引起一般士子的妒忌，謂之“野翰林”，言下大有醋意。趙秋谷的《談龍錄》中有一則云：“或問于余曰：'阮翁（王士禎）其為大家乎？’曰：'然?！?孰匹之？’余曰：'其朱竹垞乎，王才美于朱，而學(xué)足以濟(jì)之；朱學(xué)博于王，而才足以舉之。是真敵國矣。他人高自位置，強(qiáng)顏耳?！唬?然則兩先生殆無可議乎？’余曰：'朱貪多，王愛好。’”趙自問自答，頗有意思。查《曝書亭全集》存詩一千七百余首，益以裔孫墨林及馮柳東所輯集外稿，約四百首，合計僅二千一百有奇?；渚幠?，自十七歲始，至八十一歲止，六十五年間，得詩僅此，不可謂多。若比起陸放翁所云“六十年間萬首詩”來，要差得遠(yuǎn)呢。其實(shí)秋谷所謂貪多者，即是指《風(fēng)懷二百韻》而言。

《風(fēng)懷二百韻》是朱竹垞未通籍時為其妻妹而作，乃一畸形之愛情故事。近人姚大榮有《風(fēng)懷詩本事表微》一文，言之甚詳。首句“樂府傳西曲，佳人自北方?！舆B朱雀巷，里是碧雞坊?！币χ^：“曝書亭諸艷詩，其涉于彼姝者，以《風(fēng)懷》一篇為總敘，而此節(jié)又《風(fēng)懷》全篇之總序。彼姝之里居、名字、次序、年庚、才藝，于此點(diǎn)明。當(dāng)與集中《戲效香奩體詩》參看。詩作于康熙己酉，而敘事則至丁未止。竹垞十七歲以后，三十九歲以前，出處事跡，略具詩中。二十三年間，壯志良時，半消磨于柔情綺思，誠非竹垞佳遇。然處境困厄，擺脫為難，非得已也?！?/p>

明崇禎二年（1629）己巳，竹垞生于嘉興府治碧漪坊里第（即今第二醫(yī)院后，姚莊弄一帶），其夫人馮氏宅近在其北，僅百步之遙。朱雀巷借點(diǎn)自己之姓，碧雞坊借點(diǎn)碧漪坊。詩詞大凡忌直，借景比興為詩家普通手法，以下可以類推。

馮孺人為歸安教諭馮鎮(zhèn)鼎之女，生于崇禎四年（1631）辛未。其妹為同產(chǎn)，生于崇禎八年（1635）乙亥，排行第三?！稇蚪枷銑Y體詩》中有“同生感至誠”一句，“同生”即謂系馮孺人同懷女弟也。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依例推尋，則馮氏諸女，自系以貞字為排行，齒居第三者，必以壽為名，山為字，合“福海壽山”之義。故其三妹必名壽貞，字山嫦，以類相從，可無疑矣。所謂“巧笑元名壽，妍娥合喚嫦”。分嵌名字，至為明顯。清末太倉唐文治先生曾于其鄉(xiāng)某姓家，見所藏金簪一枚，上刻 “壽?！倍?，云是馮三娘物。竹垞《洞仙歌》詞有“金簪三寸短，留結(jié)殷勤。鑄就偏名有誰認(rèn)”。固事實(shí)而非寓言也。

另據(jù)姚氏《表微》稱：“《晉玉詩話》云：竹垞《風(fēng)懷詩》元稿，舊藏楊文云司馬家。（翁澤芝之潤刻《曝書亭詞拾遺》序云：'原稿藏楊幼云星鳳樓中?！瘎t二稿并出于楊氏一家。惟詞為竹垞姬人手鈔，詩則竹垞手寫耳。）稿凡五紙。初題《靜志》，后始改為《風(fēng)懷》，蓋亦冀其稍稍隱秘耳?！睘榇硕藗兇蠖家詾椤办o志”為馮三娘之字。姚氏認(rèn)為非是，并為辯解其說之誤：“殆由不知靜志二字之來歷；故有此說耳。竹垞元稿，雖以《靜志》為題，而靜志確非彼姝之字，略亦原心，殆即此詩之命脈。竹垞纂《明詩綜》，其說明詩，即名《靜志居詩話》。七十四歲始成書，距彼姝卒時，閱三十六年，顯與彼姝無涉。惟竹垞以'靜志’顏所居，則實(shí)由彼姝之故?！睍x玉以《風(fēng)懷詩》初名《靜志》而認(rèn)為此二字即馮三娘之字，此說顯然欠通，豈有以戀人之字，徑作詩題哉？因該詩乃竹垞為悼念三娘而作，“靜志”與“風(fēng)懷”原為一意，當(dāng)以姚說為是。

竹垞以宰輔曾孫而入贅?gòu)D家，禾俗稱之為“招女婿”，甚有易為婦姓者，則竹垞一仍本姓，一則固是名望所致，二則可知馮氏家庭之忠厚。其《亡妻馮孺人行述》云：“寒家自文恪公以宰輔歸里，墓田外無半畝之產(chǎn)。祖考忱予公知楚雄府事，還僅敝衣一簏而已。至本生考安度先生，家計益窘，歲饑恒乏食。教諭君以孺人許彝尊為配，行媒既通，力不能納幣。彝尊年十七，為贅婿于馮氏之宅。遭亂，兩家各去其居?！笨芍駡撘蚣彝テ坡涠胭?gòu)D家。因?yàn)槭琴樞?，故初無犯禮之心；其墜入情網(wǎng)，實(shí)因避亂倉皇，得與小姨接近所致。

他們因戰(zhàn)亂而避地六遷，初由碧漪坊而徙居馮村五兒子橋，地在練浦塘東，去嘉興縣治東南三十里，為馮氏祖居地。最后移居梅會里（今市郊王店鎮(zhèn)）。《靜志居詩話》：“予年十七，避地練浦。歲己丑，萑苻四起，乃移居梅會里，里在大彭、嘉會二都之間。”竹垞贅居馮氏五年后，至順治六年（1649），又賃宅別住，并迎其父安度先生同寓。可知其與小姨相戀事，發(fā)生在定居王店之前，即避亂途中矣。因?yàn)橹挥斜茈y這一非常時期，倉皇中易疏忽男女之防，才有此不自覺而然的機(jī)會。馮翁多女，其四其五，年方幼稚，必依其母。而三娘稍長，恒與其姊相依。仲姊既嫁，又同依母家；當(dāng)時戰(zhàn)火紛紛，盜賊四起，竹垞夫婦似驚弓之鳥，以叢茅密篁?yàn)闂碇?，日躲夜藏；三娘因追隨其姊，即欲避嫌，亦非其時其地。人非草木，日久情深，“暗戀”之說，殆基于此。只是竹垞貧窮無措，否則當(dāng)效娥皇、女英同嫁于舜的故事了。

居王店后，曾有數(shù)遷，先由接連橋而遷樊樓，最后定居荷花池上。其間竹垞有喪父之事，三娘有曾經(jīng)許嫁，但未婚而婿亡事，故居室雖移，而與三娘相遇仍密邇不疏。竹垞之志益荒而情益蕩，有隙可乘，便思親近。三娘因未嫁而守禮謹(jǐn)嚴(yán)，室雖近而人則遠(yuǎn)。竹垞屢有“琴挑”之意，但終未遂。然情愛既生，滅之為難；人欲固險，惟醞釀既久，亦安可盡置人情而弗道哉？觀“鬧娥爭入市，響屟（按，音謝，木板拖鞋）獨(dú)循廊”一節(jié)，村社夜戲，男女摩肩混雜，最易生茍且之事；竹垞似與三娘同觀夜戲，又欲再廊下之約，不啻待月西廂之張君瑞也。

順治十年（1653），三娘十九歲，適吳門一富家。從詩中“種玉”、“量珠”之稱，可知聘財之重；“斑騅”、“畫艦”之謂，可見將迎之盛；“金屋”、“璇宮”之說，可想居處之華。三娘所嫁，誠屬富家，但不過鄉(xiāng)里多田足谷之子，以銅山金穴自豪而已。竹垞雖出身名門，而生活貧寒，連年橐筆，藉謀枝棲，對此豪華，能無氣餒？誰知情絲轉(zhuǎn)牽從意外，三娘所嫁之人，乃珠玉其外，敗絮其中者，誠不愜聰慧女郎之素心。觀竹垞所詠，三娘乃知書識曲，彈琴賦詩，縫裳制箋，誠美而多藝者，故竹垞欲作“鳳求凰”而未得，大有“情何以堪”之嘆。

三娘自禾中嫁吳門，婿家不可詳知，其實(shí)亦不可能詳知，竹垞豈能將真實(shí)姓名明白告人。從其歸寧往來俱以舟楫及詩中所述，推測在太湖東北方向，其行程亦約略可考，蓋秀水、桐鄉(xiāng)之北，即交蘇州境。三娘行嫁，自系由王店上船，經(jīng)馬王塘，過濮院鎮(zhèn)，出妙智汛、石灰橋，再東北行，以達(dá)蘇州。途經(jīng)吳江中塔廟橋，故詩有“日影中峰塔”之謂。但竹垞未嘗至定海，而詩有“潮音大士洋”之句，似去過普陀一樣，實(shí)則系借點(diǎn)吳中禪剎梵院之多而言。

竹垞在順治乙未以前，其蹤跡南不逾杭、紹，北不過蘇、松。乙未三月曾游山陰，至丙申春返里。夏復(fù)游嶺南，迄戊戌秋始?xì)w。以后則里居時少，旋歸旋出，不常厥居，故詩中亦詳略互錯。跡其原因，則詳者以男女纏綿之情為主線，而行蹤亦略而備焉。

順治十三年（1656）丙申夏，竹垞游嶺南，留粵二載。其《馮孺人行述》云：“予授徒不給，遂南渡嶺。越二載歸，則孺人徙西河村舍，是冬復(fù)還梅里?！边m三娘歸寧在家，遂予竹垞以良機(jī)，好事竟成。觀“梅陰雖結(jié)子，瓜子尚含瓤……真成驚蛺蝶，甘作野鴛鴦”一節(jié)，可知三娘雖婚而未孕，竹垞遂乘虛而入。大抵非匹之合，初猶惟恐人知，繼則恣情不休，漸忘形跡。然世上安有朝朝暮暮為云為雨而人不知之理？其“本來通碧漢，原不限紅墻”二語，可見自身行蹤，本難盡秘，竹垞已自知之矣。

那么竹垞夫人是否知隱呢？她當(dāng)然知曉，只是不說罷了。她這種做法，是愛丈夫之極？還是愛胞妹之深？實(shí)在無法捉摸了。竹垞平日經(jīng)常假稱夫人之命，召小姨相敘，夫人亦未嘗不知。某日他們相約，待夫人臥后作一深談，夫人微聞之，佯作不知而先臥。明晨起，夫人立即命家中老嫗送之歸。這大概是馮夫人實(shí)在熬不過去了，算是極度的抗議吧。不過表面上仍是看不出來，她還笑著問先生昨夜何事？先生說：“無他，但憐才心切，小敘深情耳。”她怎么可能相信呢？竹垞有《洞仙歌》一詞自作解釋：

仲冬二七，算良期須果。若再沉吟甚時可。況熏爐漸冷，窗燭都灰，難道又、各自抱衾閑坐。銀灣橋已就，冉冉行云，明月懷中半宵墮。歸去忒匆匆，軟語丁寧（編按，同叮嚀），第一怕、襪羅塵涴。料消息、青鸞定應(yīng)知，也莫說今番，不曾真?zhèn)€。

看來竹垞先生倒也真夠坦白的。鄒弢《三借廬筆談》以贊賞的口吻稱竹垞夫婦是“才婦佳人，必?zé)o所妒，彼王、謝諸公，應(yīng)自愧弗如矣”。這種說法，又有誰肯相信呢？

三娘自出嫁后，往來母家，當(dāng)然非止一次，雖蹤跡可知，而事實(shí)不詳，似系久依母家者。竹垞在詩詞中曾無一字明言其所嫁之人，只說“憤奚殊蔡琰，”則夫亡而無子可知，又說“嫁悔失王昌”，則早卒者為怨偶可知矣。三娘遭際獨(dú)苦，蓋未嫁已死一夫，既嫁而夫又亡，后因被讒言中傷，郁郁以卒。時在康熙六年（1667）丁未閏四月?！吨熘駡撃曜V》載：“同年，《靜志居琴趣》成?！鄙w一部描寫與三娘情魘的詞作，于是年結(jié)集。兩年后，竹垞因觸景生情、睹物傷懷而作此詩以悼之。

朱竹垞因《風(fēng)懷二百韻》而引起軒然大波，當(dāng)時已喧播人口，惟皆不欲傳之文字。最早考證此事者為吾禾楊謙（字子讓）。吳兔床《拜經(jīng)樓詩話》：“竹垞賦《風(fēng)懷詩》，為時傳誦。晚年刻集，屢欲汰之，終未能割愛。諸草廬云：'古人稱惜墨如金，竹垞之作《風(fēng)懷》也，殆不然?！鲇研闼畻罹幼屩t，嘗為予述之如此。子讓注釋《曝書亭詩集》，人稱其博，過江浩亭遠(yuǎn)甚。于《風(fēng)懷》考證尤詳，幾欲顯其姓氏，既而復(fù)自裁節(jié)，蓋猶之乎草廬之意也?！笨芍獥钪t之注雖已露其眉目，結(jié)果還是怕人指責(zé)而刪去了。嘉興圖書館藏有此書，為木山閣刻本，原為香嚴(yán)老人金蓉鏡“雙桂堂”舊藏，上多香嚴(yán)翁朱筆眉批，密密麻麻，細(xì)楷甚佳；惟其仍從楊謙之意，根據(jù)孫銀槎注本校錄其上，作補(bǔ)充而已。香嚴(yán)翁亦非不知情者，只是尊敬“昔賢”罷了。竹垞弟子遍天下，他們恐怕沒有一人不知此事的，故后來官修《四庫全書》時特地將《風(fēng)懷詩》及《靜志居琴趣》抽毀，這實(shí)在是他們的“好意”，他們是想讓一代大詩人坐享文廟兩廡“冷豬頭肉”的。

更有甚者，道光年間竹垞的同鄉(xiāng)于源，在他的《柳隱叢譚》中竟為此事辟起“謠”來了，其辯解道：“竹垞太史《風(fēng)懷二百韻》，擒詞美富，冠絕古今。晚年定稿，有'愿不食兩廡特豚’語，遂偽以為有盜姨一事。齊東讕言，本無足據(jù)。近山陰俞杏林（國琛）別訂《風(fēng)懷鏡》一編，指為琵琶妓王三姑作，逐句疏解，得一昭雪。惟楊謙注雖略按時代，實(shí)無鑿說。杏林以為誤于楊注，亦謬?！庇谠磁c楊謙為同鄉(xiāng)后輩，他雖不能見到楊謙其人，而極有可能看到楊謙未經(jīng)刪節(jié)之前的稿本，故作出“訛傳”非始于楊氏的斷論，這恰反證了“早已喧傳于世”的真實(shí)性。至于俞杏林所指，無非是竹垞詩中用了“于盼盼”、“李當(dāng)當(dāng)”、“崔徽”、“蘇小”等古代妓女的名字為喻，從而認(rèn)為竹垞學(xué)問淵博，用典精嚴(yán)，斷不致如此擬非其倫，故而演繹出一幕琵琶妓王三姑與朱竹垞的“生死戀”故事來。因?yàn)榉饨ㄉ鐣看蠓蛲婕瞬⒉凰愠笫?，甚而有詡為“風(fēng)流韻事”而自鳴得意者，他自以為這樣可以替朱大師“平反昭雪”了。

其實(shí)正是竹垞用典精妙所在。簡單舉一例證，若崔徽乃唐代山西河中妓女，《麗情集》稱其因“裴敬中使蒲中，徽一見動情。敬中使回，徽以不得從為恨。久之成疾，自寫其真，以寄裴曰'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矣’?！瘪T三娘后來與竹垞所處的正是這種境況，其事甚切，其人雖以妓女為喻，亦是竹垞苦心所在。細(xì)想他怎么可能寫得明白質(zhì)直呢？禮教的束縛，已經(jīng)使人喘不過氣來，竹垞能如此坦誠寫出，已屬“鳳毛麟角”，所以必須以藝術(shù)手法來處理含括之。此真可謂癡人前說不得“夢”話也。倘然竹垞老人泉下有知，定然會與他們拼命，飽于老拳的。一笑。

有號“蔗道”其人者，曾為竹垞的詩文寫序云：“自變故以來，詩書之氣，無所附麗。天下之才人，往往化為詩人?！逼溲钥芍^沉痛也。三娘實(shí)因竹垞而亡，故竹垞寫《風(fēng)懷》，雖用詞艷麗，而感情真摯、嚴(yán)肅，絕非尋常的詠風(fēng)吟月，這是他終身不能磨滅的愛情史詩。

曾記得“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一印的隨園老人，他對此事有過評價：“竹垞晚年自訂詩集，不刪《風(fēng)懷》一首，曰'寧不食兩廡特豚耳?！塑Z（按，音衛(wèi)，虛妄）言也。按：元明崇祀之典頗濫，蓋有名無考，附會性理數(shù)言，遽與程、朱并列。竹垞恥之，托詞自免，意蓋有在也。不然，使竹垞刪此詩，其果可以廁兩廡乎？亦未必然矣?！钡降资窃硬?，他總算不曾把朱竹垞當(dāng)作死守封建禮法、漠視男女愛情的“圣賢”。他們是引為同調(diào)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