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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岳南 1924年初,清華學校欲正式“改辦大學”。這年10月,籌備創(chuàng)建研究院。由于財力、人力、研究方向等諸方面限制,最終決定研究院先設國學門一科,也就是后來被社會廣泛稱謂的國學研究院。 計劃既定,清華校長曹云祥即動員早在1917年就“暴得大名”的北大教授胡適到清華國學研究院主持院務。尚不算糊涂的胡適立即推辭,表示只做顧問不就院長,并建議曹校長根據(jù)中國學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采用宋、元時代書院的導師制,兼取外國大學研究生院學位論文的專題研究法來辦研究院。曹校長深以為然,并擬請梁任公(啟超)、王靜安(國維)、章太炎(炳麟)三位大師到校任教。具體操辦者由美國哈佛大學歸國的一代名士吳宓,拿著自己簽發(fā)的聘書前往幾位大師居處一一聘請。 清華國學研究院主任吳宓 王國維的學生、中國大清朝皇帝溥儀 此次吳宓再次登門,對王國維這位晚清遺老的生活、思想習性專門作過一番了解研究,計定了對付方法,力爭一舉成功。待吳到了北京城內(nèi)陸安門織染局10號王國維住所后,采取入鄉(xiāng)隨俗策略,先行三拜如儀大禮,然后再提聘請之事。此招令王國維深受感動,覺得眼前這個吃過洋面包的年輕人很尊重自己,心中頗感痛快。王氏“事后語人,彼以為來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對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決就聘。”吳宓的一番心思總算沒有白費。 決定就聘的王國維,覺得這樣重大的工作調(diào)動,應該稟報“皇上”,看“上面”是否“恩準”,再最后決定行止。于是,王氏在家中吭吭哧哧地憋了些時日,硬著頭皮偷偷摸摸地跑到天津張園見到遜帝溥儀,在“面奉諭旨命就清華學校研究院之聘”后,才放下心來,收拾行李,于4月18日,攜家遷往清華園古月堂居?。ㄇ镞w入西院十六、十八號),就任國學研究院教授之職。 王國維進清華的另有隱情 王國維受清華之聘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便是生活所迫與溥儀“小朝廷”的喧囂混亂。據(jù)顧頡剛回憶,最早推薦王國維至清華是他向胡適提出的。顧在《我是怎樣編<古史辯>的》一文中說:王國維“以南書房行走的名義教溥儀讀中國古書。溥儀出宮,這個差使當然消失;同時,他又早辭去了北大研究所導師的職務,兩只飯碗都砸破,生計當然無法維持。我一聽到這個消息,便于這年(1924)十二月初寫信給胡適,請他去請清華大學校長曹某,延聘王國維到國學研究院任教。胡適跟這個校長都是留學生,王國維又有實在本領,當然一說便成。” 從胡適保存的資料看,顧說不妄,有書信為證。顧頡剛在給胡適的信中說:“靜安先生清宮殿俸既停,研究所薪亦欠,余月入五十元,何以度日。曾與幼漁先生談及,他說北大功課靜安先生不會擔任,惟有俟北京書局成立時,以友誼請其主持編輯事務。然北京書局不知何日能成立,即使成立而資本有限,亦不能供給較多之薪水。我意,清華學校既要組織大學國文系,而又托先生主持此事,未知可將靜安先生介紹進去否?他如能去,則國文系已有中堅,可以辦得出精采。想先生亦以為然也。清宮事件,報紙評論對于先生都好作(多)尖酸刻薄之言,足見不成氣候的人多?!?/span> 由此看出,顧信寫于清華國學研究院籌備甚至醞釀前,說是他首先向胡推薦王國維入清華并不為過,而從胡與曹云祥書信來往可知,胡正式薦王任教國學院都在此信之后。但從整個過程看,薦王之頭功,還屬于胡,這也就是為什么在王國維死后,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中有“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學院遂聞傳絕業(yè),園林差喜遷幽居”的詩句。按陳的弟子蔣天樞解釋:陳詩中的前一句,來自《昌黎集》嘲魯連子詩,詩云:“魯連細而黠,有似黃鷂子。田巴兀老蒼,憐汝矜爪觜”。胡適乃安徽績溪人,蓋胡憐王氏之身世處境,薦入清華也。 鄭孝胥。此人不顧民族大義,經(jīng)常與日本鬼子在酒桌上米西米西,最終淪為漢奸 另,當時住在天津張園的溥儀,身邊一幫舊臣隨從仍陰魂不散,相互傾軋,斗法爭寵。與王國維亦師亦友的羅振玉在角逐中漸漸敗下陣來,不再受寵。而鄭孝胥等一幫孤臣孽子借此得勢,開始在“皇上”身邊出謀劃策,發(fā)號施令,整個張園“小朝廷”充滿了無休止的爭論、表演、欺騙與榨取,在這種污濁的環(huán)境之下,已被折騰得暈頭轉向的遜帝溥儀,整日沉浸在一連串的熱鬧、煩躁、激動、夢想、失望、希望、滑稽之中不能自拔。耳聞目染這種環(huán)境和人事,王國維大為苦惱,于是較痛快地答應了清華之聘。此事在王氏給友人蔣汝藻的信中可見得分明:“數(shù)月以來,憂惶忙迫,殆無可語。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現(xiàn)主人(南按:指溥儀)在津,進退綽綽,所不足者錢耳。然困窮至此,而中間派別意見排擠傾軋,乃與承平時無異。故弟上月中已決就清華學校之聘,全家亦擬遷往清華園,離此人海,計亦良得。數(shù)月不親書卷,直覺心思散慢,會須收召魂魄,重理舊業(yè)耳!”蔣汝藻回復曰:“頃知已毅然決定,為之頷首不置。從此脫離鬼域,重入清平,為天地間多留幾篇有用文字,即吾人應盡之義務?!被蛟S,王國維這一無奈中的選擇,不只對他自己是個解脫,對中國文化而言亦算是一個大幸運吧。 王國維肚中有多少干貨 身材瘦小的王國維,臉龐黑黃,八字須,頭戴瓜皮帽,身后拖著一根豬尾巴狀的小辮子,一副頹喪委糜的樣子,屬于現(xiàn)代文學與影視作品中塑造的典型的滿清遺老形像,看上去不是很酷,且有些丑陋。當年與王相識的魯迅曾說他“老實到像火腿一般”,[28]胡適也曾直言不諱地說王國維“人很丑,小辮子,樣子真難看,但光讀他的詩和詞,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呢!”[29]正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訓,此人肚子里的學問,可謂如江河湖海,浩瀚無涯,并世罕有其匹。 1877年出生于浙江海寧的王國維,早年立志研究哲學、美學,繼而詞曲,通過自己的天才加勤奮,精通英文、德文、日文等多種文字,對西方哲學、美學、文學,特別是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及后世的叔本華、尼采等大師的思想理論,有獨特的研究和深刻洞見。憑借“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求學治學精神,王氏經(jīng)過多年苦心鉆研,終成利用西方文學原理批評中國舊文學的第一人,對宋元戲曲史的研究更是獨樹一幟,達到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奇境界。 1906年,王國維所著《教育之宗旨》一文,首次提出“美育”一詞,在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倡導德、智、美、體四育并舉的教育理念,明確提出教育之宗旨為培養(yǎng)“完全之人物”,為中國現(xiàn)代教育理論的創(chuàng)建作出了劃時代的貢獻。辛亥革命后,王國維隨亦師亦友的滿清遺老、古文字學家羅振玉避居日本,開始隨羅專治經(jīng)史、古文字學、考古學,先后在歷代古器物、甲骨鐘鼎、齊魯封泥、漢魏碑刻、漢晉簡牘、敦煌唐寫經(jīng),以及殷周秦漢古史的考釋研究領域取得了驚人成就。最驚世駭俗和令人欽佩的,是對出土甲骨文與傳世金文的研究成果。通過對殷墟出土甲骨文研究這一視若生命的追求,使王國維最終以不足50公斤的瘦弱之軀,借助思想學術的浩然銳氣,轟然撞開了迷蒙遁隱幾千年的殷商王朝大門,中國有文字可考的歷史,一下子向前延續(xù)了近一千年。王國維也因這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劃時代學術貢獻,一舉成為甲骨學的鼻祖和“新史學的開山”(郭沫若語)。后世評價王國維學問之博大精深,有“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陳寅恪語)的高度贊美。1922年8月28日,胡適在日記中寫道:“現(xiàn)今的中國學術界真凋敝零落極了。舊式學者只剩王國維、羅振玉、葉德輝、章炳麟四人。其次則半新半舊的過渡學者,也只有梁啟超和我們幾個人。內(nèi)中章炳麟是在學術上已半僵化了,羅與葉沒有條理系統(tǒng),只有王國維最有希望。” 王國維與羅振玉(右)在日本研究甲骨文時期留影 此時的胡適雖然有點謙虛地把自己大名列入“半新半舊”的圈子之內(nèi),但就他的國學功底與成就而言,與王國維相較,不能說無法望其項背,至少是不能與王國維齊肩并立,更談不上予以匹敵。就“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一學術框架和標高論,自兩千多年前偉大的史學之祖司馬遷與世長辭,過了一百多年才產(chǎn)生了班固;班固死后五十多年產(chǎn)生了荀悅;荀悅死后過了八十多年產(chǎn)生了陳壽。陳壽死后七百年,直到11世紀才產(chǎn)生了歐陽修、司馬光及其助手劉恕和范祖禹。12世紀產(chǎn)生了鄭樵。鄭氏死后六百年,到18世紀才產(chǎn)生了趙翼、錢大昕、王鳴盛、全祖望、章學誠等幾位名家。繼趙、錢、王、全、章等人死后百余年,才有曠世天才王國維橫空出世。而王氏不僅“古史及文字考證之學冠絕一世”(吳宓語),其學問博大精深,是繼魏晉時期寫出不朽名著《三國志》的大史學家陳壽死后一千六百年來,歷代史學名宿所不能匹敵的。正是有了如此偉大的創(chuàng)舉,后人遂有“不觀王國維之學問,不知大師之大,高山之高”的名言警句。 王國維到校后,鑒于他如雷貫耳的顯赫聲名,曹云祥校長請其出任國學研究院院長一職,王氏卻以“院長須總理院中大小事宜,堅辭不就,執(zhí)意專任教授。曹云祥校長復請吳宓任之,吳乃允就主任之職?!庇谑牵缓笫缽V為傳頌的清華國學院時代由此拉開了序幕(岳南)。 【本文引自《南渡北歸》最新版禮盒裝,有刪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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