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回來了。

小城、迪廳、山西話。

有人說，他拍來拍去，只是延續(xù)了以往那一種類型而已。

對此，我并不同意。

《江湖兒女》

Ash is Purest White

在我看來——

《江湖兒女》不僅區(qū)別于賈樟柯以往的作品，更是大陸首部以女性為第一主人公的武俠電影。

不信？

那我問問你，何謂“俠”？

明代著名文字學(xué)家佟湘玉，曾如此解釋道：

把俠字拆開來

應(yīng)該是一個人一個夾，這說明什么呀？

不要怕，這個夾應(yīng)該是夾道歡迎

只要心存善念，多為別人著想

自然會受到夾道歡迎嘛

佟掌柜只說對了一半。

所謂的“俠”，未必非得功夫高強，而是要講求道義和善心，這是對的。

不過，講求道義和善心，就自然會受到夾道歡迎，那是古代才有的事。

在現(xiàn)代，隨著拜金主義的興起，俠義精神早已不再流行。

《江湖兒女》所講述的，就是一個心懷道義的俠女，如何在現(xiàn)代社會慘遭蹂躪。

以下內(nèi)容含劇透

影片開場，是在一輛破公交車上。

一個小孩一臉茫然，看見形形色色的大人們疲憊而又蒼涼。

賈樟柯說，這是他2001年拍的真實紀(jì)錄影像，地點就在山西。

賈樟柯這么做，一來是想高度還原，世紀(jì)之初的時代氛圍。

二來，賈樟柯希望讓觀眾慢慢感受到——

無論在電影中，角色多么戲劇化，本質(zhì)上也無非都是擠在這個破公交車?yán)锒选?/p>

影片第二個畫面，是一座破小城。

按賈樟柯的話講——

破小城，無非就是大型的破公交車而已。

那么，在這個大型的破公交車?yán)?，誰與那個一臉茫然的小孩遙相對應(yīng)？

在我看來，是巧巧（趙濤 飾）。

巧巧，看似已經(jīng)成年，世故而又老練，是黑社會老大斌哥（廖凡 飾）的女人。

而實際上，她只是一個小孩，對大人們的世界充滿不解與好奇。

她的世界觀與人生觀，都是受斌哥影響才得以塑成的。

麻將館內(nèi)，斌哥搬出關(guān)公雕像，既化解了兄弟的矛盾，又使巧巧萌發(fā)一種虛無的信仰。

KTV包間，斌哥讓眾兄弟，把不同的酒倒進(jìn)盆里，再用杯子舀出來喝，并說：

“五湖四海，肝膽相照?！?/p>

“現(xiàn)在，你就是江湖上的人?！?/p>

斌哥的話，巧巧深信不疑。

巧巧沒意識到，這個“江湖世界”，其實有極大的荒誕性。

就像莫小貝，沒意識到衡山派的傳說，只是大人們用來拔高自己的吹噓而已。

我觀《江湖兒女》時，無數(shù)次放聲大笑，大笑后又頗感悲涼。

影片中，二勇哥是另一名黑社會老大，某天夜里，他被一群人持刀捅死。

而，那群人如此做，并不是為了搶錢，也不是為了搶馮程程。

只是為了證明，“老子比你更牛逼”……

二勇哥的葬禮上，一首嗩吶改編版《上海灘》，伴隨著迷之國標(biāo)舞緩緩響起……

你看，這些“江湖人士”看似莊嚴(yán)，骨子里其實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東西，

另外幾個荒誕的情節(jié)——

小城：一群大媽面部僵硬，明明對人生已經(jīng)毫無激情，卻大聲合唱著《瀟灑走一回》……

三峽：丁嘉麗演的輪船乘客，吃飯前肅穆而正經(jīng)，向上帝念完禱告詞后，卻偷走了巧巧的錢包……

大同：張譯演的“成功人士”，表面上生活優(yōu)越，暗里卻夫妻不睦，連自己的小三懷沒懷孕都不清楚……

新疆：徐崢演的火車男子，看似既懂科學(xué)又懂詩，實際上卻毫無擔(dān)當(dāng)，什么貨色都不是……

巧巧走遍許多地方，竟發(fā)現(xiàn)無論哪里的人，似乎都與破公交車上沒什么兩樣。

火車男子那句“我們都是宇宙的囚徒”，看似搞怪戲謔，實則意味深長。

正是這些表里不一的反差，勾勒出本世紀(jì)初的一個中國真相——

突來的巨大物欲，瓦解了宗教信仰，瓦解了家庭關(guān)系，更瓦解了道義和善心。

起初，《江湖兒女》的英文名叫“money and love”，意為“金錢與愛情”。

賈樟柯說，想到這個名，是因他認(rèn)為：

“人類的絕大部分問題，要么就是因為缺錢，要么就是因為缺愛。”

夜晚，鬧市，為了拯救愛情，為了拯救正被圍毆的斌哥——

巧巧不惜當(dāng)眾鳴槍，以致被捕入獄（注意下圖的動作表情，極具俠女氣質(zhì)）。

五年后，為了贏得金錢，為了找回自己的尊嚴(yán)——

斌哥，甚至都沒去接巧巧出獄。

江湖在哪里？

斌哥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而，受物欲驅(qū)使，人已變成了動物。

江湖亦遭瓦解，不復(fù)存在。

最終，《江湖兒女》的正式英文名，并沒有選擇“money and love”。

賈樟柯采取了一個更具詩意的名字：

“Ash is Purest White”。

意為“灰燼是最純凈的白色”。

什么意思？

火山旁，巧巧對斌哥說：

經(jīng)過高溫燃燒

火山灰應(yīng)該是最干凈的東西

這句話，令我想起尼采那句：“凡殺不死我的，都會使我更強大?！?/p>

古往今來，其實許多大俠，都有過與巧巧類似的磨歷。

打兩個比方——

令狐沖，在華山長大，常被岳不群教導(dǎo)（吹噓）江湖的崇高性，長大后卻漸漸發(fā)現(xiàn)，五岳劍派是那么無恥又無情。

張無忌，與周芷若青梅竹馬，甘愿為其犧牲性命，長大后卻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心中最神圣的人，其實面目才最猙獰。

岳不群，周芷若，斌哥，本質(zhì)上都是燃燒的烈火，使主人公在精神上痛苦無比，又使主人公在痛苦中練就火眼金睛。

多年以后，巧巧已經(jīng)長大，看清了江湖的虛偽與荒誕性。

而，正如令狐沖和張無忌等大俠一樣，巧巧并沒有與那些螻蟻同流合污，仍然收留了癱瘓無助的斌哥。

從影廳出來時，我聽見旁邊有人嘀咕：

“巧巧一個人在外邊，看見外星飛碟那段戲，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認(rèn)為，大概是賈樟柯，想要表達(dá)一種“我相信”的意思。

即使社會黑暗如斯，即使人們不再向往真理，但這并不妨礙“我相信”真理的存在。

這個真理，或許是俠義精神，或許是外星飛碟，我不需要在別人身上尋找證明，只需要我自己愿意相信就行。

就像佟掌柜所說，也許兄弟是假的，大哥是假的，江湖是假的，不過——

就算啥都是假的

但是有一樣，絕對是真的

（那就是）俠義的精神

面對殘酷環(huán)境，仍能大浪淘沙，堅守住自己的俠義精神。

真正的大俠，猶如火山灰，越是被灼燒，本質(zhì)就越純凈。

事實上，今天仍有許多觀眾，并不懂得欣賞賈樟柯的電影。

幾年前在多倫多，賈樟柯的某部電影放映時，就有位中國留學(xué)生站起來說：

“我們國家是存在這些問題，但你為什么只拍窮鄉(xiāng)僻壤？拍些好的你會死？”

《小武》《站臺》《三峽好人》

這位留學(xué)生并不明白——

賈樟柯拍中國的殘酷面，絕不是意圖諂媚西方。

相反，與西方相比，賈樟柯顯然更熱愛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

想起《山河故人》中，賈樟柯電影首次出現(xiàn)了一位西方男性。

澳大利亞，西方男性文質(zhì)彬彬、正襟危坐，卻對自己的前妻說：

我們婚姻期間水電費都是我支付的

我的律師在算這些錢

這也應(yīng)該有一半是你承擔(dān)

你看——

面對物欲，外國人的信仰，也同樣被瓦解，同樣不近人情。

《山河故人》還有一幕，賈樟柯預(yù)言在2025年，人民幣的價值將超越美元：

給你起名字的人真沒遠(yuǎn)見

美元貶值太厲害

應(yīng)該叫你“人民幣”

但，仔細(xì)想想，我們真的只是應(yīng)該因此而感到興奮嗎？

賈樟柯，寫下這段對白時，難道內(nèi)心很驕傲很激動嗎？

不。

我猜，賈樟柯的心情，更多是一種悲憫，因為他曾經(jīng)說過：

“不能因為整個國家在跑步前進(jìn)，就忽略了那些被撞倒的人?！?/p>

《江湖兒女》的結(jié)尾，巧巧堅守住了俠義精神，堅守住了道義和善心。

然而，在人擠人的現(xiàn)代公交車?yán)铮]有受到夾道歡迎。

她依舊在那個麻將館里，沒有愛情，沒有物質(zhì)，沒有江湖，沒有兄弟。

有的，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俠女，被數(shù)碼攝像頭記錄下來，供我們思考與嘆息。

賈樟柯說，他非常喜歡一句話：

 “魯迅文章里面無邊的黑暗，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而，在我看來，賈樟柯的電影，也正如魯迅的文章。

既像一把冰冷的手術(shù)刀，將中國的膿瘡狠狠剝開；

又似一團(tuán)燃燒的活火山，將觀眾的精神高溫烘烤。

可悲的是，百年過去，但與民國相比，我們今天的某些觀眾甚至知識分子，思維方式卻似乎并沒有太大長進(jìn)——

讓一個在柏林、戛納、威尼斯等國際電影節(jié)，斬獲無數(shù)大獎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去學(xué)習(xí)美國和印度，拍工業(yè)流水線上的心靈雞湯？

如此荒謬的言論，如此胡謅的妄人，居然還能掌握話語權(quán)，當(dāng)上某影響力巨大的媒體的主編……

與電影相比，這樣的魔幻現(xiàn)實，更讓我感到難受與悲哀。

我只希望——

被烘烤過的觀眾，與其辱罵點火者，不如嘗試在痛苦中，去反思自己的弊病。

如此，我們的江湖，我們的社會，才有可能浴火重生，變得更為潔白和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