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付鑫鑫 新疆,我國陸地面積最大的省級行政區(qū),有13個世居民族生活于此,周邊與八國接壤,在歷史上是古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 新疆被稱為古代文明的十字路口,這里不僅是東西方文化交匯之所,更是游牧文化與綠洲文化交融之地。 從1960年北大畢業(yè)赴新疆參加工作,到2000年從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退休,王炳華與新疆“朝夕相處”四十載春秋,從青絲相伴到白發(fā)滿頭。 從帕米爾高原到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從阿勒泰山到伊犁河谷,從天山內外到南疆北疆,他主持、直接參與的重要考古工地有20多處。 無論是“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織錦,還是樓蘭王國的金發(fā)女尸,抑或米蘭遺址出土的“有翼飛天”像……對王炳華來說,所有文物都是歷史的見證與還原。他常說,倚靠文獻考證歷史固然有其意義,但若要補足其缺漏和客觀性,則需考古研究來輔助??脊艜r發(fā)掘到的物品很可能是當年不小心留下或棄置的,這樣反而更能客觀完整地保留古代的文化。這是他愿意花一輩子去考古的初心與堅守。 著名紅學家、史學家馮其庸題贈王炳華的詩中寫道:“瀚海滄桑覓夢痕,樓蘭又見小河墩。君家事業(yè)傳千古,卓犖群英是此人?!被蛟S,這是對王炳華傾其一生奉獻新疆考古事業(yè)的最好概括。 【人物檔案】 王炳華,1935年生于江蘇南通,196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同年被分配至新疆,從事新疆考古40年,一生致力于西域文明研究。曾任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特聘教授、博導,中國唐史研究會、中國中外關系史研究會、中國中亞文化研究會理事。兩次被評為新疆有突出貢獻優(yōu)秀專家,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主持與日本早稻田大學、佛教大學,法國科研中心等有關絲綢之路調查,尼雅考古調查發(fā)掘,克里雅調查合作項目等。提出的新疆青銅時代、樓蘭早期文明、生殖崇拜、古代新疆居民及其文化、塔克拉瑪干沙漠城鎮(zhèn)廢棄的內在制因等理念,為西域研究學界所關注。 主要論著有《吐魯番的古代文明》《絲綢之路考古研究》《西域考古歷史論集》《西域考古文存》《孔雀河青銅時代與吐火羅假想》《新疆古尸》《滄桑樓蘭》《精絕春秋》等20余部,主編《新疆文物考古新收獲》《法國西域敦煌學名著譯叢》等。 伊犁河流域烏孫古冢具有里程碑意義 1935年,王炳華出生于南通一戶殷實人家,父親是溫橋小學校長,外祖父是醫(yī)生。兒時最高興的事就是去舅父家玩,因為那里有很多書。 1955年,南通中學高中畢業(yè)后,王炳華在老師顧云璈的建議下,填報了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 起初,他對歷史和考古都沒什么概念,大一到大三文科的基礎課程也相差無幾。大四,王炳華隨同學們去云南做社會民族調查。大半年下來,他發(fā)現(xiàn)少數(shù)民族文化異彩紛呈,十分值得研究。1960年畢業(yè)實習,王炳華到河南洛陽王灣發(fā)掘仰韶墓地,算是第一次正兒八經與考古打了個照面,“條件艱苦,但能堅持”。 畢業(yè)分配,王炳華將南京的名額讓給了同學,自己選擇去烏魯木齊。 “從書本上了解到的新疆,遠離中原,是考古富礦,很吸引我?!蓖醣A解釋說,當時,外國考古學家有《西域考古記》等;國內學者研究新疆,雖文獻豐富,但考古資料明顯不足。而且,一些流傳至今的文獻,作者的主觀目的難免會滲透進文字中,導致其舍去部分史實,“因此,需要從考古發(fā)現(xiàn)中探索更多隱秘,用‘真材實料’來展現(xiàn)、還原新疆古代的輝煌”。 王炳華從北京坐火車到蘭州,再轉乘慢車進入新疆,當時的火車終點站在鄯善縣?!霸诟瓯跒┫萝嚂r,天剛放亮,最先看到的是一排排帳篷。帳篷前立著不同單位的接站標志,一旦對接上,立刻就有熱氣騰騰的早點?!蓖醣A記憶猶新地說。 1960年,考古所還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借了新疆印刷廠兩間房子辦公,住宿則租用印刷廠對面的民居土房。 王炳華最早的考古工作,圍繞天山以北的游牧文化遺存展開。1961年7月,王炳華與同事王明哲等人,對伊犁河流域昭蘇、特克斯等9縣的土墩墓開展試掘,在特克斯縣采集到青銅器11件。1962-1963年,在昭蘇縣發(fā)掘了后來名噪一時的烏孫古冢。古冢出土有見于黃河流域的漢式鐵犁鏵,也發(fā)現(xiàn)過典型的秦式繭型陶壺。王炳華參考俄文相關資料,結合文獻,澄清了“游牧區(qū)歷史文化遺存貧乏”的誤解。其提出的烏孫(西域36國之一)考古文化概念,具有里程碑意義。 至今,他還記得,那幾年,每次野外工作結束,返回烏魯木齊,會去蒸“土耳其浴”,將衣服掛在高溫蒸汽下方,看體虱一個個從衣服上掉落。 “文革”十年,唯一讓王炳華感覺到甜蜜的是:1968年元旦,他與結識、相戀3年的王路力喜結連理。 “住我們對門的北大維吾爾族同學熱合曼,借出她的臺式收音機,給婚房添上了溫馨的音樂,很是感人。”王炳華笑著說。 張騫出使西域前, “中原制造”已至新疆 1976年,結束借調在國家文物局文物出版社的工作,王炳華返回新疆。適時,當?shù)卣谛藿ù┰教焐綅{谷的南疆鐵路,沿途發(fā)現(xiàn)許多文物,消息傳到烏魯木齊,王炳華隨即前往阿拉溝。 阿拉溝是天山山脈中的一條溝谷,在吐魯番托克遜縣西南。1976-1978年,王炳華在阿拉溝東口、魚兒溝車站地區(qū)主持發(fā)掘墓葬85座,出土文物以金器最多,見有虎紋飾圓金牌8塊、對虎紋金箔、獅紋金箔等。 在考古報告中,王炳華提出“塞人文化”的新概念?!稘h書·西域傳》記載,漢代以前,塞人(對應于波斯文獻中的“Saka”)曾廣泛分布于伊犁河流域、天山和帕米爾一帶,大月氏西遷后,將塞人趕出了伊犁河流域。 “黃金大墓”引發(fā)社會轟動的同時,王炳華卻審慎地認為,出土文物的多元性及其與周邊地域的關聯(lián)性更令人驚嘆?!鞍⒗瓬蠔|口大墓出土大量源于長江流域楚文化的漆器,鳳鳥紋絲繡頗顯楚人巫風,還有山字紋青銅鏡、精細的綾紋羅等。加上俄羅斯巴澤雷克墓地同樣出土過漆器、鳳鳥紋絲繡、銅鏡等……這說明,早在戰(zhàn)國時期,‘中原制造’就已廣泛傳播至古代新疆甚至更遠的地區(qū)?!焙髞淼难芯恳沧C明,阿拉溝東口大墓出土的金器中,動物后肢向上翻轉的造型,與俄羅斯巴澤雷克、中亞伊塞克等地出土的文物非常相似。換句話說,在張騫出使西域前,絲綢之路上已有相當?shù)奈幕涣?,天山峽谷對于絲路而言具有重要意義。從這點來講,阿拉溝墓葬稱得上是真正的“黃金大墓”。 隨后,王炳華繼續(xù)向東考察,抵達哈密五堡。當?shù)鼐用褚撩滋嶂鲃诱疑祥T,說在村西戈壁灘上見過彩陶和木器碎片,于是王炳華同他前往查看。 1978-1991年間,王炳華在哈密五堡主持了3次考古,共發(fā)掘墓葬114座。經碳十四測定,墓葬年代距今約3000年。墓葬出土的毛織物色彩依然鮮麗,大量木器特征鮮明,并發(fā)現(xiàn)70余具干尸,其中11具相對完整,目前分別收藏于哈密博物館、新疆博物館、上海自然博物館。 1978年底,哈密五堡第24號墓出土的女尸送往上海。解剖顯示,古尸具有高加索人種特征。而根據(jù)上海自然博物館對1986年發(fā)掘所得57具頭骨的測量結果,其中13具古尸為蒙古人種,33具古尸為歐洲人種。DNA檢測結果也顯示,古尸中,同時存在蒙古人種和歐洲人種的類型。 1987年,在與呼圖壁縣地名辦公室主任李世昌聊天時,王炳華得知縣境西部天山深處有巖畫。巖畫位于聳立的峭壁上,東西長14米、高9米,總面積約120平方米,繪有各式人物形象約300個,其中,有不少男性生殖器刻畫突出,甚至有交媾場景。王炳華認為,巖畫揭示古人生殖崇拜的思想,而巖畫主人可能是塞人及部分蒙古人。 至此,王炳華明確提出“天山峽谷古道”的新概念。天山山系東西長1760公里、南北寬300公里,廣泛分布著草原、盆地,是游牧民族往來的天然通道?!拔覀冊谝晾绾恿饔虬l(fā)現(xiàn)的波馬金銀器、阿拉溝‘黃金大墓’、呼圖壁縣康家石門子生殖崇拜巖畫等,都指向一個事實,即天山峽谷是文化交往的重要通道。這一發(fā)現(xiàn)也可在吐魯番出土的唐代文書及晚至明代的文獻中找到依據(jù)。這些考古證據(jù)不僅清晰描繪出一條新的交通路線,更是打破了我們舊有的認知——古代絲綢之路必須自昆侖山北麓,天山北麓、南麓而行。我們開始重新認識西域的地理空間,絲綢之路也可以穿越天山來去。” 樓蘭女尸、精絕王陵,異質文明碰撞混融 在漢代絲綢之路開通之初,樓蘭曾是重要節(jié)點。公元4世紀,樓蘭開始衰落,樓蘭古城也隨之銷聲匿跡。直到1901年,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偶遇樓蘭古城,并在此采集到古代簡牘、錢幣、毛織品、木雕等珍貴文物,方引起世人關注。新中國成立后,羅布泊成為軍事禁區(qū),樓蘭考古再次沉寂。 1979年,中央電視臺計劃與日本NHK合作拍攝大型紀錄片《絲綢之路》,請王炳華參與,他隨即提出“去樓蘭”。是年底,王炳華率隊進入位于羅布泊西北的孔雀河河谷考察,發(fā)現(xiàn)古墓溝墓地。 在古墓溝,考古隊共發(fā)掘墓葬42座。其中,6座墓葬形制特殊,地表皆有7圈列木,構成橢圓形圈,圈外散布以7根木樁構成的放射形直線,即“太陽墓”。根據(jù)碳十四測定,墓葬距今約3800年。這打破了以往將羅布泊地區(qū)文物都與漢代樓蘭相關的認知,證明在更早以前人類就曾在羅布淖爾留下痕跡。 古墓溝的另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是女尸,頭戴尖頂氈帽、發(fā)色金黃。1980年,在樓蘭鐵板河墓地也出土了一具類似的女尸。兩具女尸的解剖結果顯示,頭骨具有明顯的歐洲人種特點,古墓溝文化居民是當時所知“歐亞大陸上時代最早、分布位置最東的古歐洲人類型”。 隨即,有學者提出,墓地主人可能是“吐火羅人”,但王炳華并不認同這種假說。綜合古墓溝、鐵板河、小河的考古成果,20世紀初探險家們的考古收獲,以及克里雅北方墓地的新發(fā)現(xiàn)等,王炳華提出,羅布淖爾荒原北部孔雀河水系所見青銅時代考古遺存,是一種具有特別鮮明個性的考古文化。而此文化具有塞人文化的重要特征,與古印度、古伊朗文化也有不少關聯(lián),體現(xiàn)出異質文明碰撞后的矛盾與沖突、混融與合一,而不應將其簡單認定為“吐火羅人”。 樓蘭考古的成功,促成了中法克里雅河流域的考古調查。1993年,與法國研究中心315所簽訂“克里雅河考古協(xié)議”后,王炳華作為考察隊隊長,進入克里雅河流域,調查喀拉墩遺址。 1995年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即尼雅精絕發(fā)掘,尼雅遺址是漢代精絕(西域36國之一)所在。1995年9月至11月,王炳華率隊在沙漠中前行,意外發(fā)現(xiàn)一座胡楊棺木,尼雅95一號墓地由此現(xiàn)世,實為精絕王室墓園。墓葬保存得十分完好,M8墓主人所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體現(xiàn)出精絕與漢朝的政治文化關系。 任何沉入地下的物品,都有可能不朽 退休前夕,王炳華心心念念的是小河遺址。1934年,探險家貝格曼在小河發(fā)現(xiàn)了規(guī)模宏大的墓地、奇特的列木以及具有歐洲人種特征的古尸,震驚世界。2000年,王炳華如愿進入沙漠,尋找小河。在汽車無法前行的情況下,考古隊改騎駱駝深入腹地,并在第5天成功覓見小河墓地。 2000年底,在北大報告小河考察及其價值時,王炳華激動地說:“這是新疆考古界、文化界幾代知識分子做了66年的夢。這個夢,在尷尬與苦澀里浸泡過,被民族自尊與社會責任感激勵過!今天,終于用自信心和勇氣,迎來夢醒時分。” 同年,王炳華辦好退休手續(xù),卸任所長,但他的西域研究仍在繼續(xù)。 他說,新疆境域廣闊,沙漠戈壁縱橫,氣候干燥,任何偶然沉入地下的物品,甚至人類自身,都有可能不朽;這里,曾是舊大陸上古代居民交往的關鍵地段,不同歷史時期的人群及物質、精神文明,都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痕跡。這片土地上,曾有不同種族、眾多民族或長或短居住、生存,留下了或深或淺的印痕;不同文化心理的居民群體,面對異己的存在,會經歷怎樣的接觸、矛盾、沖突、了解,最后走向融合,形成新的文化實體;迥異的藝術、不同的信仰,如何彼此共存、共處,最后邁向新境……凡此種種,都是其它地方少見的。 在新疆拜城縣北境,天山博者克拉格溝口西側巖壁上,依稀可見東漢時期一方摩崖刻石。漢隸書就的刻石,保留了時在龜茲(西域36國之一)任左將軍的劉平國于東漢永壽四年(公元158年)率領“秦人孟伯山、狄虎賁、趙當卑、程阿羌”等6人,在溝口建“東烏壘關城”的史跡。龜茲(今庫車地區(qū))穿越天山峽谷,通達伊犁河流域的烏孫,是漢代通向烏孫的重要通道。 自公元前60年,西漢王朝在新疆設立西域都護府至東漢永壽四年,新疆進入祖國版圖已200多年。那時,居住在庫車境內的孟伯山、程阿羌等,包括基層官員劉平國,竟還自稱“秦人”,足見秦國對西域經濟文化影響之深遠。 王炳華分析道:“伊朗、印度、阿富汗至今仍稱中國為‘秦’,并非偶然。這種深遠的影響,自然不是二世而亡的秦王朝所能營造?!亍直澈?,應有春秋戰(zhàn)國時期秦國、秦人在西部曾經散射、留存的經濟文化浸潤,并深蘊于歷史文脈中。” 漢代以來,中原與西域的聯(lián)系日益緊密。王炳華以尼雅遺址和精絕王陵的發(fā)掘舉例分析說,精絕王陵出土的“王”字紋陶罐、N14出土的“倉頡篇”木簡,顯示出王室成員開始接受學習漢字。更為重要的是,西域在服飾和葬制上也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比如,級別較高的墓主人袍服大多右衽,符合漢制;墓葬中,男女主人衣物器具分別懸掛在不同的丫形木叉上,與《禮記》所載“楎椸”制度相合。 從《史記·大宛列傳》到歷朝歷代國史中的《西域傳》,王炳華感慨:“在新疆考古人手鏟下,現(xiàn)世的文物碎片,在與史載文獻記錄互相印證的同時,也見證和還原了西域萬千黎民的生活情狀,讓今人跨越時間的長河觸摸古人的悲歡離合。新疆是中國的一部分,由古至今從未改變?!?br> 記者手記 希冀有個新疆人類學博物館 和王老聊天,他很健談,思緒開闊。退休后,除了在人大、北大上課,他還到法國、日本等地講學交流研討,繼續(xù)西域文明研究。 對于學生的好,王老銘記于心。“有一年,學生到新疆開會,抽空來看我,發(fā)現(xiàn)我房間沒空調;回北京后,就下了單。送貨員上門要裝空調,把我嚇一跳!”王炳華樂呵呵地說,“學生出錢辦事讓我感動,這份心意更是感人。” 在寶島臺灣的臺北大學上了一學期課,回程前,一個學生捧著一大罐葡萄酒來送行。“學生跟我說,不是買的,自己釀的。盛情難卻,但不能帶酒過境。出發(fā)前,我與共事的老師們一起把它喝了?!蓖醣A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學生對我好,我講課受歡迎,做老師還挺有成就感?!?nbsp; 眼下,王炳華手頭最要緊的就是撰寫《考古行腳六十年》《新疆考古與西域文明》。前者是考古生涯的總結,后者則希望從文物考古遺存透見它們背后的文化、歷史軌跡,以及人類活動與環(huán)境變遷之間的相互關系,所涉學科太多,“不知道什么時候寫得完,邊寫邊看”。 有時候,賢內助王路力心疼他,勸王老少寫點,“外稿就給2800字的稿費,你干嗎非得寫五六千字?3000字足夠了……”王老不以為意:“我寫稿又不為掙錢,總要把問題講清楚嘛!” 在王炳華心中,一直希冀建立一座新疆人類學博物館:“新疆得益于其地理位置和人類文明交流的需求,歷史上一直擁有豐富多樣的人種、文化和宗教。若能通過博物館的形式來規(guī)范整理和陳列這座寶貴的‘民族文化熔爐’,對增進民族團結有很大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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