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昭70歲的向?qū)_下60多年的“老朋友”,搖搖頭說:“現(xiàn)在冰舌面越來越低,從山脊下到冰舌上要走的路越來越長。每次來,我都感到自己在向一個將要逝去的親友告別?!?/span>
阿爾卑斯山的阿萊奇冰川,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 (秦昭/圖) 清晨,我們被云霧包圍著,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山間小路邊的草叢上掛滿了露珠,頭發(fā)上也濕漉漉的。耳邊叮當叮當?shù)貍鱽韱握{(diào)的牛鈴聲,卻看不見牛的影子。 向?qū)дf,這里的清晨基本上都是這樣。山脊北面冰川上空的冷空氣與南面的高山草甸上空的暖空氣在夜間相遇,形成含水量很重的云霧。必須要等到太陽升起來以后它才會慢慢散去。 “不用擔心。大家會看到阿萊奇的?!?他說。 阿萊奇是一條大冰川。按長度來說,它號稱是阿爾卑斯山最大的冰川,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chǎn)。發(fā)源自瑞士著名的少女峰地區(qū)的三條大冰川沿山谷南下,匯聚成一條長達20多公里的大冰舌。隨著冰川谷的走向,阿萊奇大冰舌蜿蜒出優(yōu)美的曲線,更加增添了它獨有的魅力。 盡管阿萊奇冰川作為瑞士風光的經(jīng)典畫面,出現(xiàn)在數(shù)不清的畫冊、明信片和旅游紀念物上,為人熟知,但在幾年前當它第一次赫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還是被它的雄姿所震撼了。在那個時刻,我深深體會到,對于一個真正的大自然的奇跡,任何攝影師的鏡頭都無法表現(xiàn)出它的無以倫比的壯觀。也是在那個時刻,我開始夢想有朝一日走上阿萊奇的冰雪身軀,零距離地擁抱這條大冰川,體驗在冰川上行走的樂趣。 然而去冰川表面行走與任何高山徒步都不同。那里隱藏著大量看不見的危險。對于從來沒有真正走上過冰川的人來說,不是想去哪就可以去哪的,需要有經(jīng)驗豐富,熟知冰川特點的向?qū)У膸ьI(lǐng)。我們今天這個小隊的向?qū)ぬ兀?019年整整70歲。他從5歲起就跟隨同樣是高山向?qū)У母赣H到阿爾卑斯山的冰川上行走。60多年里他的足跡幾乎踏遍了阿爾卑斯山的每一條小路,每一座山峰和大大小小的冰川。今天,他走在我們小隊的最前面,壓著步子,以不變的節(jié)律,帶領(lǐng)大家一步一步地在云霧里向上攀登。
自小就和阿萊奇冰川親密無間的皮特,70歲的他依然在做導游。 (秦昭/圖) 剛才在山下的纜車站仰面望著高墻一般矗立在眼前的山崖,覺得它不過就是一座普普通通長滿樹木的山。我很難想象那上面有一條舉世聞名的大冰川。纜車在陡峭的森林坡之上緩緩地上升,擦過樹木的頂尖。七、八百米的高度只用了10分鐘就完成了。而剩下的三、四百米高差,需要在高山草甸上步行跋涉一個多小時。 云霧飄渺,四周的景色一會兒朦朧一會兒清晰。野草野花盡情吸收著清新的晨露。不知道走了多遠,轉(zhuǎn)過一座山巖,老皮特停住了腳步。我們跟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行走了一個多小時,這時也抬起頭來喘口氣。馬上,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色鎮(zhèn)住了。每個人不約而同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它就在那兒!阿萊奇大冰川正橫臥在腳下的山谷里。晨光正努力穿透濃濃的晨霧,在灰白色的大冰舌上投下斑駁的云影。 我在風光畫冊和明信片上見慣了阿萊奇冰川在晴空下的雄姿。在那些圖片上,蔚藍色的天空把銀白色的大冰舌映照得閃閃發(fā)光,賦予了它逼人的氣勢和讓人嘆為觀止的壯麗。而現(xiàn)在,在靜怡的晨霧中,沒有強烈的光影對比,眼前的阿萊奇竟顯出了柔美浪漫的另一面。云霧像給它披上了一層朦朧的面紗,它虛無縹緲,不再有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反而讓人感到了一種謙遜委婉的邀請。頓時,一路上我們因天氣而忐忑不安的擔心一掃而光,大家欣然跟著向?qū)蛳伦呷?,沿著由無數(shù)之字形組成的小路走向那個夢寐已久的地方。
大冰川出現(xiàn)在腳下時,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 (秦昭/圖) 下降了一百多米高度以后,老皮特又一次停了下來。他轉(zhuǎn)身讓我們觀察腳下的山路與剛剛走過的地方有何不同。原來從此處向上的山坡基本都是沙土草甸,植被蓋滿了山坡。而從此向下,小路變成了亂石小徑,參差裸露的山石代替了植被,變得十分荒涼。 老皮特清楚地記得,50多年前當自己剛剛開始高山向?qū)У纳臅r,阿萊奇冰川的冰面尚在我們現(xiàn)在的腳下所在,而再往上的草坡那時還是裸石嶙峋。僅僅半個世紀的時間,大冰川的冰面下降了上百米。曾經(jīng)覆蓋著冰雪的地方變成了寸草不生的亂石坡,而草木則一點點覆蓋了過去的亂石坡,把它變成了高山草甸。 放眼望去,冰川消融后留下的空谷豁然在目。山谷兩側(cè)的植被線清晰地標志著半個世紀前阿萊奇冰川的冰舌所在的位置。如果不是向?qū)У奶崾?,我心中的這條大冰川一直是一條雄霸天下的冰雪巨龍??裳矍?,在它曾經(jīng)充滿的空谷的對照下,它萎縮了三分之一的身軀竟然有了奄奄一息的意思。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起來。 在2018年達沃斯召開的地球極地和高山冰川為主題的科學大會上,科學界做出了這樣的預計:即使世界各國能夠?qū)崿F(xiàn)在巴黎氣候大會上的承諾,到2050年阿爾卑斯山五分之三的小型冰川也將消失。而如果不采取措施,任地球氣候以目前的速度變暖,到本世紀末,一半以上的阿爾卑斯冰川將消失。 老皮特對此有深切的體會。他默默地望著腳下60多年的老朋友,心痛又無奈地搖搖頭說:“現(xiàn)在冰舌面越來越低,從山脊下到冰舌上要走的路越來越長。每次來,我都感到自己在向一個將要逝去的親友告別?!?/p>
在半個世紀以前,阿萊奇冰川的高度曾在山谷兩側(cè)的植被線處。 (秦昭/圖) 跋涉了一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來到了冰舌邊。向?qū)Ыo每個人發(fā)了一副釘鞋,套在各人的鞋子下面防滑。夢想已久的冰川行走正式開始。 從高處俯瞰,冰川就像一條平靜的冰雪大河,或者說是一個平坦光滑的巨型滑冰場。遠看時,我想象在上面行走唯一要擔心的就是不要滑倒。走上了它,才知道它根本就不平坦,簡直就是由上百米厚的冰構(gòu)成的丘陵地帶。有高坡有低谷,上下起伏,溝壑縱橫。 冰舌的邊緣覆蓋著大量從山谷壁上滾落下來的土石,幾乎看不到冰面。不過土石層下面數(shù)米厚的冰層在山崖和冰舌的交界的地方暴露出來,它們就像冰舌張開的大嘴,不知道黑洞洞的巨厚的冰層下藏著什么。在土石層蓋不到的地帶,冰層如同凝固的,波濤起伏的大河般波瀾壯闊,又像一層層的黑白大理石,紋理優(yōu)美,質(zhì)地細膩又厚重。人在這碩大無朋的冰面上如同幾只小小的螞蟻。我很想匍匐下去擁抱這個大自然奇跡,但這讓我感到自己像螞蟻想擁抱大象那樣可笑和渺小。 冰川各處向下流動的速度差異和擠壓力的不均使冰舌表面時而拱起時而凹下。放眼望,似乎看到一個正在沉重呼吸著的巨人胸膛。冰舌表面的融水也像陸地表面的河流一樣,在冰面上開鑿出橫七豎八的大小河道來。在奔流而下的路上,融水常常跌進深不見底的巨大冰縫,或者旋轉(zhuǎn)著匯入幽藍的鍋穴,不知去了何方。環(huán)顧四周,諸如此類的冰川奇觀令人目不暇接。 老皮特拉著隊伍中年紀最小的隊員,一個來自印度的6歲小男孩走在最前面,就像當年他的父親拉著幼小的他第一次走上冰川。所有隊員一個接一個排成一列跟在向?qū)Ш竺妗N覀円粫旱巧媳?,一會兒躍過冰縫,一會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狹窄的冰脊,一會兒下到奇觀環(huán)繞的冰谷。有這位經(jīng)驗豐富的向?qū)ьI(lǐng),又有鐵釘鞋防滑,在這處處驚心動魄,險象叢生的大冰舌上,大家只要跟著前面的人的腳步就可以放心行走了。
皮特牽著6歲的印度小男孩,帶領(lǐng)大家走上冰川。 (秦昭/圖) 我們來到一片比較平坦的冰面上??吹揭桓s3、4米長,折疊成3節(jié)的木桿。它的一頭插在冰面上的一個小冰洞里。皮特拾起另一頭讓我們看在桿子上不同的長度上貼著的標志。每個上面都寫著一個日期,表示當時冰川面的高度。日期從今年的5月底開始,那是冰川上冬季的積雪開始融化的時刻。那時的冰面高度離那小冰洞足有3米多。這意味著那時的冰舌面比現(xiàn)在要厚3、4米。越靠近小冰洞,日期離今天越近。最后一個日期高出冰洞30多厘米。我走近看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僅僅5天之前! 只有5天時間,冰層厚度竟減少了30厘米。要知道,這是一個面積有120平方公里的大冰舌??!稍一計算就明白,幾天的時間里有多少冰融化成水流走了。再看冰面上嘩嘩奔流的融水,我更加感到驚心動魄。按照這個趨勢消融下去,我們的下一代下兩代還有機會親眼目睹冰川這個地球偉大的奇觀嗎? 當然到了冬季還會有新雪覆蓋在冰川上的。有人說,地球氣候的冷暖變化有著自然的規(guī)律,循環(huán)往復。自從有記錄以來,冰川的擴大與萎縮一直是上上下下,有高峰也有低谷。但是從向?qū)д故镜囊粡埱€圖上,我清楚地看到在最近的百年里,阿萊奇冰川體積曲線的這些峰谷交替頻率越來越快,更重要的是峰越來越低,谷越來越深,有一個不可逆的向下而去的明顯趨勢。 站在冰舌表面,我被冰川的雄偉所震撼所折服,感到的只有它的不可一世。但是站在冰川谷的上方俯瞰它,寬大的空谷與尚存的冰舌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讓人不禁在贊嘆的同時感到深深的心痛和憂慮。 在一處冰坡上,來自四面八方的融水匯成了一條湍急的溪流向下游奔去。大家紛紛拿出一個空水瓶灌上一瓶清澈的千古冰川之水留念。據(jù)說這已是行走冰川的游客的一個慣例了。我問老皮特:“這水能直接喝嗎?” 他反問我:“這是幾萬年的自然之水。它來自從未有人類涉足的雪山之巔。你說它有多干凈呢?” 6歲的小男孩掏出一個玩具小黃鴨放在溪流里,讓他的父親拍照。這種黃鴨曾經(jīng)在世界各地的水面上風靡一時。它還是第一次在大冰舌上涉足萬年的冰川融水吧?大家都被小男孩可愛的舉動逗笑了。我暗想:這個6歲的男孩在幾十年以后會怎樣向他自己的孩子講述這條大冰川呢? 科學家們預計,到本世紀末,幾十公里長的阿萊奇大冰川很可能將萎縮到最高的阿爾卑斯山巔,只剩下支離破碎的冰雪殘片。那里,是它的發(fā)源地。這條存在了幾萬年的大冰川只有回歸到高山母親的子宮里這一條路了嗎?
冰川行走,需要有專業(yè)向?qū)ьI(lǐng)。 (秦昭/圖)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