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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甲子之春,友人攜黃賓虹致白蕉手札數(shù)頁求售,余觀后即收下。賓老為余至友……來滬必首先有潘天壽陪同,聯(lián)袂來訪余于鄰園村。賓老善言談,至者健談可竟日。賓老一人發(fā)揮對書畫之卓見時,旁人無法插嘴,只能洗耳恭聽。其所談與致白蕉手札相較,無甚出入,今特將手札全文錄出如次,以代表賓老論藝之記錄可耳。” 以上文字摘自錢君匋《藝術(shù)論》194頁《黃賓虹與白蕉論藝手札》文章的第一段。文中所說的“手札”便是今天要給大家介紹的這一件。錢君匋文章除了告知手札收受時間外,還全文錄入了信札內(nèi)容。對于信札年代、背景、文字解釋等無任何說明。 信札用的不是專門的信箋紙,而是很普通宣紙裁成,共五頁,每頁寬度21.5厘米,長度41.5厘米,最后一頁結(jié)尾很局促,“草率昏昏”幾字幾乎貼著紙邊而寫,故無日期標注。此札用筆老道,但有多處字跡模糊,缺筆甚多,又有“目患草率昏昏”字樣,估計寫于1951年到1952年間。自1939年以來,賓老一直受白內(nèi)障眼疾困擾,1951年下半年,眼疾加重,作畫勾勾點點,不能自己。1952年秋天,他視力嚴重減退,幾至失明;至1953年6月,入杭州市人民醫(yī)院治療痊愈。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雖然眼睛看不清楚,但是憑借他那以書法為基礎(chǔ)的筆墨和數(shù)十年積累在胸中的萬千丘壑,創(chuàng)作出近于天籟而又老辣的作品,“渾厚華滋,舍丘壑而觀筆墨內(nèi)美”。 同時,其理論上的感悟也頗多,比如《虹廬畫談》就是1952年春天,其學(xué)生朱硯英根據(jù)黃賓虹談畫理,記錄而成的。“致白蕉手札”亦是其一篇論藝文章,現(xiàn)將其文字全部錄出,以饗同好。 “白蕉先生道席:昨誦手教,謙抑有加,不以妄談見斥,且慚且感。 尊云玉圭文字,時代疑在戰(zhàn)國至西漢之間,以見證尙少,不敢遽斷。近如浙之良渚,出土古玉面具 ,今如桂省人藏釋為勾踐等文,拓本尚存,蒙以其文字減省,結(jié)體平直,漸近漢鏡,疑為后作,似不必指為贗器,留為參考,以待實證之用。玉質(zhì)土花,尚可研究,浙之良渚與安溪、南溪猶有不同,土花有似大理石之黑斑,而彩筆過之,蒙見以為清至道咸,金石學(xué)盛,書畫美術(shù),可謂復(fù)興,如包慎伯、張叔憲、趙撝叔、何蝯叟、胡石查、翁松禪、可百余人。所畫山水人物,以書法金石文字立骨,以駢儷散體文詞詩歌摹其神,以琴棋雜技博其趣,小之安貧樂道,至忘飲食;大之正本清源,潛移默化,敬業(yè)可以樂群。美術(shù)研究,此誠當今急務(wù)。 近日當軸,領(lǐng)導(dǎo)提高文化,泥古者沾沾于六朝、唐代敦煌莫高窟發(fā)現(xiàn)古物,足證宋宣和以來銅器碑帖之偽作日多,即唐碑之化度寺,與敦煌出土不同。余經(jīng)木刻,改變更多,定武蘭亭,俱經(jīng)歐虞修飾。是故閻立本不明張僧繇畫壁,王摩詰見李思訓(xùn)父子金碧樓臺,以粉涂去絢爛之色,是為盛景,非維所作如此。 王維山水多用濃墨,稱為水墨。用淡漠法,始于李成、范寬、郭熙、荊浩、關(guān)仝。自董元寫江南山水,巨然實總其成。山川渾厚,草木華滋,見民族性。唐畫丹青、王維水墨,北宋水墨丹青合體,元季大癡墨中見筆,倪迂筆中見墨,明人枯硬,雖沈石田失之太過,董玄宰兼皴帶染,婁東虞山,皆為無墨。此周保緒(濟)之說,正可謂圭臬之言。畫傳云:“周濟畫山水師北宋,著述頗多,惜未得見?!?/span> 先由近百年書畫研究入手,上窺元明較易,善書必善畫,論畫先觀其書。書有墨法,經(jīng)生寫經(jīng),尚不足取,謂近奴書。觀王孟津、伊墨卿、朱竹垞諸賢,俱善山水,而用墨淋漓酣暢,皆為得之。蒙見擬由古玉金石文字尋筆墨之源。契刀柔毫,近日長沙周繒已見毛筆。由圖騰肖形,三代西漢,均是內(nèi)美。東漢有波隸,晉魏六朝法之,唐人算子,始尚外美。古法凌替,北宋云中山頂于虛處用美,元人無虛非實虛中全美。惜世多偽作,尤宜深辨!拉雜書此,求飭正之!敬頌著綏!賓虹拜上。目患草率昏昏?!?/span> 信札與白蕉論藝洋洋灑灑八百多字,白蕉(1907–1969)能詩文,精書法、篆刻,亦擅畫蘭,才情學(xué)養(yǎng)俱佳。沙孟海譽其為:“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shù)人。”白蕉小于黃賓虹四十二歲,但是黃賓虹不以年長自居,仍然禮數(shù)周全。其與黃賓虹晚年交往頗多,感情在師友間。1955年3月,賓老與世長辭,白蕉為黃賓虹送殯,特地留杭三日。 信札最后一段有:“契刀柔毫,近日長沙周繒已見毛筆。”字樣,又見《夏承燾集?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1951年7月12日條:“雨,午后晴。午后過黃賓虹翁,謂新得湖南劉約真(謙)函,長沙附近發(fā)現(xiàn)一周代古墓,有古絹中寫文字,四周有顏色,畫花鳥人物,此甚怪誕。”兩處所講應(yīng)同為湖南長沙子彈庫楚墓出土的 “楚繒書”或叫“楚帛書”。 那是現(xiàn)存最早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唯一的完整帛書,《楚帛書》寫在一幅近似方形的絲織物上,幅面由三部分文字組成,當中是書寫方向互相顛倒的兩大段文字,四周是作旋轉(zhuǎn)狀排列的十二段邊文,其中每三段占居一方,四方交角用青、赤、白、黑不同顏色的四木相隔,而每段又各附一個神怪圖形。從書法的角度觀察,《楚帛書》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戰(zhàn)國手書墨跡。其單字造型呈橫勢狀,與同期楚簡用筆特征一致,能明顯地看出毛筆書寫時彈性所表現(xiàn)的輕重變化。 此文物1942年9月被盜掘出土,1946年被考克斯從上海帶到美國。現(xiàn)藏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黃賓虹在金石考據(jù)領(lǐng)域研究至深,對各地出土文物始終保持濃厚興趣。如信所說“金石學(xué)盛,書畫美術(shù),可謂復(fù)興”。年至耄耋的賓老還一直以復(fù)興中華書畫為己任。 以上例子亦可佐證本文開頭所作的判斷:信札寫于1951年與1952年間。由于篇幅限制,對于信札的解讀,則改期另作祥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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