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傳來源:
今日寧鄉(xiāng)
| 2014-10-20 10:54:08 作者:謝覺哉
謝覺哉像。 近日,謝覺哉之子、北京電影學院謝飛導演向?qū)庎l(xiāng)縣文物局提供了謝覺哉所作《自傳》油印件,該文為謝老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延安整風時所作,從未發(fā)表過。《自傳》得到了毛澤東同志的肯定:“已看過。文如其人,信哉!”文章通俗易懂,是謝覺哉同志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的真實寫照,為研究謝覺哉生平業(yè)績及我黨革命初期重大史實提供了真實而珍貴的歷史信息,對于推動當今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現(xiàn)特刊出,以饗讀者。 一八八三年清光緒十年,我出生在湖南寧鄉(xiāng)一個姓謝的家里。累代為農(nóng),近兩三代,有了點地,可以不大勞作了,主要生活來源為剝奪佃農(nóng)。有人讀書了,但都沒有讀好。父親讀書不多,能看三國演義,今古奇觀等。母親是個善良的婦人,很窮,窮到有時不能舉火。我有四個姐姐一個妹妹,三個弟弟,只有一個弟弟到四十多歲,是我亡命以后死的,其余都是年幼或青年死的。我分得遺產(chǎn)水田約三十畝。原妻何敦秀年六十二歲,來信說尚鍵。子三,長蓮伯,務農(nóng)。次子谷,過繼了,中學畢業(yè),在鄉(xiāng)下教書。三放,初中畢業(yè),一九三七年來延安,現(xiàn)做機要工作。女三,群英,藹英,冰茹都已出嫁?,F(xiàn)在妻王定國,黨員,三十歲,有小孩二人。 我生長的鄉(xiāng)村很偏僻,清末年,才有所謂“舉人”。我家對門姓岳的兄弟四人,二舉二秀才,顯赫一時。但我父親不肯送我去從他們讀書,理由是怕他們依仗師勢嚇唬人。因此我幼年從的私塾,不很高明。十一歲讀完五經(jīng),沒有東西給我讀了,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冊昭明文選,上面的字,先生不認得也懶得去查考,更說不教其內(nèi)容了。八股文章早完篇了,也除了小題正鵠、八銘塾鈔(早期私塾課本,編者注。)與集之類無他物。父親收藏的小說,僅有三國演義、說唐、今古奇觀、粉妝樓幾種,案上擺有經(jīng)書,抽屜內(nèi)放著小說,有些大體能背誦了。這樣就度過我的青春。直到十七歲那年,三十里外的一位秀才李藕蘇先生,在對門岳家設館。李先生看過資治通鑒、四史、方輿紀要、海國圖志、日知錄等書,而岳家也有些藏書,我和兄弟兩人在那里讀了三年。同學有姜夢周同志(已犧牲)、王凌波同志。何叔衡同志雖不同塾,也常來玩。這在我是最寶貴的三年。 新的不知道,舊的也知道很少,因而不能有什么特殊的志愿。“宗族稱孝焉,鄉(xiāng)黨稱第焉”是必然應做的事。學學古文,也許可以成家,舉人秀才可以伸手拿到,但決不愿做不好的官或紳。十六歲母親病故,我依違床褥,為她許了還南岳山的“餓香”。這是很古怪的迷信,甚么不吃走四百多里,燒了香才吃;母死后我還實行了若干次,直到我不信它了才罷休。后來我進學了,鄉(xiāng)下人說是我行孝的回報。 十五歲應過一回“小試”——半夜擠進場,竹片畢剝畢剝地在頭上飛舞,頸掛“卷袋”,書上自己名字;學臺的樣子沒看清楚,接卷后被不知何人,后來知道叫“搜狗子”拖到黑角像搜小狗似的,然后一掌推入空蕩蕩的院子“考棚”?!皹s”未得而先受辱,“不是父母在,決不再干這事。”那時幼小的心是這樣想。母死照例三年不能應試,二十歲那年又考了一回。二十一歲沒有從先生了,三月應“縣考”,五月應“府考”,七月應“道考”??h考列了一次“前十名”;府考四場都取“第一”,叫“府案首”。案首照例要“進”,這就使我成了中國科舉最末一次的秀才。 人們的觀念里:秀才舉人是和豪劣頑固分子聯(lián)系著的,其實不是做秀才舉人的本人壞,而是秀才舉人使他壞。第一,做了秀才舉人似乎讀書已有了歸宿,不想再進;第二,社會上把他抬,他的地位高于一般人一等。我家祖上沒中過秀才,我那“團”(等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從明到清沒出過秀才。因此秀才是高貴的,加上風氣不開,外面事不知道。這樣耽誤了我“鼎盛”的年華。充紳士帶徒弟,有事就約我去,沒甚味道。大概到了二十七八吧,才進了一個從未討厭的洋學堂——湖南商業(yè)教員講習所。這也是很奇怪的學校,百多學生,秀才占了半數(shù)。商業(yè)呢?誰也不是生意中人,但思想?yún)s起了大大變化。同時何叔衡同志也拋卻塾師生活來住簡易師范。我想我倆兩個秀才,不為革命者打倒的對象,而自己變?yōu)楦锩?,算是人生幸事。而墮落的原因在于有點正義感,不滿紳士們的形狀——專制君主的科舉,是有道理的,難怪現(xiàn)代統(tǒng)治者總想模擬他。 仗著一點子文字根底,當小學教員,當中等學校教員,教國文,歷史,地理,在寧鄉(xiāng)的云山學校教得最久。云山學校是前進的,一切新的思潮,云山總首先接受,夢周凌波同志都做過那里的校長。官廳與紳士嫉視這個學校,稱為“學匪”,稱為“三無黨”。云山學生參加革命的頗多,犧牲的也有好幾位,現(xiàn)在此的只有甘泗淇同志。不論在哪個學校,對于學生思想上的領(lǐng)導,我常是主要的,或者重要的。但是我的思想那時還沒有確定。辛亥革命一兩月后,我就直覺的感到不滿,認為沒有解決問題。五四運動除文字有點改革,對禮教敢于抨擊,也沒有解決問題。心里總是惶惶然。在國共初次合作國民黨改組時,看到了幾件國民黨的宣傳品,眼前突然出現(xiàn)光明:這才是辦法。于是加入國民黨秘密組織負擔工作,直到北伐軍到湖南,國民黨公開,我做了湖南國民黨省黨部常委。 在當教員時,學生們出版地方刊物,我是秘密的寫稿者,且寫的很多。一九二零年主編湖南通俗報,出了一年,由幾有份銷到六七千份,成為中小學生最愛的讀物。一九二一年,館長何叔衡同志撤職,我又去教書。一九二五年由姜夢周何叔衡同志介紹在長沙湘江學校加入黨,仍做國民黨宣傳工作,編國民黨秘密黨報。大革命時當國民黨機關(guān)報——湖南民報總編。那時很忙,事很多。每趁開會等人的時間寫社論,湖南民報銷到七八千份,為湖南自有報紙以來所未有。 馬日事變前一晚,黨通知我走,那時我一點情況不知道,而事變那日湖南黨校正式開學,請了很多客,我是秘書長實際代理校長,我不能不去。果然事變的當晚在街上碰到亂兵,在一家小攤子里躲到天明混出城,在長沙東鄉(xiāng)藏了一時期,七月秘密返長沙,天天聽到殺人,十二月去漢口,翌年三月到上海,那時漢口機關(guān)破壞殆盡。一九二八年冬到沈陽,一九二九年春返上海,都是參加黨的宣傳工作。在上海參加編上海日報,紅旗報較久。一九三一年做宣傳工作。一九三一年秋,派赴湘鄂西蘇區(qū)。時大水,從上海坐船直到蘇區(qū)政府的門前,沒走一步旱路。蘇區(qū)百分之九十八的地區(qū)淹掉了,敵人也淹走了,沒有飯吃。初在省委當政治秘書長,后在省蘇區(qū)編工農(nóng)日報,兼文化副部長,最后調(diào)當黨校教務長。時值肅反,人捕光了,校長、教員由我一人兼任。這時期的工作還是編工農(nóng)日報有味,油印兩板,印的比石印一樣,一個人兼外勤、編輯、校隊,也不怎樣忙。 一九三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在湖里被俘,幾十個外籍同志,分乘十多只小船,躲在茭草里,敵人每天清湖。那時我想,逃路是沒有的,不被俘,也要餓死,聽說以前也被清過湖,叫做“砍烏龜”。已經(jīng)是烏龜了,“誰來聽之”。一天正在睡,忽四面草響,船上人一齊下水,說“清湖的人來了”。我也隨著下水,一轉(zhuǎn)念下水往哪走?于是把身上的水筆、表、字紙等丟光,等他來俘。原來那些兵是一字不識的,問我要槍,用槳板打了一頓,在袋里搜出剩下的一紙,見不是鈔票,丟水了。被俘的頭幾天,腦子最清醒:第一,我看見了蘇維埃一定要成功的,路沒有走錯。第二,同伴的一青年同志(蕭志)自供是學生被綁,那位營長轉(zhuǎn)而問我,我證實了他,有放的希望,我托他到上海轉(zhuǎn)告組織。第三、計算他怎來提我去槍斃,準備還說幾句怎樣的話。后來知道這位營長是老好人,初以我頗重要,不肯早釋;后來找我談話,被我感動。由俘虜變成朋友。他說這次清湖,上面命令捉到人或殺或放或自由處理,他說不報告上面,上面不會知道的。這位營長(名字叫徐哲君,原系民團改編的屬潘善齋部)捉的人都沒有殺(別營殺的頗多),同俘的人現(xiàn)存的有熊瑾汀同志夫婦,現(xiàn)為新華經(jīng)理,前年曾志曾寫信把我,是在湖南。 在營里住了二三個月,中央給我寄了路費來,我才走。那營里的人對我還好,他們有許多被紅軍俘過的。“胡子,你是紅軍來的,你們紅軍我到過,還好?!毙”鴤兂_@樣說?!澳銈兗t軍高明的頂高明,不高明的也頂不高明。”一位被俘過的軍官很感慨的說。我呢,“儼如無罪囚,坐在無罪獄”,每天偷偷地作詩,吟成兩首詩,一天時光就過去。從九月二十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恰恰一百天,我又在黃埔碼頭上岸了。詩有一百多首,稿都失了。只記得最后一首如下,在上海上岸時寫的: 百日難已過,百日后如何?黃埔翻寒浪,洪湖惜逝波。熱血漫天灑,愁云近地峨(我在營里知道賀龍同志部隊敗到山里去了,鄂豫皖紅軍也敗退,同時聽到中蘇區(qū)有反水的師長),此心憂耿耿,未忍鬢毛噃。 到上海找到關(guān)系,分給到全總工作。不久羅敦賢、廖承志被捕,幸叛徒不知我住此。四月底派我往中央蘇區(qū),五月達瑞京葉坪。初當中央政府秘書,后改秘書長,秘書也好,秘書長也好,反正從中央蘇區(qū)直到西北辦事處,總只有一個人。當秘書長沒有多成績,但在毛主席指導下,頗學到些東西,開始弄不好。毛主席說:“你要學!”怎樣學?不知道,然久而久之,懂得些了。當秘書長時曾兼任總書記。 一九三四年隨紅軍長征,二萬五千里,沒有東西吃,又患病,幾乎死了,然而終于達到了陜北。 中央政府西北辦事處成立,在國民經(jīng)濟部做合作指導委員會主任,后來做內(nèi)務部長,做秘書長,做司法部長,代理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審計委員會主席,事情不多,實際就是一個人。一九三七年七月離開政府工作,派為駐蘭州代表。一九三九年春回延,做中央黨校副校長。一九四零年春正校長鄧發(fā)同志來校,副校長事實也不需要,被派參加邊區(qū)工作。十月邊區(qū)黨中央局成立,我為副書記,同時來政府做秘書長并任黨團書記。 補說一點:大革命時,我雖然認識了黨,準備以身殉黨的事業(yè),但對馬克思列寧主義一點不知道。失敗了,不知道怎樣失敗的。路沒有錯,要革命,革命定成功,是肯定的,怎么革法,就很模糊。一九二八年冬,在沈陽日本書店,見到一本列寧主義十二講,如獲至寶的買了,同時買一部日文字典來對著讀。原來有這么一些道理,中國大革命失敗的經(jīng)過,列寧同志似早已預見了的。為什么這樣的書,中國不見到一本?我把他譯了上十萬字,托一位通日文的同志校正,在上海佐野學的寓所失掉了。在蘇維埃時我的理論水平?jīng)]有多進步,最近幾年才在黨的領(lǐng)導下,懂得一些道理。因此我不能說我的參加革命是由于懂得革命理論或者階級仇恨來的,而只能說是固有的正義感與道德觀念支配我的人生。 我曾這樣想,經(jīng)歷了許多患難而沒有死,死去了無數(shù)同志,而我沒有死。應該還做幾年工作——打算十年才對,才能對得住黨,對得住已死的同志。這計算是前十年的,只要身體能支持的話。 我沒有受過處分,不是說沒有犯過錯誤。 我的學名維鋆,字煥南,別號覺齋(現(xiàn)寫成哉),現(xiàn)年五十八歲。 一九四一年四月十三日寫成 (縣文物局 李喬生 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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