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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窗夢囈】哪些女孩子不買寶玉的賬?

 紅樓心語 2020-03-09

哪些女孩子不買寶玉的賬?

 作者:張黎明 

《紅樓夢》中的第一號男主角賈寶玉,對功名利祿始終毫無興趣,其人生的追求和快樂,主要是體貼、關(guān)愛女孩子。因而他在日常生活中,總是對女孩子處處留情,時時用意,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博愛”情懷。在第三十六回中,他向襲人談及自己的人生歸宿,先將“忠臣良將”貶了個一錢不值,之后說出了一番驚世駭俗之語: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span>

活著時有眾女兒相陪相守,死了也是用她們的眼淚埋葬,他如同一位女兒國的國王,可以盡情地去親近所有的女孩子,同時也希望女孩子能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他,這大約就是寶玉自己的人生理想。因此,寶玉平日里最有興趣干的一件事,就是有事沒事地往他所喜歡的女孩子身邊湊,當然他如此做,基本上只是出于關(guān)愛女孩子的心理需求,即所謂的“意淫”,一般并不包含什么齷齪的欲望。而賈府里那些身為奴仆的女孩子,面對賈府這位享有尊貴地位的“天之驕子”,誰能不對他釋放的柔情蜜意作出響應(yīng)呢,而夢想攀上他這個高枝成為姨娘者,自然也是大有人在。

然而,世間的事往往總會有一些例外,與總是挖空心思討寶玉的歡心,或者想在他身邊謀一席之地的情況相反,也有一些女孩子偏偏就不買寶玉的賬,讓他這位“大眾情人”頗為尷尬乃至失落。

一、對寶玉不屑一顧的彩霞

書中明確所寫的第一位不買寶玉賬的女孩子,是王夫人房中的丫頭彩霞。

王夫人使喚的丫鬟,大約是寶玉除自己房中的丫頭之外,接觸機會最多的一撥丫頭了,因而便會有后來因調(diào)情而導(dǎo)致金釧投井的事情發(fā)生。與金釧常常迎合寶玉的舉動相反,彩霞卻不正眼看待寶玉,似乎并不認為自己有奉承巴結(jié)寶玉的需要。對此,第二十五回有這樣一段描寫,大意是,寶玉到王夫人房里閑轉(zhuǎn)悠,由于多喝了一點酒,王夫人擔心會鬧酒,便讓他歪在一邊休息,讓自己的丫頭彩霞照料他。彩霞并非寶玉的丫頭,按說沒有伺候?qū)氂竦穆氊?,但因自己侍奉的主子是寶玉的娘,主子說什么就是什么,因而她此時應(yīng)該是額外盡義務(wù)。寶玉自然也是被人伺候慣了,不光心安理得地接受彩霞在身上拍打,還要彩霞陪他一起說笑。然而彩霞卻對寶玉顯得十分冷淡,不大搭理他,只愿意和賈環(huán)眉來眼去。寶玉受不了這冷落,要拉彩霞的手,彩霞卻斥責他:“再鬧,我就嚷了”,總之是不想與寶玉顯得親密。大多數(shù)丫頭一般都愿意奉承寶玉,有的還會想方設(shè)法接近他,至少不會明確表示疏遠他的態(tài)度。然而,彩霞為何卻偏偏這樣“無情”呢?

最明顯的一個理由是:彩霞鐘情的人是賈環(huán),而非寶玉。寶玉是“博愛”主義者,對任何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都會動情,而彩霞卻不是,她的意中人是賈環(huán),因而她冷淡寶玉也在情理之中。在一旁的賈環(huán),看到寶玉對彩霞舉動親熱,不禁也吃了醋,于是“新仇舊恨”一時涌上心頭,他竟然“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qū)氂衲樕现灰煌啤保瑢氂竦哪槺懔⒖瘫粻C傷了。寶玉為自己的“泛情”,又一次付出了實實在在的代價。

當然,彩霞不買寶玉的賬,可能還有一些深層次的原因。從書中的實際描寫來看,與王夫人身邊的另一位丫頭金釧,喜歡迎合寶玉并與其玩曖昧相比,彩霞顯得沉穩(wěn)、本分,不是那種性格輕浮的人,這方面她與金釧形成鮮明的對照。而且,她能越過“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的寶玉,而看上“人物委瑣、舉止荒疏”的賈環(huán),可見她心性并不高,而是一個十分講求實際的丫頭,不會對明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動心。她應(yīng)該是一位能夠?qū)彆r度勢、并有自知之明的人,寶玉是“賈府一哥”,明里暗里排隊競爭姨娘的丫頭不少,哪里會有她的份呢!與其奢望根本不可能到手的東西,還不如退而求其次,眼睛只盯著賈環(huán)更實際。賈環(huán)雖是庶出,地位無法與寶玉相比,但好歹也是榮府正牌的主子,能把賈環(huán)穩(wěn)抓在手里也不算太賴??!

也許正是由于彩霞的本分、可靠,既不像金釧那樣喜歡抖露花花腸子,也不像晴雯、碧痕那樣動輒拈酸吃醋,因而王夫人對她是應(yīng)該十分滿意和信任的,她也因此避免了重蹈金釧的覆轍。至于彩霞后來并未成為賈環(huán)身邊的人,責任主要在賈環(huán)身上,同時也是因為她看錯了賈環(huán)的為人。這件事的連鎖反應(yīng),是彩霞的命運由此一落千丈,最后不幸被迫嫁給來旺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與她買不買寶玉的賬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二、敢于拒絕為寶玉唱曲的齡官

在第三十六回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一日,寶玉因各處游的煩膩,便想起《牡丹亭》曲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子中有小旦齡官最是唱的好,因著意出角門來找時,只見寶官玉官都在院內(nèi),見寶玉來了,都笑嘻嘻的讓坐。寶玉因問“齡官獨在那里?”眾人都告訴他說:“在他房里呢?!睂氂衩χ了績?nèi),只見齡官獨自倒在枕上,見他進來,文風不動。寶玉素習與別的女孩子頑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同別人一樣,因進前來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來唱“裊晴絲”一套。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身起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nèi)ィ疫€沒有唱呢?!睂氂褚娝?,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jīng)過這番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

梨香院所住的十二個女孩子,是元春省親前,賈家專門從蘇州采買回來的,她們組成了一個戲班子,平時吹拉彈唱排練節(jié)目,以方便賈家主子節(jié)慶時觀看。寶玉讓人捧著的日子過慣了,以為這些女孩子與怡紅院的丫頭們一樣,想指使時就可以隨意指使。因而,他某日突發(fā)奇想,想親耳聽一聽她們演唱《牡丹亭》里的曲子,于是興沖沖地去找唱得最好的齡官。誰知這齡官性情執(zhí)拗,并不把他這位“賈府一哥”當回事,見了寶玉不僅不像別人那樣巴結(jié)賠笑,反而沒有好聲氣地說:“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nèi)?,我還沒有唱呢?!毖韵轮猓F妃面前,我也是不想唱就不唱,你算什么東西呢!寶玉從來沒有被女孩子如此輕視過,因而便鬧了個大紅臉。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這位在賈府通吃的“高富帥”,竟然也會在一位小戲子面前碰一鼻子灰,那種尷尬應(yīng)該是刻骨銘心的。

碰壁后的寶玉,一時失去了聽曲子的興趣,卻很想知道齡官會如何對待賈薔。賈薔為了哄齡官開心,特意花一兩八錢的高價,為齡官買了個會模仿演戲的鳥兒,誰料卻引起了齡官的一番義正辭嚴的申斥:

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guān)在這牢坑里學(xué)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干這個。你分明是弄了他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薄g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里,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叫大夫來瞧,不說替我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偏生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病?!闭f著又哭起來。

賈薔買了個會模仿演戲的鳥兒,目的顯然是為了給心上人齡官解悶,并非真像齡官所言,是故意耍笑唱戲的女孩子們。但敏感而自尊心很強的齡官,偏偏會借題發(fā)揮而歪曲他的好意,這自然是處于戀愛之中的女孩子,在抱怨情郎時常常夾雜著撒嬌的緣故。因而,當不知所措的賈薔,不得不把鳥兒放走,并且表示要請大夫為齡官看病時,齡官心疼賈薔出去會遭太陽暴曬,又不愿讓他大熱天去跑路。倆人這一番精彩的愛情秀,算是給寶玉上了一堂生動的情感課,讓他一瞬間悟到了很多道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癡癡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襲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jīng)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此皆寶玉心中所懷,也不可十分妄擬。

平心而論,齡官不買寶玉的賬,不僅由于她孤傲、倔強的性格,同時也是由于她情有獨鐘。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賈薔,而非賈府中人見人愛的寶二爺,從這一點上來說,齡官拒絕寶玉的要求也沒什么過分之處。另外,齡官與彩霞角色也有很大的不同,雖然在賈府中都“身為下賤”,倆人命運相同,但分工并不相同。彩霞是專門伺候主子的丫頭,因而對于寶玉還不得不應(yīng)付一下,況且也是在執(zhí)行主子的命令;而齡官卻是小戲子,只有在唱戲時才以才藝取悅主子,因而平時并無侍奉主子的職責。寶玉可能并沒有注意角色與職責的問題,也沒有區(qū)別那是梨香院而非怡紅院,自以為凡賈府中的女孩子,都可以隨時為他指撥、服務(wù),結(jié)果碰了一個大大的釘子。這件事給了寶玉很大的震撼,也讓他深深領(lǐng)悟到,并非所有的女孩子的眼淚,都會屬于他,而是“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應(yīng)該說這次“遭遇”,是寶玉成長中的一次重大的事件,讓他不僅對人生中的緣分、聚散有了深刻體驗,而且對于生命的意義也應(yīng)該有了另一番理解。

三、有意疏遠寶玉而避嫌的鴛鴦

賈母的貼身大丫鬟鴛鴦,應(yīng)該是一個性情開朗、善于處理各方面關(guān)系的姑娘,在賈赦石破天驚地提出納她為妾之前,她與寶玉之間的關(guān)系是十分融洽而自然的。且看第二十四回,對于寶玉與鴛鴦之間的關(guān)系,書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shù)陌踩ァ_€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lǐng)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币幻嬲f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qū)氂竦溃骸白髣褚膊桓模覄褚膊桓?,你到底是怎么樣?你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寶玉湊到鴛鴦跟前,又是“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又是涎皮賴臉地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還“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有些論者認為這是寶玉色膽包天,在放肆地調(diào)戲鴛鴦,其實這種說法并不正確。寶玉此時的行為,不過是沒心沒肺地同鴛鴦瞎胡鬧,與他經(jīng)常吃別的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沒有什么兩樣,只能說他“愛紅”的老毛病又犯了。鴛鴦的年齡應(yīng)該比寶玉大好多,從她此時的反應(yīng),以及向襲人“告狀”的情形來看,她顯然是以一個寬厚的大姐模樣,來對待寶玉這個淘氣的小弟瞎胡鬧的,并不認為這是寶玉在猥褻她。況且,此刻襲人也正好在場,以寶玉行事的方式和尺度,他如何會魯莽地當著襲人的面,對鴛鴦作出下流的舉動呢!如果真像一些論者所說的那樣,寶玉此刻是在非禮鴛鴦,不就等于坐實賈環(huán)向父親所告的黑狀了嗎?那他和賈璉、薛蟠之流又有何區(qū)別呢!

寶玉任情恣性,對于女孩子常常有一些過分親昵的舉動,但是并不涉及風月,這在書中是眾人皆知,同時也是書外大多數(shù)讀者、論者公認的事情。同樣,他與鴛鴦之間的嬉鬧,也只是小孩子一種天真爛漫的表現(xiàn),其中并沒有什么下流的成分。說寶玉和襲人有性行為,那是書中明明白白寫著的,誰也難以否認;但要說他同鴛鴦有什么不軌,實在是冤枉了他,等于把他當成濫情的賈璉了??傊Z赦提出納鴛鴦為妾要求之前,鴛鴦與寶玉的關(guān)系還是正常的,至少鴛鴦是把寶玉當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看待的。然而,這一現(xiàn)狀在賈赦向鴛鴦發(fā)威之后,卻被鴛鴦單方面地給改變了。

在第四十六回,由于老不正經(jīng)的賈赦,突然放出大招企圖逼鴛鴦就范,于是性情直爽但又十分剛烈的鴛鴦,當著賈母及眾人的面,以一篇誓與賈赦不兩立的“演說”以明心志: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并外頭的幾個執(zhí)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么來說,園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發(fā),右手便鉸。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

本來,此處鴛鴦要向賈母“控訴”的對象,應(yīng)該是臭不要臉的賈赦,但賈赦畢竟是榮府的大老爺啊,鴛鴦如何敢明火執(zhí)仗地把他拎出來呢!于是本著為尊者諱的原則,她并不直截了當?shù)卣f賈赦有什么不對,而是似乎要澄清賈赦指責她“戀著寶玉”的說法,把發(fā)泄的目標放到了寶玉身上。這顯然是借題發(fā)揮,指桑罵槐,明里說的是寶玉,暗里批的是賈赦,相信在場的人都不會聽不出來。鴛鴦能在此處明確地拿寶玉說事,顯然也是因為她和寶玉之間確實并無私情,因而身正不怕影子斜,說出來倒可以顯示出她是磊落的。

但這件事情之后,鴛鴦對寶玉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她不再像往日那樣與寶玉自然交往,而是從此有了心病,一見到寶玉就躲開了。第五十二回這樣寫道:

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么?”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云豹的氅衣給他罷?!兵x鴦答應(yīng)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啰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睂氂窨牧艘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睂氂翊饝?yīng)了,便出來,只見鴛鴦?wù)驹诘叵氯嘌劬ΑR蜃阅侨狰x鴦發(fā)誓決絕之后,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兵x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

第五十四回,寶玉與麝月等人從園外回到怡紅院,發(fā)現(xiàn)他不在屋中時,鴛鴦來找襲人聊天:

……忽聽鴛鴦嘆了一聲,說道:“可知天下事難定。論理你單身在這里,父母在外頭,每年他們東去西來,沒個定準,想來你是不能送終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這里,你倒出去送了終?!币u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yǎng)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睂氂衤犃耍D(zhuǎn)身悄向麝月等道:“誰知他也來了。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不如咱們回去罷,讓他兩個清清靜靜的說一回。襲人正一個悶著,他幸而來的好?!闭f著,仍悄悄的出來。

鴛鴦這樣有意疏遠、躲避寶玉,甚至干脆與寶玉不說話,顯然是為了避嫌,也就是為了不讓賈赦再能揪到她的小辮子。這說明賈赦納妾這件事,給鴛鴦心理上留下了很大的陰影,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她與人交往的方式,尤其是與寶玉相處的方式。直到鴛鴦為賈母殉葬,讀者都沒有再看到鴛鴦與寶玉有過什么親熱的舉動,連平日正常的交往也沒有。這等于說,由于賈赦納妾,鴛鴦被迫發(fā)出不嫁任何人的毒誓之后,等于把寶玉從自己的“朋友圈”中刪除了,或者說寶玉從鴛鴦的生活中“消失”了。

四、誤會了寶玉好意的香菱

香菱大約是《紅樓夢》一書中命運最悲慘的姑娘之一,自幼時被人販子拐賣,長大后被薛蟠納為小妾經(jīng)常打罵,同時又受到薛蟠正妻夏金桂的虐待,可以說沒有過過幾天安生的日子。寶玉同情她的人生遭遇,為她的不幸惋惜而憂傷,應(yīng)該說對她獻上了很大的一份愛心。他們之間最典型的一次交往事件是,第六十二回,香菱在園中與小丫頭斗草,不慎弄濕了石榴裙,寶玉擔心她回去后會受到薛姨媽的訓(xùn)斥,于是為她操心,指使襲人把她同式樣的一條裙子換給她,香菱為此感激不盡。

按理說,寶玉十分關(guān)心香菱,對她無微不至,應(yīng)該在香菱心目中留下了一個好印象,香菱應(yīng)該對寶玉保持感謝和信任才是。然而到了第七十九回,倆人的關(guān)系卻發(fā)生了一次大逆轉(zhuǎn),香菱認為寶玉對她不懷好意,因而從此對寶玉起了戒備之心,之后不再和他保持正常的關(guān)系。

寶玉祭奠完晴雯,又聽到迎春已回賈赦那邊待嫁的事,但卻和她未來得及道別,于是“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不想偶然遇到來園中找鳳姐的香菱。倆人閑聊時,香菱興致勃勃地向?qū)氂裰v了薛蟠準備娶夏金桂的事,她講得津津有味,對這位尚未過門的正妻贊賞有加,并充滿了與其和睦相處的美好愿望。然而,寶玉聽了后,卻覺得事情并非會像香菱預(yù)想的那樣美妙,于是他禁不住給香菱澆了一盆涼水:

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慮后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么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币幻嬲f,一面轉(zhuǎn)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

寶玉的確是在為香菱著想,然而香菱卻以為寶玉有意唐突她,“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避他才好。”因此,以后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

其實,寶玉在此之前并未與夏金桂見過面,也沒有聽到過有關(guān)她的什么傳言,因而自然也不知其品行究竟如何,更不能提前得知夏金桂過門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在此為香菱“耽心慮后”呢?仔細推究起來,應(yīng)該主要有如下兩方面原因。

一是寶玉有一套關(guān)于女人的獨特的“理論”,這套理論讓他不看好香菱未來的生活。他的基本女人觀是:“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為此他又感嘆婚姻給女人帶來的重大變化:“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可見賈寶玉對結(jié)婚后的女人,先天有一種憎惡的態(tài)度,似乎結(jié)婚對于女人來說就意味著變壞。按他的理論,夏金桂婚前無論如何好,都不能保證婚后不發(fā)生變化。寶玉的這套理論自然不是什么科學(xué)的結(jié)論,但考慮到當時大家庭的男人三妻四妾,正房與小妾之間常常陷入爭斗的現(xiàn)實,寶玉的理論某種程度上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二是雖然難以推測夏金桂究竟如何,但寶玉對于薛蟠和香菱倆人的品性,還是了解一些的。他知道這位“呆霸王”有時候腦子是一根筋,常常對香菱耍蠻,因而夏金桂過門后,他極可能偏聽偏信,在妻妾發(fā)生矛盾時,很難做到一碗水端平。而從香菱這邊來講,她心地單純而過于天真,總是以美好的愿望來揣度別人,對任何人都不設(shè)防,完全不知道大家庭生活潛在的險惡,因而容易成為妻妾爭斗的犧牲品。

按說寶玉替香菱“耽心慮后”,純粹是處于一片好心,并沒有什么居心不良的地方,這與寶玉平日里喜歡關(guān)心女孩子的事,是一脈相承的。然而香菱卻完全誤解了寶玉的好意,認為寶玉越過了男女底線,和她談起了夫妻間私密性的話題,因而頓時對寶玉產(chǎn)生了反感,不僅當場搶白了寶玉一頓,以后為了避免接觸,干脆連大觀園也很少進來了。

這就是可憐又可悲的香菱,大約從小吃了無數(shù)的苦頭,受了不少冤枉罪,因而造成她生活視野狹小,人生經(jīng)驗不足,對外界的影響不能正確應(yīng)對。她敏感而又有一點小心眼,內(nèi)心既簡單又復(fù)雜,對人對事都缺乏應(yīng)有的洞察力,因而只能是故步自封、畫地為牢,失去把握自己命運的覺悟和能力。

香菱誤解了寶玉,帶著一絲憤怒和偏見走了,然而卻把煩惱和憂傷留給了寶玉。這位始終對女孩子多情與執(zhí)著的賈公子,即使流著淚也還是想不通,自己如何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惹惱了一向苦命的香菱,真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寶玉擔心的事,到了第八十回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應(yīng)驗了。不知那時的香菱,是否還記得有一位好心人,曾經(jīng)替她擔憂,然而卻被她冤枉成竇娥?

五、不與寶玉玩曖昧的五兒

五兒是大觀園內(nèi)廚房管事柳家的女兒,“雖是廚役之女,卻生的人物與平、襲、紫、鴛皆類”。最初,她對景色宜人的大觀園充滿了向往,她母親也聽說怡紅院“差輕人多”,因而柳家便一直籌劃著,讓五兒如何能在怡紅院謀個差事。正好小紅被鳳姐調(diào)走后編制有空缺,五兒也曾經(jīng)托芳官向?qū)氂衽e薦過,但由于身體不太好需要調(diào)養(yǎng),加之大觀園里當時正逢“多事之秋”,因而五兒一直未能遂愿。

后來五兒終于到了寶玉身邊當差,但她的態(tài)度和追求卻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第一〇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一節(jié),應(yīng)該是后四十回中有關(guān)五兒十分重要的一段文字。這一節(jié)大意是說,寶玉晚上睡不著,忽然想起了晴雯,又想起鳳姐說五兒與晴雯十分相像,于是便把對晴雯的情懷,不知不覺地遷移到五兒身上。他借口要喝茶,便把五兒召到了身邊,對此書中這樣寫道:

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睂氂裥χ恿瞬柙谑种校膊恢朗藳]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么不好的?!睂氂裼智那牡膯柕溃骸扒琏┎≈亓宋铱此?,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兒微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么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寶玉已經(jīng)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得紅了臉,心里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睂氂癫欧帕耸?,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jīng)主意了?!阍趺礇]聽見么?”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么也是這么個道學(xué)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么倒拿這些話來糟踏他!”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囑咐了?”寶玉道:“我不涼?!闭f到這里,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服,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說道:“你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過來!”五兒道:“爺叫的緊,那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闭f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yǎng)神呢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么是養(yǎng)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蔽鍍郝犃?,越發(fā)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么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里躺著,我怎么坐呢?!睂氂竦溃骸斑@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被里渥著呢。這有什么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蔽鍍郝犃?,句句都是寶玉調(diào)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兒。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著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胡纏。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span>

寶玉意亂情迷之時,錯把五兒當成了晴雯,又是要她回憶當初晴雯所說的那句訴衷情的話:“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jīng)主意了”;又是拉五兒的手,讓她不要當“道學(xué)先生”;還要給她身上披衣服,并且暗示要“把他攬在被里渥著”,總之,他要將以前與晴雯在一起時發(fā)生的故事,此刻與五兒再重溫一遍。然而,時過境遷,寶玉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整天可以與女孩子廝混的半大孩子,而是已經(jīng)與寶釵結(jié)為秦晉之好的人夫;五兒也不是當初那個任性率真的晴雯,而是與晴雯想法和行事風格大相徑庭的另一個女孩子。因而,寶玉最后得到的不是與晴雯在一起時的溫柔繾綣,而是五兒一頓義正辭嚴的當頭棒喝:“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只愛和別人胡纏。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span>

五兒為什么會拒寶玉于千里之外呢?對于其中的原因書中是這樣交代的: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后,也無心進來了。后來聽見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wěn)重,看著心里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頑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的兒女私情了。

綜合分析上文所作的交代以及五兒到寶玉屋里前后的心態(tài),可以歸結(jié)出五兒拒絕寶玉有如下幾方面原因:一是五兒的好朋友芳官以及晴雯等人,被王夫人攆出大觀園時的凄涼景象,讓她意識到在寶玉身邊做事并不容易,因而未進來之前便有了抽身而退的想法;二是鳳姐匆忙地將她安排到寶玉身邊,她在親身體驗了一段時間之后,對寶玉的看法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認為他“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因而對于她來說降低了吸引力;三是王夫人對于寶玉身邊的丫頭要求嚴格,尤其對于“狐媚子”式的丫頭倍加防范,因而五兒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使王夫人滿意,于是她逐漸心灰意冷,不再對寶玉抱有任何幻想了。以上因素綜合在一起,使五兒對寶玉產(chǎn)生了很大的心理距離,她不想讓自己與寶玉顯得過于親近,以免遭受當初晴雯、芳官等凄慘的結(jié)局。

總之,五兒無論是不解風情地“承錯愛”,還是直截了當?shù)鼐芙^寶玉的挑逗,她都有充分的理由。雖然也是“身為下賤”的丫頭,但她不想像晴雯那樣與寶玉相處親密,寶玉也沒法強迫她屈就自己;她對伺候?qū)氂袷チ藷崆楹蛣恿Γ彩琴Z府大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帶來的必然結(jié)果。整體上來看,五兒的確與眾不同,她應(yīng)該與小紅一樣,都是善于思考和調(diào)整自己的丫頭,因而她做事才不至于那么糊涂。

而此回中的寶玉,其言語、舉止的確顯得十分輕浮、曖昧,實在難辭“調(diào)戲”五兒的嫌疑,與我們熟悉的那個一向敬慕女孩子的公子形象大相徑庭。是寶玉真的變得那么放蕩不堪了么?恐怕還不能這么說,這可能與后四十回在整理、補綴時,無法與前八十回完全保持同等水平有關(guān)系。

概括說起來,這些不買寶玉賬的女孩子,各有各的理由和原因。彩霞不買賬,是她沒有過大的野心,她只愿意做一個現(xiàn)實而本分的丫頭;齡官不買賬,是她眼里只有賈薔,并不認為寶玉對于她有什么重要性;鴛鴦不買賬,是她有意避嫌,不愿意讓賈赦那句關(guān)于她與寶玉的流言坐實而已;香菱不買賬,是她誤解了寶玉,把寶玉當成了隨處粘花惹草的浪蕩子;五兒不買賬,是她正確估計了自己面臨的形勢,不再對寶玉抱有幻想。而這些不買賬的女孩子,都以自己的行動深深教育和啟發(fā)了寶玉:并非所有女孩子的眼淚都是屬于他的。


作者簡介:

張黎明,男,生于1963年,甘肅省涇川縣人。1985年畢業(yè)于西北師大中文系,先后從事過教育工作、公務(wù)員工作以及企業(yè)中高層管理工作,現(xiàn)任《新課程報·語文導(dǎo)刊》執(zhí)行主編。系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從1985年起,先后在《中國青年報》《光明日報》《飛天》《散文》《散文百家》《讀者》《博覽群書》《臺港文學(xué)選刊》等國內(nèi)100多家報刊上,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及學(xué)術(shù)論文共900多篇。出版散文集《瞬間的燦爛》、勵志類讀物《做個知本家》(與張琦合作)、長篇小說《前途無量》、紅學(xué)研究隨筆集《萬千滋味品紅樓》。先后有10多篇作品入選不同文集,另有10多篇作品被《讀者》等選刊轉(zhuǎn)載。先后獲得省市級各類獎項10多次。

長期致力于《紅樓夢》研究,已在《書屋》《紅樓》等報刊上發(fā)表有關(guān)《紅樓夢》的論文、隨筆與雜談1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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