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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是生命的光 文丨程文勝 一個作家總是會想盡各種辦法確保自己孤獨,然后再尋找各種方式消費它。這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德里羅的感嘆,他部分說出了一個作家的藝術和生活狀態(tài)。的確,就藝術而言,倘不能獨樹一幟,便不能出類拔萃。就生活而言,倘不能享受孤獨,便只能和光同塵。豈止作家是這樣?人生來孤獨,每一個人都有不堪挖掘的孤獨人生,每一個人都曾有與孤獨若即若離乃至和諧共生的感受。 最初感受到孤獨是1976年夏天。我被綠皮火車拉著離開鄂西北小鎮(zhèn),去了三百公里開外的襄樊市。那是我第一次遠行,沿途只見農田村舍從車窗掠過,沒覺得新奇,可從車站走出來,五光十色的城市氣象立刻迎面撲來,讓人目瞪口呆,覺得襄樊這座城市實在是太大了,一條大街就頂?shù)蒙险麄€小鎮(zhèn)。只見南來北往的人潮涌動,除了接站的小姑,我不能認識其中任何一個人。那一刻,我少年的心中頓生莫可名狀的身處人海的孤獨,當即立志長大后離開小鎮(zhèn),將來也成為那人海中信步往來的一個。十年之后,我參軍入伍如愿離開小鎮(zhèn),孤獨卻如影隨形。記得冬天臨近的時候,新兵連組織我們去鵝嶺公園觀看重慶夜景,規(guī)定集合時間地點后,大家一哄而散。當我置身山頂之上,放眼萬家燈火迷幻,體悟踽踽獨行真切,只身飄泊在外的孤獨感緩緩襲來,濃得就像山城化不開的云霧。仿佛由此而始,漸把讀書寫作作為排遣孤獨的方式,一路沿襲至今。 讀書寫作占據(jù)了我青春歲月大部分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也由此遠離了與戰(zhàn)友結伴出游、踢球打牌的樂趣,以至于我如今仍不能在旁人評說世界杯足球賽時,插上一句半句嘴。獨處的狀態(tài)又催生孤獨的感受,形成沉默寡言的性格,自我感覺越來越像人群中的異類。我同批入伍的許多戰(zhàn)友曾當面挪揄道:他是文學青年,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文學青年在我們那個時代是讓人引以為傲的稱謂,不似現(xiàn)在充斥著嘲諷和不屑。 讀書,旁人不可代勞,寫作,更屬于孤獨者的游戲。讀書是欣賞紙上的人間萬象,寫作則宛如在紙上筆耕,像園丁一樣開墾出紙上花園。倘若你用心,紙上的花園會盛開繽紛的奇花異朵,會飛舞亮晶晶的金色甲蟲,會溪流淙淙流淌出春天的喧囂和夏夜的螢火,會落英如雪展現(xiàn)秋天的私語和冬日的靜謐……而且,無論四季怎樣變幻,那花園上的陽光總會飽含溫暖人心的力量。 孤獨來襲,我便默默搭建我的紙上花園,每日每夜讓那些質樸的文字一個個從心里爬出來,希望它們像亮晶晶的瓢蟲,碰巧落在一個過客的身上,去含淚啃噬他的情思和靈魂。 我勤奮寫作,辛勤筆耕,一直希望路過的人們能看到我的私家花園,能體會到一只飛蠓之于春天的良苦用心。但是我的花園了無生機,它不能讓人流連忘返,只能任它在寒風中荒蕪。 我曾經(jīng)認為,荒蕪蘊含著被開墾的未來空間,它帶給人的并不總是凄涼?,F(xiàn)在看來,荒蕪之地也不總會是未來的希望。縱然還有余熱修剪雜草,但我已經(jīng)沒有年輕時那樣的敏感、清澈和激情。 這有些像一個奧地利人逃亡終結時的心態(tài),他想重建他的生話,但他六十歲了,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的流亡耗散盡他的心血和精力,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開始新的生活。最終帶著對世界和文學的絕望選擇了死,而三年之后,驅逐他的納粹德國投降。他沒能等到勝利的那一天,他留下的紙上花園,是他孤獨一生的寫照,至今依然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人們心里依然溫暖著他灰暗人生熔化的金色陽光。這個人叫斯蒂芬.茨威格。 很多偉大作家都像茨威格那樣命運多舛,歷經(jīng)坎坷,一生承受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之重。而肉體的痛苦和心靈的孤獨蘊含著思想偉力,恰恰成就了巨匠的文學人生。這也讓我清楚,你只有對生活足夠愛,對自己足夠狠,你的紙上花園才可能繁茂,即使荒蕪,枯枝雜草也會錯落有致地反射人性之光。 我很早就知道我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我給自己的定位是文壇打旗兒跑龍?zhí)椎?,因為我不能長久的忍受孤獨,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對聲色犬馬的生活心生羨慕,這讓我靜心思考時倍感羞愧。當我的文學作品稍有起色,有文學愛好者向我詢問寫作之道時,我真心勸說他們,如果不能創(chuàng)造和享受孤獨,且不可癡迷于寫作。能當一個好讀者,能自由出入瑰麗多姿的百花之園,總比在一隅苦苦培育并沒有人欣賞的平凡之花強。 作者與讀者互為因果,但人生況味絕然不同。雖然讀寫都要有獨處的狀態(tài),但獨處絕非孤獨。孤獨是智慧的自取,而非環(huán)境的強加。也許能一個人安靜的閱讀,卻不一定能一個人安靜的寫作。我的閱讀經(jīng)驗讓我不大相信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能寫出深刻的作品,除非他是天才,就像三十五歲就完成史詩作品《靜靜的頓河》的前蘇聯(lián)著名作家米哈依爾·亞歷山大維奇·肖洛霍夫。他1926年構思這一不朽巨制時才21歲。在一個早春二月一樣的年齡,卻把頓河地區(qū)哥薩克人的苦難歷程描繪得夏日之海一樣波瀾壯闊,真讓人懷疑這部史詩到底是不是出自他手。 偉大作家似乎都產生于大時代大事件大變革的進程中,時代當然會給作家啟發(fā)和激刺,更重要的是作家只是時代的旁觀者,是游走于時代縫隙的孤獨過客。如今的世界雖也波譎云詭,看起來卻波瀾不驚。在和平天幕下,安逸的生活讓人倦怠,名利的誘惑又讓人亢奮,欲望之海無邊無際,一些作家的紙上花園充斥失血的絹花,一眼望去似乎奔放熱烈、絢麗多彩,伸手觸摸卻沒有陽光撫慰人性的溫度。人們記住的不再是作品的內容,而是頻繁出現(xiàn)的名字。究其實是,孤獨正在遠離本該孤獨的靈魂。 沒有孤獨感的文學是如此讓人困頓。即使創(chuàng)作嚴肅的作家閻連科,也坦陳他一生的作品80%是垃圾,只有20%比較好。然而20%又有多強的生命力?他說:“我活著它就活著,我死掉它就死掉,我死掉這些作品也就沒有人提了。” 文學又是如此讓人愛戀。即使我們已經(jīng)擁有了古今中外偉大作家營造的幾個世紀的經(jīng)典花園,即使僅僅穿過那些花園就會窮盡一生,即使知道所有的才情也不能搭建那花園的一角籬笆,但是還有那么多人在構想著耕耘著紙上花園,這就是文學延展人性的魅力。 文學的孤獨因孤獨的人生而神圣,但神圣的文學不能拯救世界,就像上帝心懷仁慈悲憫,世上仍有惡人橫行一樣。文學首先是拯救自己,讓陽光普照萬物也溫暖人心。 很久以來,我本以為我不會關心我的紙上花園了,但不停的寫作成為習慣,說明那花園之夢揮之不去。世上繁花萬種,只以個性之花最為美麗。我的紙上花園也無需百花滿園,只有一枝奇異之花就好??晌疫€有多少孤獨的人生可資挖掘,倘若孤獨不在,我的紙上花園又如何能生長出奇異之花呢? 我從小鎮(zhèn)走出來,走遍大江南北,現(xiàn)在的理想又是最好回到小鎮(zhèn)去,哪怕是耕田種地、終老田園也好。人生真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輪回,這輪回也該是孤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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