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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的意象 一、寫在前面 龐德對意象的兩次定義:一、意象是在一剎那的時間里呈現理智和情緒復合物的事物;二、意象并非一個意念,它是一個能量輻射的中心或者集束——我只能稱之為“漩渦”,意念不斷地涌進、涌過、涌出這個漩渦。這兩次定義存在同樣的問題——只是寬泛地對意象的特征進行大致的描述,并沒有對其進行清晰的定義。 國內有關詩歌“意象”方面的文章并不鮮見,但大多針對具體詩歌作品中的“意象”進行解析。在本人的涉獵范圍內,少數幾篇對“意象”的內涵有所觸及的文章,其觀點很難讓我完全茍同。正是因為詩歌界對“意象”缺乏系統(tǒng)的論述和清晰的定義,致使“意象”這一在詩歌中最為常用的“工具”成為很多詩人的認知盲點。 這篇文章,是我對詩歌意象的認知和思考。如前面所言,由于目前有關詩歌的“意象”存在認知的盲區(qū),還沒有形成詩界普遍認同的定義,在寫作這篇文章時我更多從自己的經驗和認知出發(fā),表達自己的思考。至于文中觀點正確與否,取決于我對意象的認知程度。 二、何為意象? 意——為“心”之“音”,志也,情緒也;象—— “見乃謂之象?!薄兑住は缔o》;“物生而后有象”《易·略例》。從字面引申,意象乃情緒與物生之象的結合。由此可見,“意”和“象”互相結合是意象的基本特征。但是以上的界定并沒有能夠幫助我們徹底理解“意象”這一概念。 實際上,語言的發(fā)展必然經歷從原義到引申義的過程,如果我們執(zhí)著于“象”字的原義而把“意象”僅僅理解成“情緒與可見之物象的結合”則是一個謬誤。我認為,“意象”這個詞語中“意”和“象”的主次關系已經為我們理解“意象”的概念厘清了關系——意象,是情緒之象,是“外顯于象,而內足于意”(明清王夫之語),是“為思想尋求客觀聯系物”(艾略特語)和“為情緒尋找對等物”(龐德語)。 如此,關于“意象”的定義已經明晰,是我冒昧地對“意象”進行定義的時候了—— 意象就是在詩歌中附著了詩人情緒的,體現詩人審美趣味和詩歌表達意圖的,并且通過人類現有生活經驗和知識體系可以感知并建立對應聯想的事物,它以字和詞為基本單位在詩歌中呈現。 意象通常由感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為觸發(fā),最后表現為事物的知覺化(感覺)、可見之物(視覺)、可聞之聲(聽覺)、鼻之嗅覺(嗅覺)、舌之味覺(味覺)及體表接觸刺激之覺(觸覺)等幾類。 并不是包含了情緒的可見的物象才是意象,意象還包含了通過聯想可轉化為“圖形”或知覺化體驗的所有看不見的“象”。例如“訓誡”一詞,它不是物象,但當我們在詩歌作品中看到“訓誡”這個詞時,便會產生與這個詞有關的一些場景的聯想,這些聯想在頭腦中轉化為圖形,“象”便產生了,毫無疑問,在詩歌中,這個詞就不再是普通的詞,而是意象;又如“嚎叫”,并非可見之“象”,但我們可以在接觸這個詞時轉化出嚎叫的聲音聯想,并且這個詞附著了強烈的情緒,很明顯,當它出現在詩歌中便成為意象。 人與動物最本質的區(qū)別在于人具有動物所沒有的想象力。實際上,任何可以通過人類的聯想去感應的事物都可以轉化為人類頭腦中的“圖形”或知覺化體驗,并由此產生情緒或感覺的反應,詩歌中意象的目的也在于激發(fā)這類反應。因此,判斷詩歌意象的標準是詞語本身是否能夠通過人類現有生活經驗或知識去感知并建立可轉化為圖形或知覺化體驗的對應聯想。 意象不是永恒不變的,而是隨著人類生活經驗和知識體系的拓展不斷擴充。“外星人”在古代不能成為意象,表面看是古代沒有“外星人”這個“名”,本質上則是因為古代人的知識體系未曾產生這樣的認知,古代人也就無從建立這樣的聯想。 三、意象的認知——有關意象的文字實驗 “蘋果” 如果詩人把這個詞用在詩中,它就成了意象。 作為閱讀者,詩人在詩歌中使用某個意象的意圖也許我們并不能夠確切了解,我們能夠做的是通過詩的主旨、情緒,以及意象之間的內在聯系進行破譯,從而窺見一二。 當我們讀詩時觸及意象,我們的聯想就會打開,但顯然每個人的聯想不盡相同——譬如看到詩中“蘋果”這個意象時,我聯想到的紅色的蘋果,他聯想到的可能是青色的蘋果,她聯想到的可能是蘋果誘人的香味??梢韵胂螅娙嗽谀呈自娭惺褂眠@個“意象”時,一剎那間呈現的理智和情緒跟我們所聯想到的可能并不一致。 “蘋果熟了” 這次我們的聯想明確多了,我們想到了成熟的蘋果。但這種聯想還是不盡相同,他可能聯想到樹上掛滿成熟的蘋果,她可能聯想到一個熟透的蘋果。 “樹上的蘋果熟了” 這個表述比“蘋果熟了”更具體,理論上分析,讀者聯想的空間框定得更加小了,但還是不能消除我們不同人之間的聯想差異,他可能聯想一棵蘋果樹上掛滿熟透的蘋果,她可能聯想整個蘋果園里掛著很多熟透了的蘋果。 這個句子繼續(xù)延伸下去,對聯想框定得再具體也不會阻止不同人之間聯想可能產生差異。原因在于每個人的生活經驗和對事物認知的經歷不盡相同,而且每個人個性、情緒、氣質和閱讀詩歌作品時的即時心理也不盡相同,這可能導致我們對同一個意象進行聯想時所驅動和調度的記憶芯片的信息產生差異。 詩歌意象的這種聯想差異性為詩歌的審美與品味提供了更大的空間,這是詩歌意象的魅力所在。 “善良” “外星人” “冰冷” “香” 在詩歌中,這些是意象嗎? 顯然是。 是圖象嗎? 不是。 是存在的實物嗎? 不是。 是可感覺之物嗎?至少“外星人”不是。 它們是無形的、我們看不到實體的東西。 為何它們能成為意象? 因為它們是人們通過生活經驗和現有的知識可以感知和建立對應聯想的事物。 仿佛 因為 的 這些是意象嗎? 不是,因為它們不是人們可以感知和建立對應聯想的事物,而僅僅是表述事物之間邏輯關系的字或詞語。 石頭 布 聲音 它們是意象嗎? 是的,因為它們是存在之物,存在必然可以感知并建立對應聯想。 櫻桃樹 櫻桃、樹 它們是一個意象還是兩個意象? 櫻桃樹是一個意象,因為它表達的是一個單獨的概念或事物,割裂就變成了另外的兩樣東西。 櫻桃、樹——顯然是兩個意象。 “坐在明亮溫暖的開滿鮮花的山坡上。” ——《春天的時刻》 海頓斯坦 “坐”是意象嗎? “坐”是否包含了“意象”中的“意”? 答案是肯定的。任何意象出現在詩歌作品中,必然包含了詩人的情緒?!白诿髁翜嘏拈_滿鮮花的山坡上。”——這里為什么用“坐”的意象而不是用“躺”或“睡”的意象?相對“躺”和“睡”而言,“坐”在詩中體現出來的情緒更理智,更節(jié)制,而“躺”或“睡”體現出來的情緒更感性,更強烈,體現出來詩人與山坡的關系更為密切和充分,兩者的情緒指向明顯不同,我們能說“坐”只有“象”而沒有“意”嗎?把“意象”從詩歌作品中剝離出來,孤立地去討論一個詞是“物象”還是“意象”,并非正確的方法。 四、與意象有關的其它幾個概念 1、復合意象 “一個孩子般柔軟的早晨” 這是一個復合意象。 復合意象就是由多個意象組合構成的一個完整的意象,這個完整的意象表達的是一個單獨的事物。 上面示例的復合意象表達的事物是“早晨”,而不是“孩子”或“柔軟”,復合意象所呈現出來的,已經不是事物的“共相”,而是更接近事物個體的本質。 2、核心意象 示例: 《廢墟》 R·S· 托馬斯[英國] 李暉 譯 而 這是一場文明 失落的泡影——他用腳尖踢了一下 這奴隸制氣息的灰塵。我們吸入它, 滿懷感激地,我們文明的氧氣。 遺跡中,有人發(fā)現了一截 弧形的骨頭。“或許是個國王” 他說。“不稱職的弄臣”, 我們審視著,這時間掉落的手帕。 核心意象是一首詩中最關鍵的、占核心地位的意象。 我認為,在詩歌寫作中,研究核心意象意義不大,實際上,并非每首詩均有核心意象。 3、 意象群 示例: 《威爾士人對游客說》 R.S. 托馬斯[英國] 李暉 譯 我們沒有什么浩瀚之物給您,沒有荒蕪之地 除了因心靈侵蝕所形成的 思想的廢棄; 沒有古翼龍翅膀下落時 陰影般的山谷。 當然,那些小山很不錯, 濕漉漉的胡須暗示它們的年紀 而坑坑凹凹的麻子, 有一個是亞瑟王的寢室; 他和他的騎士是那些閃光的礦石 聯接我們的歷史。 如果我們把一首詩的所有意象羅列出來,這些意象就構成了一種具有整體意味的群體關系,這就是詩歌的“意象群”。但并非一首詩所有的意象在一起才構成意象群,原則上,多個意象在一起就構成了意象群關系。 詩人如同詞語的建筑師,建筑師體現的技藝是對環(huán)境、空間、材料、造型、色彩等建筑要素的理解和運用,詩歌中的詞語也體現出建筑學上的材料、造型、色彩等各種特征,而意象所體現出的這種特征則更加充分,意象是詩歌審美構成最外化的表現。 蹩腳的詩人對意象的處理是零散的、割裂的、缺少內在聯系和平面化的。高明的詩人通過意象群構筑詩歌哲學和美學的金字塔——這些意象互補、聯動、立體、有機聯系,成為一首詩中的“小宇宙”。 五、意象的陌生化 意象的陌生化是實現詩歌陌生化的主要手段。 意象之所以能夠產生陌生化效果,其本質在于意象所營造出來的獨特新穎的“圖象”效果或知覺化體驗。 意象為表達詩人的思想和主旨服務,任何漂亮的意象如果失去了精確性,或者脫離了詩歌表達的靶心,都是無效或多余的。 一個對詩歌具有探索精神的詩人,絕不會允許自己只是拾人牙慧,創(chuàng)造特別的有表現力的意象應成為詩人的一種追求。因此,意象的陌生化在詩歌寫作中顯得格外重要,大致來說,詩歌意象的陌生化有幾種方式: 1、 獨特意象的發(fā)現 “一棵被雷電擊中的樹” ——《九月》卡佛 “被雷電擊中的樹”——這樣的意象也許存在我們的生活經驗中,但是顯然我們視而不見或全然沒有意識到,偉大的卡佛發(fā)現了,這樣的意象帶給我們獨特非凡的感受。對于詩歌寫作者而言,這樣的發(fā)現實在是一種挑戰(zhàn)。但是,如果你的一首詩中有一兩個這樣的獨特發(fā)現,你當為自己感到自豪。 2、幾個意象的新鮮組合 眼睛和指尖上棲息著無數星辰。 ——《毒藥》馬林索雷斯庫 “眼睛”、“指尖”、“棲息”、“無數星辰”幾個意象組合在一起,產生了奇異的效果。語言秩序的打破與重構,為意象的出新提供了可能性,詩人是文字的魔術師,應有理由不斷探索和創(chuàng)造意象以及語言的無限可能。 3、 復合意象 清涼的月光的響聲。 ——《過普陀寺》 何三坡 在復合意象中,表達的主體由于界定其性狀的意象的迭加而不斷發(fā)生變異,表達的事物由泛化的“共相”向“共相”下的“實體”嬗變,“響聲”不再是泛化的“響聲”,而是“月光的響聲”、 “清涼的月光的響聲”,意象的質感和陌生化得以實現。 復合意象是語言的重組和意象的深度挖掘,是詩人心靈的覺醒,也是尋常事物經過復雜的、知覺化處理后的藝術呈現。 4、 深度意象 我看到向日葵在黃昏懸擺它們的頭,仿佛一個粗心的絞刑吏去了花園閑逛。——《轉變》扎加耶夫斯基 意象的深度挖掘是詩歌寫作中的細活兒,它通過顯微式的意象探索將意象的表現力推至極致。遺憾的是,我們的大多數詩人對于意象的經營淺嘗輒止,粗放型的意象大大削弱了詩歌的表現力。 以上幾種辦法僅僅是詩歌意象經營基本方向的羅列,實際的技巧有很多種。對于詩歌愛好者而言,普遍被忽略或者沒有察覺的是在一首詩中意象的立體式布局和簡繁關系的交互處理,這需要對詩藝真正有追求者用心去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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