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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芳 / 文 一個同為華師大中文系“出品”的作家?guī)熜郑锌抵耗切├蠋熢趺葱Φ媚敲春每矗?/p> “那些老師”,復數(shù),當指我們上學時大名鼎鼎的先生們。先生不分性別,在約定俗成的稱呼中,仿佛是一種高于老師的尊稱。當然也不一定,有時也混稱,常常是需憑感覺把握。 “那些老師”,具體的可能是指老系主任現(xiàn)代作家許杰,五四作家“四公子”(女)之一,后來的《詩經》專家程俊英,那時在任的系主任徐中玉;還有施蟄存、錢谷融、王智量等,個個風神灑脫,笑容粲然。作為學生領會到的“現(xiàn)象級”的“教授笑”,這可能是一組笑的群像,也是美的群像。不知因為什么,當大家由衷稱贊這種或許由精神帶來的美麗,我想到的卻是他們生命中戰(zhàn)勝的劫難。 其中徐先生的笑是慢慢感受到的。那樣像茶葉一樣慢慢舒展開來的笑,也像水下的魚兒將要浮出水面的情形,浮現(xiàn)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浮現(xiàn)在眉間眼角,甚至浮現(xiàn)在他似卷非卷的華發(fā)上,使得整個人都生動起來了,人所謂“春風桃李”的“勃勃生氣”。這樣的笑,也意味著是從生命的深層,深沉地生發(fā)出來的,至少我是這樣想的。 我第一次見徐先生,是在1980年夏天。華東師大中文系的新生歡迎會上,他是“老”教授,是復出的系主任,我作為一個新生,他當然看不見。但我看見他了,看見他們了,就像進了校門,一下子看見了巍峨的圖書館,既敬又畏。 三年后,是哪個老師傳的口信,讓我去一次徐先生家;隨之遞過來的是一張小紙條,上面除了寫一個地址,沒寫什么其他有效信息。我在當天的下午課后,揣著小紙條,心跳加快地敲響了那扇油漆剝落的門……門“吱呀”打開,迎接我的就是徐先生的笑容。我并未讓這個笑容,引發(fā)我的笑容,一個從沒開過眼的應屆本科小女生,在知名教授面前,自然感受到的是緊張與壓迫感,像陽光被反射到眼睛里,導致不知所措的刺激與慌亂。 有一杯茶是先生遞來的,還是家人遞來的,我不清楚,也不敢喝。就是打開筆記本,做聆聽狀;只見先生擺手,他說就是想了解一下我的學業(yè)興趣,對我寫新詩,對我的學年論文等,他似乎都有所了解。那時我作為尚未畢業(yè)的學生,無知幼稚,蜻蜓點水般沒有計劃地學習,各門功課平均使力,就像在中學時一樣,只求考試分數(shù)名列前茅,便是阿彌陀佛了。哪有專業(yè)和方向可言? 人又懵懂,完全沒有夸大或吹牛的本領,所以老實承認有很多專業(yè)的門,自己沒有力量推門進去,更沒有涵泳、研究與琢磨的能力,倒常覺得力量耗盡了,卻連門里的究竟都沒看個大概,只是隱隱感覺到自己的面前,有個巨大到不知有多巨大的存在——那仿佛現(xiàn)在大家說的黑洞。 臨了,記得他殷殷叮囑要我多讀書,同時創(chuàng)作也不要放下,讀與寫要齊頭并進;又給我寫了一個紙條,同樣是一個地址,師大一村某小樓,再看地址后有個名字:許杰。 徐先生讓我去訪問許先生,并介紹說許先生是他的先生,言下之意是認可我這個學生嗎?但我真不敢這么想。他要我寫篇訪問許杰先生的文章,寫成后交他,再由他交校報發(fā)表。后來我的學習文章,經他的手編發(fā)有大小多篇,包括在《文學評論》上頭條刊發(fā)的畢業(yè)論文等,他讀了之后再交《當代文藝理論》和一些選集轉發(fā)。 四年后,我留校執(zhí)教。就在拍畢業(yè)大合影文史樓前的草坪上,突然被班主任宋耀良老師叫走了,集體照片上因此少了我,但在寫作教研室里,卻多了我的桌椅。那天是最后一次評審,我面對的還是徐先生的笑容,他宣布了我由學生身份(一個本科生)轉任了中文系教師,也許有些條條框框,在我還沒感覺到的時候,就被他的“笑容”突破了。 他也一直在關注著很多學生。一直到我畢業(yè)留校后,看到他在忙于各種事務時,總想他哪有剩余時間來閱讀和寫作?卻總也沒有問,因為這樣的問題也是浪費他的時間,我在自己的心里替他回答,如果他有時間回答,當然會回答:一會兒,就一會兒。是的,他的一會兒,對他人已經足夠久了。而他在處理各種事情的時候,常常對邊上的人如此抱歉著。 1999年,我從華東師大中文系調入《解放日報》做編輯,學校挽留過,談了一次話,我就把手續(xù)辦了。這期間我一直在考慮,應該和堅持讓我留校的徐先生說明一下……但又慚愧又怕他,所以猶豫著,終于,竟然,始終也沒有勇氣當面和先生直說。就這么悄悄告別了,以后在各種場合再見到先生的笑,更是張不了嘴說我自己,怕讓他操心。 但我也沒讓他少操心。比如我兒子的生日問題。我生完孩子上班后,帶到系里。他當時已退居二線,那時現(xiàn)任的系主任是齊森華老師。 在辦公室里,徐先生問孩子具體的出生時辰,說我們以北京時間晚十二點以前,算孩子的生日為大年初一是不對的,晚上十一點三刻應是子時,既是農歷,就應該算第二天的開始了,也就是算大年初二生日才對。然后他突然一笑,說巧了,這孩子竟和他一樣的生日和屬相,又說大年初一生大年初二生……徐先生話還沒說完,齊老師立刻抱起小兒,說按“過百歲”俗,求個福壽吧,他抱娃上了華師大校園里的一座座橋。某老師說這叫沾福,徐先生頜首。 我在《解放日報》工作多年后,才聽說徐先生給過某某人等寫信,向領導推薦我,說了一堆好話;當文藝部原主任沈揚老師,把徐先生的親筆復印給我時,我才知道竟有此事,直呼慚愧——徐先生從沒有露過一絲口風,哪怕是暗示,都沒有一個字。那份復印件,被我珍藏到如今,不用看,每每只要想到,就有些眼濕。 就在我這個新編輯還有些暈頭轉向時,徐先生和錢谷融先生常有電話來和我聊天,在錢先生一頭,我覺得正常,他常與人聊天。而在徐先生一頭,我覺得不正常,他很少與人聊天。打電話就是說事,說寫了一點什么啥的,也聽不出問長問短的意思,說完“啪”的一下掛了?!班洁健钡穆曇粼谖业亩H可以回響很久……但電話的頻次多于平常,我心里嘀咕,這還是關心或者說操心吧? 錢先生和我說到徐先生時,有時像是提醒,也像是告知:有事吧?有事找徐先生去,他擅事功。當有人贊嘆徐錢倆先生一為儒家一為道家,作風分別那么大,不用說明,聽者皆會心;那倆先生聽說皆含笑默認,亦以為然也。 有一次在新雅的文化名流雅聚,徐先生又叫上了我。從師大二村他們家出發(fā),我坐他倆的特派小車(邀請方接車)隨行,那次竟是徐先生話多,說家鄉(xiāng),說風物,說當年,不知怎么就說了“江陰強盜無錫賊”這句民諺,他說這話的意思是江陰人性子剛烈,而無錫人比較圓滑。兩地人,民風大相徑庭,還詳細說明了他是江陰的嫡傳。真的,真有這樣的講究,他說。 那次聚會中,黃裳和何滿子先生,我都是初見。他們卻一再左右打量我,兩人互相用眼神示意,然后幾乎是同時肯定,你一定是徐先生的女兒,長得哪里哪里都像……我并不敢高攀,轉頭去看徐先生是怎么表態(tài)的。他就根本不表態(tài),只是慈愛地笑著,給大家布菜。他笑得那么平靜,平靜的,像在說,笑能把一切告訴你們。后來我才明白,黃何二位大佬,問得一點不糊涂,甚至可以說問得聰明極了。 因為這個場子,兩位老先生就是為我約稿而設的,我當時不僅沒有人脈和經驗,還有一樣多余的東西——年輕,可這滿桌都是文壇耆宿。如徐先生向我介紹某人時說的那樣:都是《申報》時期的老作者了?;蛟S,世間的某些人會讓人吃驚。而徐先生就是其中一個,能讓我吃驚的仁者、長者。 笑真能把一切告訴我們嗎?那笑,又該如何形容?我到底想說什么?跟寫詩一樣,心里想的落不到紙上,就那么一點兒距離,但總是受到時間的修改,如把朦朧的具像化,那最好的部分可能就失去了。我想說的是詩嗎?也許是的。我想說的是“教授笑”嗎?也許是,也許不是。 “有可言而不可為者,有可為而不可言者”。此為圣人言,可為凡人的我,真就不言了。 因為骨折手術,我前前后后已經住了一個多月的醫(yī)院,目前仍在住院康復中。6月24 日晚9點,病房已經熄燈,窗外的古北小區(qū)燈火璀璨。整個夜空的空白全部留給了我,我靠窗,覺出云在思維里浮動,風在思維里浮動;又覺得什么都沒想,病床也在浮動;一夜無眠,翻來覆去,凌晨三點多坐起,到4點多,同室的病友說,你怎么起得那么早?我答:根本沒睡。然后就收到了徐先生駕鶴仙去的消息。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寫此小文以紀念恩師。 (另:作者徐芳曾撰文《徐中玉:人生的健行者》刊于2017年1月6日的《解放日報》。) 人物小傳 徐中玉,1915年-2019年,江蘇江陰人。著名教育家、文藝理論家,曾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主任、上海市作協(xié)主席。主編并開創(chuàng)《大學語文》教材和課程。著有《論蘇軾的創(chuàng)作經驗》、《學習語文的經驗與方法》、《古代文藝創(chuàng)作論集》、《美國印象》、《現(xiàn)代意識與文化傳統(tǒng)》、《激流中的探索》等。2013年,主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專題資料叢刊》4卷700萬字,是目前這個領域的權威著作。2014年12月,獲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 徐 芳 主編:周玉嫻 | 編輯:袁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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