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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耀明 我輕輕打開高中畢業(yè)40周年師生聯(lián)誼會紀念冊,目光停在我們?nèi)嗤瑢W畢業(yè)合影和全體團員合影那一頁。在這兩張合影中,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李燕生都和同學們一樣站著,而且站在最邊上。 如果從高中報名那天算起,我認識李老師有46個年頭了。那時她才三十多歲,還是風華正茂的年齡,不高的個子留著齊耳短發(fā),圓臉、薄唇,講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干練”。她待人熱情、非常真誠,課余時經(jīng)常像鄰家大姐那樣同我們聊天,有時家長里短、有時海闊天空。師生間沒有畏懼感,對少不更事的我來說卻不是好事,因為我在李老師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偷看藏在課桌底下的長篇小說。一次,我正看得入神,同桌突然緊張地推了推我說:“老師提問你呢!”我腦袋頓時一片空白,茫然地看著老師,勉強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答非所問,引得大家一片哄笑。這時,我看見老師緊皺了一下眉頭。下課,我被請進了辦公室…… 從那以后,上課時我再不敢懈怠了。慢慢地,我感覺到聽李老師上課是一種享受。如講《陳涉世家》時,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人物,她如數(shù)家珍、脫口而出,涉及的眾多歷史典故,她口若懸河、信手拈來;講高爾基的《海燕》時,她那抑揚頓挫、聲情并茂的朗誦,使我仿佛在觀看一部風起云涌、驚濤拍岸的史詩級電影;講政論文寫作時,分析論點論據(jù)論證,她旁征博引、條理清晰;講評作文時,她有的放矢、開合有度、縱橫捭闔、點評精到。我認為,高中階段5個學期、兩年半時間,老師一直在用“心”給我們上課。 在沒有“高考”的那個特殊年代,學校貫徹的教育方針是培養(yǎng)“又紅又?!钡墓伯a(chǎn)主義接班人。學校除了上不多的文化課外,還經(jīng)常組織我們參加“學工”“學農(nóng)”“學軍”。每學年除了寒、暑假,夏、秋兩季還有“農(nóng)忙假”,停課讓我們回生產(chǎn)隊參加“雙搶”和秋收秋種。班上有的同學因家庭困難,也有的因學習跟不上等原因,他們在農(nóng)忙假結束后就不來上學了。李老師得知情況后非常著急,馬上帶了幾個班干部逐一登門拜訪,苦口婆心地做勸導工作,無奈收效甚微。后來,我多次聽她說:“可惜了,他們正是讀書的年齡啊!”那神情仿佛那些同學就是她自己孩子似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那時候,學校每年春季都要舉辦運動會。李老師總會提前動員班上有點體育專長的同學報名參賽,她還要求其他同學組成拉拉隊為參賽同學加油、積極寫投廣播稿,以及其他服務保障工作。因為組織工作到位,所以每當中、長跑比賽一結束,我們班的參賽選手都有同學攙扶著遛彎,成為操場上的一道亮麗風景。學校組織各年級文藝表演時,李老師不但利用課余時間親自教大家唱歌、輔導排練舞蹈節(jié)目,而且像我這種在陌生人面前說話都臉紅的內(nèi)向學生,居然也在她的鼓動下登臺說起了相聲。若干年后回想當時的情景,才明白李老師這是在培養(yǎng)我們“有第一就爭,見紅旗就扛”的團隊精神,真是用心良苦??! 李老師對班上每個同學的性格、愛好和家庭情況幾乎都有“一本賬”,并能因材施教、量才適用,從不因學習成績有差異而對我們有親疏之分。比如普通話說得好一點的被推薦給校廣播室,有繪畫基礎的被安排去畫漫畫,作文寫得好的被要求多給班黑板報和校廣播室投稿,能歌善舞的被抽去排練文藝節(jié)目,幾位有自行車的同學則成了她家訪時的“車夫”,而我有幸參加了出黑板報小組。相對而言,我對李老師的個人和家庭情況知之太少,只停留在她給我們第一次上課時的自我介紹,她說:“我的老家在沈陽,但我出生在北京,所以叫‘燕生’。我在上海讀的大學,現(xiàn)在叫華東政法學院,解放前稱圣約翰大學?!焙髞?,我從其他同學那里也聽說了一點老師曲折的過去,文革時期她曾遭受誣陷,當時好多人與她辯論都沒能贏她,其辯才可見一斑。 有次農(nóng)忙假結束后開學,我跟其他幾個同學一起去她宿舍玩。她的宿舍在一座前后二進的四合院里,當時是“城廂聯(lián)合診所”(縣中醫(yī)院的前身)的用房,其他屋子都被診所占了,不知怎的一間東廂房成了老師的宿舍。走進里面,東墻根擺了一張掛蚊帳的床,床頭有張小桌子,桌上放了幾本書,桌旁還有一把小藤椅,此外再無他物。看看如此簡陋的居室,想想一心撲在工作上的老師,我心里很難受!出門后我問一個知情的同學:“老師的家人呢?”同學回答:“她愛人在上海,老師每周的星期天都要回上海的?!蔽宜贫嵌攸c了點頭。 高中最后一學期,學校停課實行“開門辦學”,成立了農(nóng)村分校。我們班被安排到縣棉花原種場,與場里職工同吃同住同勞動。那段時間,李老師和我們一樣,白天下地參加各種勞動,晚上在一起學習時事政治或交流心得體會。后來,為參加全縣中小學文藝表演,班上的文藝骨干們又開始忙碌了起來。畢業(yè)前夕,老師把照相師傅請到了我們的農(nóng)村分校,給我們?nèi)嗤瑢W拍了畢業(yè)集體照。在李老師的提議下,我們班的全體團員又拍了一張合影。這兩張照片所固定的瞬間,成了我們追憶那段歲月永遠的切入點。幾十年了,不少同學還保存完好。 畢業(yè)第二天,我就在生產(chǎn)隊參加集體勞動,正式開啟了“雨水澆灌禾苗,汗水沖刷疲勞”的生活。幾年以后,我應征入伍,在緊張的學習、訓練之余,我也時常會想起這位令人尊敬而又可親的班主任老師。在高中畢業(yè)30周年師生聯(lián)誼會上,我與李老師重逢,才又續(xù)上了這段師生緣。那天,她一邊緊緊握著我的手,一邊端詳著我說:“年輕,真好!”是的,與她相比,我還年輕。其實,那年我也年近半百了。 一晃,十年又過去了。同學們商議,以畢業(yè)40周年的名義舉辦師生聯(lián)誼會,同時也慶祝我們的恩師八十壽辰,時間就定在她生日的那一天。當大家端上“感謝恩師”的生日蛋糕、獻上鮮花、唱起生日歌時,李老師激動萬分,合起雙手,許起了愿!事后我悄悄問她,您剛才許了什么愿?她不假思索地說:“祝愿大家健康平安!”組委會商定要把這次聯(lián)誼會的資料編緝成一本紀念冊。在編緝過程中,她反復叮囑我們“要盡量多安排那些‘農(nóng)村’同學的照片”。清樣完成后,她看了很高興,連夜為紀念冊作序,還不顧八十高齡的年紀,乘地鐵、轉公交,專程從上海趕來太倉和我們交換修改意見。最后,她提出紀念冊的所有印刷裝幀費用由她來承擔,我找出各種反對的理由想說服她改變主意,沒想到她又緊皺了一下眉頭,就如當年課堂上提問我時一樣。我深知她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讓步了。沒想到她又說:“你們幾個編緝的同學很辛苦,我要請你們一起吃個飯。”當時,我們以為她是隨便說說的,就沒放在心上。不曾想,過了一段時間,她真的又專程來太倉宴請我們,辦事的認真程度一如既往。 一天傍晚,同學鋒來電話說:“告訴你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我們敬愛的李老師走了!”我聽后心頭一震,一時語塞。怎么會呢?毫無征兆啊!后來了解到,老師是在老年大學為學生上課時突然發(fā)病去世的。追思會那天,我們30多位同學自發(fā)去上海送別老師。老師生前最后的工作單位——上海市法學會領導在悼詞中說:“李燕生同志在法學會雜志社工作非常認真,吃苦耐勞,從編緝、副主編到主編一路走來,在辦好雜志的同時,也培育了一批新人……李燕生同志退休后參加老年大學學習,學習太極劍她從零起步到結業(yè)、再到成為輔導員;學習鋼琴她又從零起步到考過業(yè)余10級,付出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流淌了多少辛勤的汗水,只有她自己知道?!?/p> 緣起、緣散;緣聚、緣滅! 我知道,我并不是李老師最好的學生;但是,李老師卻是我最好的老師!載著老師的靈車走了,我朝老師遠去的方向深深地鞠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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