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創(chuàng)，因何新

南不矜

論及詩詞，我們最常聽到的兩個字便是“創(chuàng)新”。是的，盡管詩詞作為最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文體，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盡管在20世紀初的文化劇變中，有那么多“大師”為它草草貼上“舊文化”的標簽，再隨手扔進歷史的廢紙簍。但由華夏詩人薪火相傳的這一脈清音，依然裊裊未絕。時至今日，也還有一批倔強的作者苦心孤詣，力圖重新賦予它生命力——深刻而厚重，蓬勃而鮮活。

若是僅從這樣的初衷來考慮，那么每一位詩詞創(chuàng)作者的求新努力都是值得贊賞和尊重的。然而就創(chuàng)作實績看，結果卻并不樂觀。我們身處于光陰劇變之中，進入文言語境的門檻越來越高，詩詞，也日益轉變成為一種專門的傳統(tǒng)藝術。對于現(xiàn)代作者而言，它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描述往往缺乏必要的新鮮感和爆發(fā)力，反而在知識積累和寫作技巧層面提出了更為嚴苛的要求。單憑創(chuàng)作沖動信手而為，并不能保證寫出成熟且新穎的佳作。而要在靈心善感，文采煥然的古人身后另辟己路，又談何容易。惟其如此，創(chuàng)新這兩個字，知易而行難。很多時候創(chuàng)則創(chuàng)矣，無以自立；新則新矣，義未必通。在此背景下，重新審視詩詞的固有藝術規(guī)律，進而探討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就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

歷覽古今諸作，詩可以是言志抒情的個體生命之歌，也可以作為禮樂文明， 乃至君子風范的傳承教化之器。時或表現(xiàn)為雄健樸茂，元氣淋漓的勞動謳唱，時而則閃耀著深邃高妙的思辨之美。諸人諸家，所持立場不一，對詩的理解也不同。倘如固執(zhí)己見，攻乎異端，那就無從展開討論。而拋開這些審美偏好問題不談，無論哪位詩人抑或評論家，想必都會承認詩詞包括以下三個要素：一、反映現(xiàn)實存在；二、蘊涵著個體生命意識；三、有節(jié)律。更清楚地講，我們可能達成的最大共識是：詩是一種藉由個體生命的感受、認知、乃至思辨，反映現(xiàn)實存在的，有節(jié)律的語言藝術形式。而關于當代詩詞的種種疑問，特別是如何創(chuàng)，因何新的問題，理應依此論之。

詩欲反映現(xiàn)實，人當聯(lián)系事實。

先就“反映現(xiàn)實存在”而言，眾所周知，現(xiàn)實是詩詞生命力的來源。孤芳自 賞，閉門造車，注定寫不出偉大的作品。然而，“現(xiàn)實”是需要“反映”的，許多人缺乏嚴謹?shù)乃急婧颓逦恼J識，往往將“反映”理解為羅列和陳述。一種最為常見的錯誤是：將現(xiàn)實視作世俗生活表面現(xiàn)象的總和，繼而將創(chuàng)新等同于“介紹新 現(xiàn)象”，于是舉凡市井故事、娛樂新聞、小道消息、科技發(fā)明等等，一概生硬地塞 進詩詞，且美其名曰“題材創(chuàng)新”。而讀者觀其諸作，又往往會發(fā)現(xiàn)寫法的單調乏味，敘事每多平鋪，結尾加上不疼不癢的按語；寫景則以羅列為主，如同說明書一般質木無趣。敢問這種簡單膚淺的“創(chuàng)新”，又究竟有何意義呢？

事實上，文學理論中的“反映”，意味著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的參與。一旦現(xiàn)實存在觸動詩人的心靈，便開啟了獨屬于個體生命的審美觀照。詩人以自己鮮明的藝術個性，與其所關注的景物不斷建立起種種微妙而豐富的聯(lián)系，進而融意于象，一氣圓轉，使得詩中之物既彰顯出其本有的千變?nèi)f化之美，又處處烘托出詩人的喜怒哀樂之情。也即是說，一首詩的好壞，并不是由現(xiàn)實本身決定的，而是由詩人與現(xiàn)實之間的交互作用決定的。要創(chuàng)新，就必須從這種交互作用的角度出發(fā)，在詩中確立一種新穎的，入乎內(nèi)出乎外的聯(lián)系。

即如董五的《手機》：

蘋果，小米，魅族，或倚或坐促讀。指鍵頻飛，凝神寓目，偶然悲喜旋眉逐。短信，書籍，畫幅，悶來一曲聽歌簇。特立人群竟不凡，手握矜矜如歸屬。鈴聲，斷續(xù)，囁嚅，不知與誰相接觸。言語疾徐亦不清，更知泰半為托 囑。我亦聊賴且從俗，游戲其間三兩局。屏中信手翻揀處，歷歷只見人名錄。 多不相會亦不語，此刻逡逡各南北。念之神茫眼爛爛，不唯手中光煜煜。若得人人途中執(zhí)此聽與讀，或是只行亦不獨，或不獨矣多壽福。

這首詩以現(xiàn)代人常用的通訊工具——手機為題，卻寫得灑脫自然，別饒深蘊，全然跳脫了一般詠物詩的窠臼。作為抒情主人公，作者在詩中的視角和語氣發(fā)生了三次轉換。其中自“蘋果，小米，魅族”至“更知泰半為托囑”采用旁觀者視角，描寫精致細膩，勾勒出手機族的眾生相；“我亦聊賴且從俗”至“不唯手中光煜煜”由人及己，從當事人角度抒發(fā)內(nèi)心深處的茫然和惆悵；結尾三句展開聯(lián)想，喃喃作語，無限深情，形成了層次清晰的立體結構。較之那些乏情少意，架構松散，一敘到底的平庸作品，不啻云泥之別。如此，方可謂真正的創(chuàng)新。

認知角度多變，生命意識恒新。

再來看“個體生命意識”，這同樣是一個被普遍誤解的概念，如有人認為它等同于敏感而激烈的情緒，作品中也刻意表現(xiàn)出一種亢奮暴躁的氣質。還有人干脆將它看作赤裸裸的本能欲望，詩中充斥著露骨而低俗的描寫。誠然，這些同樣是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方式，但絕對不是最為精粹的方式。當代人對自我的感受和認知，較之古人，已經(jīng)有很大的不同。而科學和哲學的進步，更使得詩人擁有了洞察自我的全新工具。例如，從生物學的微觀角度著眼，人的存在狀態(tài)并非靜止和恒常的，而是一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細胞集合體。從物理學的角度來看，一個人乃至整個世界，都是由無窮無盡的原子構成的，在此層面上，萬事萬物并無分別。上述古人無從理解的事實，恰恰是一片未經(jīng)開拓的詩意天地，這就為創(chuàng)新提供了可能。

即如《飲酒》：

萬我同哀逐，一我獨辟開。命我絕言我，昭我以冗懷。時輪旋方朽，諸我復自乖。彌我天地體，一切互泊棲。棲我者摶我，摶者倏為泥。泥我者語我，片語溺永諧。故我能迷我，我固使我迷。恒我我成壞，向我我徑回。

整首詩大膽而新奇，既有鮮明的思辨色彩，又沒有脫離具體而微的感受，是一首關于自我存在的狂想曲。開頭以“一我獨辟開”作為宣言，表達了以創(chuàng)造為至上圭臬的決心。而在“彌我天地體，一切互泊棲”中，詩人與外在世界完全取消了分別，獲得了精神上的無限自由。“故我能迷我，我故使我迷”意味著返歸于生命那神秘純粹，不可描述的最初狀態(tài)?！昂阄椅页蓧模蛭椅覐交亍眲t將詩人描述為一種無從指向，更不可限制的永恒運動體。通篇有生動的感官描寫，也體現(xiàn)出存在主義的哲學理念，同樣融入了道家思想乃至佛教典故，并借鑒了陶淵明《形影神》一詩的寫法，將個體存在與時間運動，生命感知與文化傳統(tǒng)熔鑄為一，堪稱力作。

勿以韻律為縛，創(chuàng)成節(jié)律自佳。

最后不妨談談詩詞在聲韻和格律方面的創(chuàng)新問題。長期以來，用平水韻還是用新韻，尊重格律還是廢除格律，一直是當代詩壇聚訟不已的話題，相關的文章浩如煙海，大多仍囿于皮相，難中肯綮。要言之，用韻和格律都只是有效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非詩詞的必然要求。韻的本質，是在詩中的固定位置反復運用相同或相近的讀音，在聽覺層面上實現(xiàn)強化，用最為簡潔高效的方式形成旋律。而格律的作用，則是利用音高，平仄交替行進，在詩歌內(nèi)形成整齊的節(jié)奏。其目的，都是為了幫助詩人快速創(chuàng)作出富有節(jié)律美感的作品。

然而，可以成就節(jié)律之美的手法，絕不僅限于這兩種。舉凡句式、語氣甚至意象本身，同樣是重要的音樂性元素。即舉稼軒三闋《浣溪沙》中的詞句為例：

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

《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

孤竹君窮猶抱節(jié)，赤松子嫩已生須。主人相愛肯留無。

《浣溪沙·種松竹未成》

筆墨今宵光有艷，管弦從此悄無言。主人席次兩眉軒。

《浣溪沙》

倘若詩詞的節(jié)奏，是全由格律來決定的。那么三闋《浣溪沙》的平仄要求完全一致，節(jié)奏感理應是一個模樣。但讀一讀作品，其一反復運用顰、笑二字，錯落有致，顛倒回環(huán)；其二使用了3-1-3式的句式，爽朗鮮明，生動跳脫；其三的對句為2-2-3結構，平緩從容，余音無限?？芍^各具特色，絕無雷同。說明格律只是形成節(jié)奏的常規(guī)方法，而非唯一方法。同樣，一唱三嘆的《周頌·清廟》，相和而歌的漢樂府《江南》，本不押韻，而其旋律美聽之處，并不下于任何一篇格律詩詞。這也就意味著一個事實——詩詞的格律和韻，是為初學者所設的方便。未臻圓熟便草率地拋棄，甚至隨意加上創(chuàng)新之名，只會顯得浮躁淺陋。但倘若作者原本 就擁有高超的藝術技巧，或者懷有嚴肅的文學自覺，諳律而不泥于律，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詞節(jié)奏鮮明，聲調宛轉。那么無論聲韻還是平仄，都不會變成詩人的束縛性要求。

逢初雪，作詩以記

南不矜 

月圓如絨球，光羽滿桌案。

銀河有兒童，騎鵝相往返。 

濺起白浪花，搖漾水珠串。

待我相詰時，遙遙露笑臉。 

我欲推窗時，似有人呵喚。

輕唱搖籃曲，催我閉雙眼。 

夢中涼螢火，飛舞如雪片。

呼來滿衣裳，俟彼兒童羨。

鈴聲脆且亮，同學匆匆返。

與子前后行，燈下單車緩。 

澄明夜色中，路過鮮花店。

玫瑰紅欲滴，隔窗隱約見。 

路旁銀樹枝，時時飄流霰。

立于背風處，呵手相取暖。 

凍雀偶啁啾，星月何熠燦。

攬子同靜聽，光陰之流轉。

小街數(shù)堆雪，路燈微黃昏。

飄光聲颯颯，疑是夜之琴。 

俯視我身影，亦一同路人。

踏地清脆響，微笑和其音。 

四周飄淡霧，宛如玻璃門。

冰涼吸入腑，氣味極香新。 

停車院墻外，仰首數(shù)星辰。

天河浮湛月，一丸流水銀。

紛揚雪絨花，潔白眾精靈。

深夜齊合唱，渺茫其歌聲。 

我住高樓里，如沐清寒風。

起視燈火街，交錯成紫藤。 

大廈轉陀螺，系以金色繩。

繩尾拴圓月，叩之音泠泠。 

雪光滑如鏡，月光平如冰。

其上往來人，宛在天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