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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論文 釋胡麻 ——千年懸案“胡麻之辨”述論 李昕升 王思明 摘 要: “胡麻”在絲綢之路開通之后傳入中國,至遲在東漢中原地區(qū)已見栽培,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傳遍大江南北,成為食用油的主流兼有代飯功能。但其別名甚多,時日愈久,代、假、充、冒、諱、隱的品類和名稱愈多,“巨勝”就一直是一樁懸案,唐代以降“油麻”、“脂麻”等重要別名如雨后春筍,加劇了名物混雜的現(xiàn)象,于是從明代開始“胡麻”逐漸有了新的隱喻,這樁懸案變得更加紛繁蕪雜。“胡麻”名實混雜、稱謂混亂以及正名與別名長期共存,“胡麻之辨”亟待解決;“胡麻”各種名稱的起源、傳播、演變、嬗替和文本書寫的方式值得研究。 本文原載:《史林》2018年第5期。作者簡介:李昕升,博士,博士后(出站),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中華農(nóng)業(yè)文明研究院副教授。王思明,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中華農(nóng)業(yè)文明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今天我們提到“胡麻”(以下雙引號統(tǒng)一省略,除非另有含義),多是指一年生草本植物亞麻科亞麻屬的亞麻(Linum usitatissimum L.),亞麻(亞麻分為纖維類、油用以及半纖維半油用三種類型,纖維亞麻的栽培始于20世紀初,本文所指均為在中國栽培歷史最久的油用亞麻)是胡麻的正式名稱,胡麻作為民間約定俗成的別稱已經(jīng)罕見于專業(yè)植物志等出版物,但因用語習慣根深蒂固依然被廣泛應用,造成正名亞麻與俗名胡麻長期共存的現(xiàn)象,在口頭表達和行文中數(shù)見不鮮。 以今天的視角觀之,似乎胡麻就是亞麻沒有什么問題,怎么又會和胡麻科胡麻屬的芝麻(Sesamum indicum L.)扯上關(guān)系?這是因為歷史時期胡麻曾長期指代芝麻,造成了胡麻稱謂混亂、名實混雜,涇渭難分的狀況從胡麻有就記載的漢代以降一直沒有停止,古代名物訓詁、本草分類一直圍繞胡麻爭論不休,揭橥了其同物異名和異物同名的現(xiàn)象。拋開今天的約定俗成不談,我們不能以今推古。“胡麻之辨”并非那么簡單,古文獻所指需要我們重新審視。 從古至今圍繞胡麻展開的鋪陳一直沒有停止,堪稱“千年懸案”,史料記載的疏漏、抵悟又進一步誤導了今天的研究者,因此有必要就“胡麻之辨”研究再出發(fā),去偽存真,徹底辨析、考訂史料,并對今人研究做出評述,正本清源。20世紀之后的研究,存在斷章取義的解構(gòu)、自說自話的建構(gòu),沒有充分利用前人研究成果,自我遐想式樣的解讀史料,構(gòu)建的結(jié)論自是空中樓閣。 后世學者眾說紛紜,致使千年筆墨官司延續(xù)到今天?!昂橹妗笨梢苑殖扇桑簛喡榕?、芝麻派和通用派。 亞麻派,最為肯定的說法莫過于吳征鎰先生(因本文出現(xiàn)人名較多,統(tǒng)一略去先生),指出中國歷史上最早記載的胡麻為亞麻,巨勝才是芝麻,胡麻在種植區(qū)的稱呼民間一直沿用至今,吳先生對歷史文獻中認為胡麻是芝麻的說法逐個批駁,大有蓋棺定論之意涵。石云濤雖然并不贊同吳征鎰巨勝即芝麻的觀點,但是同樣肯定胡麻就是亞麻,石先生認為古人經(jīng)常未能分辨胡麻與芝麻。帥瑞艷等不但認為亞麻就是古文獻中的胡麻,而且中國可能是亞麻原產(chǎn)地之一。王達也曾撰文指出我國油用亞麻稱胡麻。亞麻派均對胡麻文獻進行了一定的考證,但對前人研究關(guān)注不夠。 芝麻派,老一輩的學者占了大多數(shù)。俞德浚、蔡希陶、胡先骕在編譯、校訂第康道爾的《農(nóng)藝植物考源》時就持這樣的觀點,并無疑議。李長年主編的《中國農(nóng)學遺產(chǎn)選集》第一篇“芝麻”就鮮明指出外來的芝麻是為了與中國原產(chǎn)的大麻相區(qū)別才冠名為胡麻,因此李先生輯錄的胡麻類文獻統(tǒng)列在芝麻之下。唐啟宇《中國作物栽培史稿》芝麻篇也毫不含糊的認為芝麻初稱胡麻。夏緯瑛認為胡麻之名原是屬于芝麻的,傳統(tǒng)社會末期才直呼亞麻為胡麻。彭世獎《中國作物栽培簡史》芝麻篇亦是直接將胡麻默認為芝麻。此外,還有一些散論,如閔宗殿撰寫的《中國大百科全書·農(nóng)學卷》“中國油料作物栽培史”條目、王達撰寫的《中國農(nóng)業(yè)百科全書·農(nóng)業(yè)歷史卷》“芝麻栽培史”條目等,均傾向于胡麻是芝麻的別稱。以上幾位先生均默認胡麻原本就是芝麻,未浪費筆墨闡述“胡麻之辨”。近人亦偶有論述,強調(diào)胡麻為芝麻確詁。雖然這些先生眾口一詞,但是較少把亞麻納入討論范圍,說服力不足。只有江蘇省植物研究所通過芝麻、亞麻的比較得出胡麻就是芝麻的結(jié)論,惜立論不足、敘述簡單。 通用派,即胡麻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分別可指代芝麻或亞麻。最早提出該觀點的是勞費爾(Berthold Laufer)在《中國伊朗編》中。之后楊希義也獨立提出了該觀點,楊先生推斷胡麻原為芝麻的古名和油用亞麻的俗稱,古文獻上胡麻多指芝麻,但宋代以后文獻中胡麻偶爾會指亞麻,但是民間亞麻產(chǎn)區(qū)俗稱為胡麻(包括西北地區(qū)的簡帛)。趙榮光附議楊希義的觀點。韓茂莉暗示胡麻一般為芝麻,少數(shù)情況為亞麻,如胡麻別稱之藤宏就是亞麻。通用派的觀點看似頗有道理,但是這種模棱兩可的觀點容易讓人墮入更深的迷霧,不知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何種文獻胡麻才是亞麻。 胡麻有人認為最早追溯到西漢景、武之間成書《淮南子》:“汾水蒙濁而宜胡麻”,其實不然,《淮南子》依靠《太平御覽》輯錄得以留存,難免會存在錯誤,《淮南子》其他通行版本均是“汾水蒙濁而宜麻”,未見“胡”字,即使是《太平御覽》卷六十四“汾水”、卷第八百四十二“麻”,轉(zhuǎn)引《淮南子》相同的內(nèi)容,均是“汾水蒙濁而宜麻”,《御覽》自相抵悟,讓人難以信服。更何況,《淮南子》成書距張騫出使西域相隔并無幾年,域外植物很難傳入。 亦有人言西漢末年《氾勝之書》已見胡麻:“胡麻,相去一尺”,但因該書早已散佚,后人在輯佚過程中難免會出現(xiàn)串入的問題,石聲漢輯本就無該句,所以慎重起見,我們不認為可以追溯到西漢。 胡麻最早確鑿記載當見于東漢《四民月令》:“可種植禾、大豆、苴麻、胡麻”,崔寔原注并未解釋胡麻為何物,只解釋苴麻是“麻之有實者”(按,雌麻),可見胡麻已經(jīng)是當時社會較為通行名稱,名物不存在分離,雖然始見于《四民月令》(2世紀中期),至少已經(jīng)栽培一段時間了。 《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又見胡麻記載,早在宋代就有學者因為胡麻漢代始入中原而不知道《本經(jīng)》中胡麻為何物。在今天看來《本經(jīng)》成書年代考證已成熟,一般認為在東漢以降,梁啟超早有論調(diào)“著者之年代則不出東漢末訖宋齊之間,可為定論”,暗合李今庸提出的成書年代應在三國時代,吳征鎰認為《本經(jīng)》是陶弘景偽造托古所作,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本經(jīng)》各版本確實均有“胡麻……一名巨勝,葉名青蘘”,吳普注(又稱《吳普本草》)曰:“一名方金……一名狗虱,立秋采”。 魏晉多位名醫(yī)在《本經(jīng)》上增錄的資料,即方書《名醫(yī)別錄》,第一次提到胡麻“以作油”,以及“一名狗虱,一名方莖,一名鴻藏,生上黨”。還有魏人張揖《廣雅》:“狗虱、巨勝、藤宏,胡麻也”,很難判斷《別錄》與《廣雅》包括前文《吳普本草》成書之先后,姑且認為三者流行在同一時期,總之,一下子多出胡麻五個別名:狗虱、巨勝、藤宏、鴻藏、方莖(方金),讓人莫衷一是。 《本草經(jīng)集注》在《別錄》的基礎(chǔ)上又言:“一名狗虱,一名方莖,一名鴻藏,一名巨勝。葉名青蘘。生上黨川澤”,陶弘景注曰“八谷之中,惟此為良,淳黑者名巨勝。巨者,大也,是為大勝。本生大宛,故名胡麻。又莖方名巨勝,莖圓名胡麻……麻油生榨者如此,若蒸炒正可供作食及燃耳,不入藥用也”。 可以說,陶弘景是胡麻分歧的最初根源,陶弘景之說后世爭相引用,尤其是莖圓莖方之說陳陳相因,造成胡麻名實更加混亂。陶說之所以稱為根源,在于其對胡麻名物進行了訓詁,但解釋語焉不詳,提高了認識難度,按其說法巨勝和胡麻應當是胡麻的兩個不同品種,但畢竟從陶開始巨勝和胡麻產(chǎn)生分歧,后世愈演愈烈。 唐人蘇敬根據(jù)以上編修《新修本草》時補充:“此麻以角作八棱者為巨勝,四棱者名胡麻。都以烏者良,白者劣爾”。同為胡麻,根據(jù)蒴果進行了區(qū)分,未知蘇敬是否認同陶弘景的說法,如是,則淳黑者、莖方、八棱為巨勝,莖圓、四棱為胡麻。至宋人蘇頌《本草圖經(jīng)》對文獻的誤讀更加明顯:“謹按,《廣雅》云:狗虱,巨勝也,藤宏,胡麻也”,曲解的《廣雅》最初的文本,又結(jié)合陶弘景、蘇敬的說法,蘇頌判斷“如此巨勝、胡麻實為二物矣”,對一物二名的說法提出了異議,接著又指出“世人或以為胡麻乃是今之油麻,以其本出大宛,而謂之胡麻也……又序例謂細麻即胡麻也,形扁扁爾,其方莖者,名巨勝。各說各異”,在胡麻篇下一目是油麻篇,胡麻和油麻的配圖又不一致,不禁讓人遐想連篇。我們先不進行油麻的考實工作,可見至遲到北宋,社會上已經(jīng)就胡麻為何物產(chǎn)生了混亂的現(xiàn)象。 巨勝、油麻的問題還沒有析清,“胡麻之辨”又多了一層新的迷霧——脂麻。脂麻的誕生問題我們同樣暫且不深究,《圖經(jīng)》未提及脂麻,至少能夠說明脂麻還不是十分流行,但是已經(jīng)引起時人的關(guān)注,并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夢中問道士何者為胡麻,道士言脂麻是也……則胡麻之為脂麻信矣”。宋人基本認同胡麻為油麻的觀點;但提到胡麻為脂麻的則相對較少,《雞肋編》則只提及胡麻俗呼脂麻,未見油麻。誠如寇宗奭所說:“諸家之說參差不一”。李時珍倒是認為巨勝和胡麻是一物,但在附圖時胡麻和巨勝是不同的形態(tài),不明所以。 胡麻一物多名的現(xiàn)象,必然會導致命名混亂,即使最初胡麻只指代一物,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誕生其他的隱喻。這種混亂經(jīng)過元、明一直延續(xù)到了清代民國(期間“芝麻”、“亞麻”也開始廣為流行),吳其浚在《植物名實圖考》中闡述胡麻是一名多物——芝麻、亞麻,為了區(qū)分二者干脆稱芝麻為胡麻、亞麻為山西胡麻。 胡麻是一個后發(fā)詞匯是沒有問題的,是為了區(qū)別中國本土的麻(大麻、漢麻)“以胡麻別之,謂漢麻為大麻也”,胡麻是從大宛還是西域哪里傳入早已無從考究,胡麻代表的這一作物是漢代以降從西域傳入大概沒有問題。因此當芝麻原產(chǎn)論被提出后,胡麻被賦予的作物指向便開始偏離芝麻。 芝麻原產(chǎn)論的根據(jù),主要便是浙江杭州水田畈、浙江湖州錢山漾、江蘇吳江龍南等良渚文化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報道發(fā)現(xiàn)了芝麻。根據(jù)上述發(fā)掘報告,既然中國是芝麻的原產(chǎn)地之一,胡麻也就自然是另有所指了,這是亞麻派的觀點之一。然而,這些“芝麻”種子自發(fā)掘之始就伴隨著懷疑,之后逐漸推翻了該結(jié)論發(fā)現(xiàn)其實為甜瓜的種子,亞麻派卻一直援引半個多世紀之前的錯誤發(fā)掘報告,以訛傳訛。 早在1983年,浙江嘉興雀幕橋遺址就發(fā)現(xiàn)了與上述遺存相同形態(tài)的種子,經(jīng)鑒定是栽培甜瓜(小泡瓜)沒有發(fā)育好的籽粒;2004年錢山漾遺址再發(fā)掘時,也發(fā)現(xiàn)甜瓜種子參差不齊的現(xiàn)象,小的便是類似上述遺存,鄭云飛的實驗也肯定不是芝麻而是甜瓜籽。游修齡進一步指出:芝麻種子基部大的一端鈍圓而平,甜瓜種子基部大的一端圓而尖形,錢山漾“芝麻”遺存恰恰是典型的甜瓜種子。 其實,即使暫且認為這些籽粒是芝麻,地大物博的中國只有這么兩三處芝麻遺存難道不奇怪么?總之,迄今為止也沒有更多的考古發(fā)掘、野生種質(zhì)資源的發(fā)現(xiàn)和先秦、秦漢文獻來佐證其存在的合理性。所謂的發(fā)掘報告可以說是一個錯誤的孤證,同樣案例也發(fā)生在花生、蠶豆、番茄的身上。 芝麻原產(chǎn)論的觀點,還認為先秦文獻中的麻包括芝麻,該觀點確實驚世駭俗,歷史時期的麻,從古到今考證頗多,尤其是作為糧食作物的總稱“五谷”、“六谷”、“九谷”等中的麻,除了大麻別無他物,直到隋代前后,《切韻》中麻的概念又增加了苧麻,此后麻的外延不斷擴大。該觀點的重要論據(jù)一是《急就篇》:“稻黍秫稷粟麻秔”,唐人顏師古注曰:“麻謂大麻及胡麻也”,顏注經(jīng)常被作為史游原文,這種解釋后面又被方以智在《通雅》中集成。最想當然的的說法莫過于清人劉寶楠《釋谷》:“中國之麻稱胡者,自舉其實之肥大者言之,如胡豆、戎豆之類,不以胡地稱也”,就是釋“胡”為“大”義,胡麻乃中國原產(chǎn);孫星衍在《本經(jīng)》的注同樣秉承了該觀點,近人有人言“胡麻的“胡”蓋取喻于戈戟,從其植株形態(tài)得名”,不管所謂“胡”的語義為何,都無法解釋為何在鑿空西域之前沒有出現(xiàn)胡麻,終究不過是擅自測度。 芝麻原產(chǎn)地有四種觀點:非洲說、爪哇說、埃及說和巽他群島說。其中非洲說最能站得住腳,無論是中東的文獻資料、非洲的野生近緣植物都可以支撐這一觀點,勞費爾、第康道爾等均支持非洲說。流行說法就是在史前時期芝麻從非洲引種到印度,品種分化后分東西兩路傳播,東路即進入中國。更為重要的是芝麻在伊朗具有悠久的歷史,所以勞費爾肯定的認為芝麻經(jīng)由伊朗傳入中國。 相比較芝麻較為清晰的情況,亞麻則是一筆糊涂賬,原產(chǎn)地多元論是一種比較好的解釋:“亞麻之俗名如此之多,在歐洲、埃及與印度之栽培又復如此之古,且印度之亞麻又專供榨油之用,故作者甚信此數(shù)種亞麻,系在異地各別起源栽培,并非互相傳輸仿效”,且并未提及亞洲原產(chǎn),傳入亞洲(包括中國)之時間亦難以確定。 要之,芝麻在張騫鑿空西域之后,從伊朗經(jīng)由絲綢之路傳入,被命名為胡麻以區(qū)別大麻是比較符合歷史演進規(guī)律的。換言之,中國歷史上早期記載的胡麻均是芝麻。 逆向思維,如果早期胡麻是亞麻,那么芝麻的名稱是什么。油麻、脂麻、芝麻名稱出現(xiàn)均是在唐代以后,而且油麻、脂麻根據(jù)文獻記載在分明與胡麻是一物。即使我們姑且認為亞麻和芝麻一道在漢代通過絲綢之路從域外傳入,如果胡麻是亞麻,那么芝麻稱之為?二者含糊的統(tǒng)稱為胡麻的情況是不可取的,因為二者區(qū)分度是相當大的,古人沒有理由會如此省事的同名異物。而且芝麻比亞麻的用途更廣、適應性更強,因此分布更加廣泛,難以想象芝麻一直匿名到唐宋才出現(xiàn)自己的專屬名稱。坊間常見的說法是芝麻古稱巨勝。我們先就巨勝考鏡源流。 巨勝等同芝麻的始作俑者是陶弘景。首先,陶弘景之前,未聞“八谷”(黍、稷、稻、梁、禾、麻、菽、麥),只有“五谷”、“六谷”、“九谷”,所謂“八谷”是陶弘景杜撰,它們并不是八種并列的作物,陶第一次提出胡麻“本生大宛”,被后人爭相沿用,實際上在信史中從來沒有提到過胡麻來自哪里,誠如勞費爾訴說“(來自大宛)這種幻想不能當做歷史看待”,更加有趣的是,陶認為八谷中的麻就是胡麻,充分反映了陶并不熟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或故意為之。麻是胡麻,提出后不斷被后人因襲,上文提及的顏師古注《急就篇》極有可能就受到了陶弘景的影響。 在陶弘景之前,巨勝本是胡麻的別稱之一,陶弘景提出了“莖方名巨勝,莖圓名胡麻”。我們要追問的是,如果這不是陶弘景的臆斷,為何在陶之前的文獻中,巨勝一直是胡麻的稱謂之一?如果之前巨勝的特征是莖方,為何會與莖圓的胡麻混淆?顯然,莖方、莖圓不能真正反映巨勝和胡麻的區(qū)別。所以清人王念孫才一直堅信巨勝、胡麻本是一物,即使把巨勝作為胡麻的一個特殊品種也是不能同意的,“胡麻一名巨勝,則二者均屬大名,更無別異,諸說與古相遠,不足據(jù)也”。此其一。 亞麻與芝麻可以從很多層面進行區(qū)別,植株形態(tài)如子實、蒴果、株高、花色等,依靠微觀的莖的形狀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區(qū)分方式,如此區(qū)分只能讓人聯(lián)想到巨勝和胡麻其實是一種作物的不同品種,只能從細微之處考異。事實上,根據(jù)陶弘景本人的論述他也是將巨勝和胡麻當成一個“種”,而沒有視為不同的“屬”。所以蘇頌說:“疑本一物而種之有二,如天雄、附子之類,葛稚川亦云胡麻中有一葉兩莢者為巨勝是也”,可見葛洪也就認為巨勝是胡麻中“一葉兩夾”者;李時珍可以為該說法蓋棺:“巨勝即胡麻之角巨如方勝者,非二物也”,至于李時珍所繪之巨勝圖與胡麻圖葉子均是互生,胡麻圖確為芝麻,差別主要在于巨勝的葉子為鴨掌形,當是繪制錯誤,此巨勝圖也不可能是亞麻或其他。此其二。 從植物分類學的角度,根據(jù)微觀莖干進行區(qū)分也不是那么容易實現(xiàn)的,亞麻莖圓柱形不假,但是芝麻恐怕無法用依據(jù)莖方一言以蔽之,芝麻“基部和頂部略呈圓形,主莖中上部和分枝呈方形”,加之芝麻品種多樣(尤其今天無法揣測中古時期的芝麻形態(tài)),無法單純判斷芝麻莖的形狀。根據(jù)我們田野調(diào)查所見和老農(nóng)之言,用不規(guī)則的方形來形容最為合適。正因依靠莖之方圓難以區(qū)分,所以李時珍才說“今市肆間,因莖分方圓之說,遂以茺蔚子偽為巨勝,以黃麻子及大藜子偽為胡麻,誤而又誤矣?!贝似淙?。 要之,胡麻就是巨勝、巨勝就是胡麻,同物異名而已,如果認為巨勝就是芝麻、胡麻自然也是。那么巨勝等別名是怎么誕生的?筆者已從考古學的角度進行了論證,胡麻即為芝麻,下文從文獻學的角度繼續(xù)論證。 筆者發(fā)現(xiàn)作物的同物異名現(xiàn)象雖然極其常見,但多是由于時代、地域的差異造成的,也就是說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如胡麻一般自有記載以來就伴隨著四五個異名的情況實屬罕見。 《廣雅》中的記載“狗虱、巨勝、藤宏,胡麻也”,是關(guān)于胡麻最早的記載之一,狗虱、巨勝、藤宏后人多有解讀,僅舉一例“巨勝即胡麻之角巨如方勝者……狗虱以形名……弘亦巨也,別錄一名弘藏者,乃藤弘之誤也”。我們嘗試用一種新的方法來解讀該史料,曹魏距離胡麻引種的時間不久,估計尚不到一百年,既然已經(jīng)有胡麻這樣的正統(tǒng)名稱,有必要再增加三四個其他名稱使人迷茫么?以狗虱為例,狗虱比喻胡麻的子實可算貼切,但強出生物狗虱來命名胡麻必會導致稱謂混亂,單獨使用不知究竟為虱子還是胡麻。因此,我們認為,《廣雅》中狗虱、巨勝、藤宏,意在強調(diào)胡麻的特征,而不是作為胡麻的別名。所以《本經(jīng)》也只記載了巨勝,而未見胡麻其他名稱,到陶弘景時則能動的利用了《廣雅》原文,將之紛紛作為胡麻的別名書寫進了《本經(jīng)集注》。 用狗虱形容芝麻的實還是比較貼切的,狗虱大小與芝麻差不多,而李時珍將亞麻稱為壁虱胡麻,則是因為亞麻與壁虱(蜱蟲)形態(tài)差不多,大于狗虱,從這個層面上也可以論證胡麻(巨勝)確系芝麻。 《齊民要術(shù)》第一次詳細記載了胡麻的栽培技術(shù),不僅在“種麻第十三”專門大篇幅闡述,在“雜說”、“耕田第一”、“種谷第三”、“種麻子第九”均有論述,標志著胡麻已經(jīng)完成本土化,融入了精耕細作的傳統(tǒng)種植制度?!兑g(shù)》記載的胡麻栽培技術(shù)包括農(nóng)時、整地、播種、田間管理、收獲等,均是芝麻無疑,繆啟愉在校釋時說“胡麻,即脂麻、油麻,今通作芝麻……甘肅等地稱油用亞麻為胡麻,非此所指”??娤壬鸀槭裁慈绱舜_定,本文僅舉一例進行說明,《要術(shù)》特別指出“種,欲截雨腳。若不緣濕,融而不生”,就是說胡麻要趁下雨沒有停時播種,否則就融化,難以發(fā)芽。這是因為芝麻種子細小,不能深播,要求耕層疏松深厚,表土層保墑良好、平整細碎,所以頂土力弱且細小的芝麻種子,一般不覆土(或覆表土),但這樣很容易失水,雨后接濕播種,也沒有后顧之憂。至于亞麻在栽培學中并沒有這個注意事項。實際上,李時珍早就指出:“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收胡麻法,即今種收脂麻之法,則其為一物尤為可據(jù)”。 芝麻的常用別稱“脂麻”、“油麻”我們不作為論據(jù),因為亞麻同樣出油,同樣可以成稱為“油麻”,至于“脂麻”,歷史時期均是指芝麻,但因“脂”也有油之意,作為一項嚴謹?shù)目甲C工作,我們僅從胡麻和芝麻的語境出發(fā)。 《新修本草》提出了一種巨勝和胡麻的鑒別方式:“此麻以角作八棱者為巨勝,四棱者名胡麻”,我們已經(jīng)知道巨勝就是胡麻,再重新審視這段話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蒴果。亞麻的蒴果都是球狀形態(tài),只有芝麻的蒴果呈短棒狀,蒴果上有四、六或八棱,芝麻每一葉生蒴果數(shù)與花數(shù)基本一致,分單蒴和多蒴。要之,凡是涉及蒴果棱數(shù)問題的均是芝麻,《食療本草》:“山田種,為四棱”,均可以見唐人已對芝麻有了清晰的認知,在敘述方式上并不會張冠李戴,宋人羅愿《爾雅翼》秉承了這種觀點。 《本草圖經(jīng)》云:“葛稚川亦云胡麻中有一葉兩莢者為巨勝是也”,一葉多蒴的情況也更加傾向于芝麻。再者,《本草圖經(jīng)》又云:“生中原川谷,今并處處有之……苗梗如麻,而葉圓銳光澤,嫩時可作蔬”,一者,亞麻栽培區(qū)域以西北為主,芝麻才堪稱“處處有之”;二者,亞麻葉互生、葉片線形、線狀披針形或披針形,只有芝麻葉矩圓形或卵形,因此“葉圓銳光澤”,必是芝麻葉。 《四時類要》在書寫胡麻時除了“葉圓銳光澤”之外還描繪了花色、蒴果、生長特征等,分明為典型的“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秋開白花,亦有帶紫艷者,節(jié)節(jié)結(jié)角,長者寸許,有四棱、六棱者,房小而子少,七棱、八棱者,房大而子多……有一莖獨上者,角纏而子少,有開枝四散者,角繁而子多……其葉本圓而末銳者,有本圓而末分三丫如鴨掌形者”。《農(nóng)桑衣食撮要》在“種芝麻”條中最早直接指出芝麻“又云胡麻”。 李時珍的工作最為卓越,陶弘景之誤在《綱目》中已經(jīng)徹底澄清,李時珍通過一系列的釋名、集解和自我思考,得出的結(jié)論自然與我們相同,不過近人單從字面意思誤讀了他的想法,單純認為李時珍認同胡麻是脂麻但不是芝麻,原因是“[釋名] ……油麻(食療)脂麻(衍義),俗作芝麻,非”,本段名為“釋名”, “芝”與“脂”諧音,李時珍認為“芝麻”當是“脂麻”在傳抄過程中的誤寫,故進行了糾錯,并不是說“脂麻”不是芝麻,聯(lián)系下文亦可肯定為芝麻。明人著作如《三才圖會》、《閩書》、《群芳譜》、《本草原始》、《野菜博錄》、《農(nóng)政全書》、《天工開物》、《通雅》等經(jīng)推敲均可知胡麻確系芝麻,不再一一盡述。 胡麻自有文獻記載以來就放在谷屬(部),甚至列席谷部第一,還在大麻之前,何也?蓋因《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將之列為“本經(jīng)上品”,以后成為本草書定例,直到《植物名實圖考》時依然如此;胡麻作為糧油作物,即可當飯又可用油,作為飯食味道尚佳加之一些特有功效(包括形塑的功效),被視為上等食物,作為油料亦被視為上佳,具有一般糧食作物所沒有的特征,自然被一直躋身谷之屬。 最早關(guān)于胡麻可食當在《本經(jīng)集注》:“熬、搗、餌之,斷谷,長生,充饑”,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陶弘景“八谷之中,惟此為良”,雖是把大麻誤作胡麻,未嘗也不是該意。正史中《魏書·島夷桓玄》最早記載“江陵震駭,城內(nèi)大饑,皆以胡麻為廩”,知其在糧食作物中的重要地位,是為重要救荒作物。《齊民要術(shù)》云:“人可以為飯”,王維有詩:“御羹和石髓,香飯進胡麻”等數(shù)首,寇宗奭補充“此乃所食之谷無疑”,唐代《杜陽雜編》記載奇女盧眉娘“每日但食胡麻飯二三合”,類似“胡麻飯”記載不絕于書。《天工開物》推崇備至:“凡麻可??捎驼撸┗鹇椋ò?,即大麻)、胡麻二種,胡麻即脂麻……今胡麻味美而功高,即以冠百谷不為過”,當然胡麻榨油更加有利可圖,所以“收子榨油每石可得四十余斤,其枯用以肥田,若饑荒之年,則留人食”,宋應星在下文又同時提到亞麻不堪食,則胡麻為芝麻確矣。宋應星說:“麻菽二者,功用已全入蔬餌膏饌之中(按,麻指大麻和胡麻)”,可見直到明代后期,胡麻才退出主食地位,但之后依然居谷之屬。以上胡麻如是芝麻的話,一切是順理成章的,亞麻呢? 在不能確定亞麻別稱的情況,我們先觀察確定描繪亞麻的歷史書寫?!侗静輬D經(jīng)》被認為是亞麻可能的最早記載,只簡單描繪了“亞麻子”的基本性狀?!毒V目》才有了一次較為詳細的敘述:“今陜西人亦種之,即壁虱胡麻也,其實亦可榨油點燈,氣惡不堪食,其莖穗頗似茺蔚,子不同”。亞麻適口性差,所以李時珍才說亞麻“氣惡不堪食”。清代《采芳隨筆》談到亞麻時也壓根沒有提到可食。《植物名實圖考》山西胡麻所配圖很明顯就是亞麻了,吳其浚指出“其利甚薄,惟氣稍膩”,再到民國《爾雅谷名考》又言:“此雖麻類,只堪入藥,與農(nóng)家所種之麻無涉,惟名亦習見,錄之所以杜淆亂也”。以上是較為集中記載亞麻的文獻一覽,眾口一詞,認為亞麻種植很少,且不堪食用。如此確實很難與歷史上常用糧食作物的胡麻相匹配。目前關(guān)于胡餅的研究頗多,關(guān)于胡餅名稱由來的解釋之一,即“以胡麻著上也”,研究者均認為胡麻為芝麻,芝麻醇香可口,“漫冱”于餅上是上上之選,與今天何其相似。 我們不厭其煩的論證都這里,結(jié)論已經(jīng)呼之欲出。此外,文獻(如《陳旉農(nóng)書》)所見南方一帶也常有胡麻,而亞麻多不適合在南方種植,除了西南邊陲根本罕有栽培種;同為油料作物亞麻在食用油方面也不可能有胡麻這樣的廣度和深度(下文再涉),這都是應當冠名芝麻的,限于篇幅就不再展開第六論、第七論了。胡麻名實考論,至此可以休矣。那么筆者在開篇就提到稱亞麻為胡麻的現(xiàn)象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胡麻的名稱發(fā)生了哪些沿革和分歧? 如前所述,胡麻即是芝麻,貫穿了傳統(tǒng)社會的始終。在芝麻傳入早期,有別名狗虱、巨勝、藤宏、鴻藏、方莖(方金),但是一般并不單獨出現(xiàn),而是與胡麻一起出現(xiàn);巨勝出現(xiàn)頻率次之,因陶弘景關(guān)于莖方莖圓的解釋受到關(guān)注度最高。在唐代以降狗虱、藤宏、鴻藏、方莖(方金)這些雜名逐漸退出歷史文本,很少被人提起時,巨勝仍然被人津津樂道,歷代關(guān)于芝麻的訓詁都必提到巨勝,關(guān)于芝麻的簡單描寫,也會提及巨勝,如《花鏡》中芝麻的別稱就只提及了胡麻、巨勝。我們考證巨勝雖和芝麻為一物,但究竟是巨勝是否是“胡麻中丫葉巨勝而子肥者(按,大概為胡麻八棱者,因八棱蒴果房大而子多)”則是見仁見智了,我們更傾向于早期巨勝和胡麻并無區(qū)別,僅是如狗虱的一般別名,巨勝是從陶弘景開始被層累建構(gòu)的。 古人亦知別名多會讓人誤解,因此芝麻除了大名胡麻外,其他雜名較少出現(xiàn)在正史、農(nóng)書中,一般只是順帶一提,辭書、本草書則會考據(jù)一番。至遲到了唐代,雜名出現(xiàn)頻率已經(jīng)大大降低,如《綱目》記載:“杜寶《拾遺記》云,隋大業(yè)四年,改胡麻為交麻”,即使屬實,沒有群眾基礎(chǔ)且無甚意涵,必然難以流傳。但是隨著四民對芝麻認識的加深,芝麻又衍生出新的別名,幾與胡麻分庭抗禮,首先是油麻。 油麻,筆者所目及,最早出現(xiàn)在唐《食療本草》?!妒朝煛泛槠挥涊d胡麻一稱,暗合筆者提出的返璞歸真之意。胡麻篇下麻賁篇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白油麻”篇,顧名思義,當是白芝麻,提到“其油,冷,常食所用”,就是說白油麻產(chǎn)的油是我們?nèi)粘J秤玫挠?,因此我們認為白油麻就是白芝麻。自從芝麻傳入中國之后,成為食用油的主流,實現(xiàn)對大麻、荏子、動物脂肪油的嬗替,以芝麻為中心的油料作物在種植空間上南北兼行,在南北朝已經(jīng)從中原地區(qū)南傳到嶺南地區(qū)。前引《天工開物》可見人民對芝麻的利用以油分為主、飯食次之,一方面,芝麻油醇香可口是油中上品,有“油通四方,可食與燃者,惟胡麻為上”的說法,另一方面,芝麻出油率高更加有利可圖,《天工開物》的“每石可得四十余斤”已經(jīng)足以傲視,《物理小識》中有載“飽芝麻二石,可百二十斤”,較其他列舉的油料作物頗具優(yōu)勢。至于為什么單稱白芝麻為白油麻,或是因為“白者油多”,含油量比黑芝麻多。要之,用油麻來命名芝麻是很貼切的。 自油麻在唐中期出現(xiàn)之后,流行日漸日廣,唐代最重要的農(nóng)書《四時纂要》種胡麻篇就僅提到了油麻,有唐一代,油麻經(jīng)常單獨使用,如杜佑在《通典·薦新于太廟》、孫思邈在《千金方》多種藥方中都提到了油麻,敦煌文書頻繁記有油麻。油麻在北宋已經(jīng)家喻戶曉,《太平廣記》等均作為芝麻唯一名稱書寫。因此蘇頌才感嘆“世人或以為胡麻,乃是今之油麻”,好歹有人尚知胡麻與油麻的關(guān)系,但應當出現(xiàn)了一定了疑惑,蘇頌在胡麻篇之后又出一油麻篇,但全無性狀描寫,只有主治描寫,但是根據(jù)配圖,分明就是芝麻,自相矛盾,倒是胡麻的配圖“晉州胡麻”不像芝麻,頗似藜科植物,古人畫法并不準確,乍一看去讓人頗為困惑。正因為有了去偽存真的必要,所以稍后沈括信誓旦旦的說:“胡麻直是今油麻,更無他說”。 在北宋后期,油麻還在流行,脂麻方興未艾,“油”與“脂”近義,脂麻或許是從油麻開始的自然過渡。最早在《通典·守拒法》中找到脂麻的蛛絲馬跡,止有一詞,確鑿的例子就是蘇軾之發(fā)問了——脂麻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本名”胡麻的混亂,故蘇軾發(fā)問“夢中問道士何者為胡麻?道士言脂麻是也”。到北宋末,脂麻開始屢被人提及,傳播日廣,這種勢頭得以一直延續(xù)??茏趭]說:“胡麻,諸家之說參差不一,止是今脂麻”,接著稱白芝麻為白油麻,反映了北宋末期油麻、脂麻兩種稱呼并行不悖。 南宋,提及脂麻增加了不少,但油麻仍有一席之地,二者僅次于胡麻。羅愿仍只提到胡麻“一名油麻”,《陳旉農(nóng)書》、《種藝必用》等都對油麻大書特書。鄭樵指出胡麻“今之油麻也,亦曰脂麻”,莊綽說胡麻“俗呼脂麻”,更多諸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武林舊事》等均有記載。充分反映了南宋油麻與脂麻之間互相搶奪陣地的過程,但直到元代脂麻才取得了相對優(yōu)勢。鉤沉文獻,元代以降油麻一直都有流傳,但使用脂麻頻率逐漸拉開與油麻距離。 一般而言,認為芝麻是“芝”字諧音“脂”,本自音諧,世傳誤寫。也就是說“芝麻”誕生要晚于“脂麻”。筆者鉤沉文獻,發(fā)現(xiàn)芝麻雖然流行晚于脂麻,但在誕生時間上或許處于同一時段。 芝麻一詞最早記載或許見于唐《四時纂要》:“又縷懸葦炭,芝麻稽排,插門戶上”,是說正月把蘆葦燒成的灰炭用線連起來,掛在芝麻桿上。當為脂麻的誤寫,但當時脂麻也不甚流行,所以芝麻也未引起人們的注意,當然宋代尤其南宋一些典籍偶有記載,如《物類相感志》、《夢梁錄》等。直到元代脂麻開始超越油麻,脂麻的雙生子芝麻,也同樣得到發(fā)展,二者可謂一榮俱榮,芝麻的流行僅比脂麻稍慢一步,至遲到元代也已經(jīng)迎頭趕上。 元代,脂麻、芝麻都第一次被寫入農(nóng)書。《農(nóng)桑衣食撮要》除了三月“種芝麻”外,還有九月“收芝麻桿。芝麻桿收入米倉內(nèi),則米不蛀,曬干可點火”,但元代三大農(nóng)書的另兩部農(nóng)書,均是脂麻、芝麻混合利用,《王禎農(nóng)書》胡麻篇說:“胡麻,即今之脂麻是也”,“備荒論”和“油榨”中又反復出現(xiàn)了芝麻;《農(nóng)桑輯要》胡麻篇則只見脂麻一個別稱,但在蔓菁篇卻又提到了芝麻。 元代飲食學論著《飲膳正要》分別記載了胡麻和白芝麻,《飲食須知》則是分別記載胡麻和白脂麻,區(qū)別也在芝麻和脂麻。無論是白芝麻還是白脂麻均是取代《食療本草》中的白油麻,包括上述三大農(nóng)書及其他,均少提到油麻,反映了油麻的熱度的下降,但仍擁有頑強的生命力,明季還是經(jīng)常被人提及,僅是一直呈現(xiàn)下降趨勢,清季更是如此。總之,元代脂麻、芝麻混用情況明顯,脂麻和芝麻同物同義,并不需類似“脂麻又名芝麻”這樣的詮釋,這是在名稱使用的初期才會出現(xiàn)的狀況,時間推移,二者必然會羅列清晰,不會肆意使用,甚至會發(fā)生嬗替。 縱觀元明兩代,胡麻雖然仍是大名,但卻開始受到脂麻、芝麻的沖擊,呈現(xiàn)分庭抗禮之勢,不過脂麻、芝麻內(nèi)部也產(chǎn)生了排他的競爭,入明以來,脂麻、芝麻并行不悖,到清代芝麻逐漸勝出(脂麻、油麻也并未淘汰,頻率以脂麻次之,油麻再次之),作為胡麻的主要對手。 如明初《救荒本草》:“俗名脂麻”,《臞仙神隱》則是三月“種芝麻”。針對這種書寫混亂的現(xiàn)象,李時珍覺得有必要去偽存真才說:“脂麻,俗作芝麻,非”。徐光啟也校正胡麻“即俗名脂麻也,作芝麻者,非”。但畢竟芝麻流行之趨勢不可逆,所以王象晉干脆來了一個大雜燴:“脂麻,一名芝麻,一名油麻,一名胡麻……”,一勞永逸。清代以降,芝麻在取得了對脂麻的優(yōu)勢之后,逐漸超越胡麻成為大名,發(fā)展到民國已經(jīng)具有了絕對優(yōu)勢,胡麻逐漸已淪為雜名,甚至和亞麻混為一談,發(fā)展到今天已經(jīng)三人成虎、弄假成真了。 一千多年來胡麻一直是芝麻的大名,即使受到其他名稱的沖擊也始終屹立不倒,清代以降才因芝麻的崛起而不再作為主流名稱,我們探究的“胡麻之辨”明顯在胡麻、巨勝之外,更多是在分辨胡麻和亞麻。胡麻之所以稱為亞麻的代稱,一方面是因為胡麻自身的原因,這是主要原因,第二就是因為亞麻的亂入。 亞麻,早年有人根據(jù)亞麻野生種在我國廣有分布就推定亞麻是中國原產(chǎn)是證據(jù)不足的,事實上其傳入時間、路徑均不可考,如勞費爾一樣經(jīng)常有人認為亞麻在一世紀通過絲路傳入我國,之后長期與芝麻混稱于胡麻或干脆就是胡麻,本文第三部分我們已經(jīng)連篇累牘的詳加探討,不再多費筆墨。該錯誤理論的源頭一是以今推古,認為今天的胡麻就是歷史的胡麻,再結(jié)合一些錯誤文獻的佐證和對正確文獻理解的偏差、斷章取義,并認為偶爾個別古人有所懷疑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二是芝麻、亞麻雖然植株形態(tài)差距較大,但其在榨油上確實又有雷同,容易讓人浮想聯(lián)翩,于是提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解釋,如單純認為古人見到吃到的俱是普遍種植的芝麻食品,所以見了胡麻一詞便認為是芝麻,又如認為古人缺乏實踐經(jīng)驗,前人書中語焉不詳,根本分不清芝麻與亞麻,只能一味的沿襲前人的錯誤,等。 亞麻《本草圖經(jīng)》始有著錄:“亞麻子出充州,威勝軍,味甘,微溫,無毒。苗葉俱青,花白色,八月上旬采其實用,又名鴉麻,治大風疾”,這是亞麻最早的確鑿記載,但也不是沒有不同的聲音,問題主要集中在附圖“威勝軍亞麻子”上,威勝軍是山西地名,圖中葉輪生,夏緯瑛因花白色認為其為茜草科植物,其實亞麻花亦有白色,筆者倒是認為像唇科植物(茺蔚),姑且認為這確系亞麻最早記載,或是因為處在亞麻傳入初期,時人對亞麻性狀認識尚不清晰。到李時珍時,“今陜西人亦種之,即壁虱胡麻也,其實亦可榨油點燈,氣惡不堪食,其莖穗頗似茺蔚,子不同”,根據(jù)描寫當是亞麻,但所畫之圖基本是仿照威勝軍亞麻子,但葉腋內(nèi)沒有實,李時珍特別強調(diào)“其莖穗頗似茺蔚,子不同”,這點很重要,說明不是茺蔚,可能真的是古人畫功的問題,威勝軍亞麻子應是亞麻。此外,李時珍將亞麻稱之為壁虱胡麻,亞麻和胡麻開始發(fā)生一定的聯(lián)系,這是一個信號,在此之前不能判斷亞麻與胡麻的關(guān)系。 關(guān)于亞麻的記載其實并不多,其抗逆性、適口性(作油)、出油率都不如芝麻,無法與芝麻相頡頏,所以亞麻只是局部栽培,今天主要分存在中國的華北、西北地區(qū),以內(nèi)蒙古、山西、甘肅、新疆四省產(chǎn)量最大,其他北部、西南省份也有零星種植,傳統(tǒng)社會末期范圍更加狹窄。有清一代亞麻記載寥寥,《采芳隨筆》傳抄前人觀點而已,直到《三農(nóng)紀》相對豐富一些: 李時珍時代還沒有如此混亂,到清代部分已經(jīng)混亂不堪了,上文就是明證,首先亞麻外形不可能“形略芝麻,結(jié)角四五棱”,完全是不同屬的作物,已然將亞麻與芝麻混雜;芝麻從宋代開始就加工為“麻枯”用于肥田,未聞亞麻取而代之,張宗法提出了一個更加奇思妙想的想法便是“弧麻”,張宗法在芝麻條已經(jīng)先行闡述,“沈存中云,漢使張騫,得種外地,得之種乃弧麻,非胡麻也。胡麻,華中原有之谷,后世未考,混稱誤注,以同音謬釋耳”,歪曲了沈括的原文,致使胡麻和亞麻發(fā)生了混淆,其實張自己也是自相矛盾的,一來他考《本草》亞麻和胡麻就不是一物,二來芝麻條他已指出“色黑者名胡麻、芝麻……” 張宗法雖有如上的誤解,但并不占主流,高潤生就曾指出亞麻“今山、陜?nèi)思春魹楹椤?,可見在區(qū)域上稱亞麻為胡麻的主要為山西和西北地區(qū),后被張宗法之類的有心人道聽途說,自然錯誤連環(huán),高潤生接著說,“此雖麻類,只堪入藥,與農(nóng)家所種之麻無涉,惟名亦習見,錄之所以杜淆亂也”,已經(jīng)詮釋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因胡麻之名流行了上千年,自從亞麻與胡麻發(fā)生混淆之后,一時間胡麻甚至有后來居上之勢,乃至于吳其浚之類的專家雖能明顯區(qū)分胡麻和亞麻,但竟不知該作物之名,自取別名為“山西胡麻”,也是無奈之舉。而自《圖經(jīng)》傳下來的威勝軍亞麻子,吳其浚以為是他物,與山西胡麻并行存在,并援引李時珍的話語,吳其浚繪制威勝軍亞麻子圖其實也不是亞麻,而是茺蔚,李時珍的觀點沒有問題,但是被放錯了位置,應在山西胡麻下。 自有亞麻的記載以來明顯是和胡麻可以區(qū)分的,將二者混為一談的自然過渡,自然有上述亞麻(油)的原因,胡麻自身又出了哪些問題? 胡麻與芝麻的指向上的分歧其實具有一定的必然性,亞麻的亂入不過是提供了一個契機。這首先要從胡麻的“大義”上說起,域外傳入的作物的命名方式常喜用“胡”、“番”、“洋”加一本土作物之字,組成復合詞,如此命名方式簡便易明,但也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定的混亂,因它們可以泛指由域外傳入的作物,如就胡豆、胡瓜為何物就打過筆墨官司,具有地方性知識的色彩。私以為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凡是帶有域外指向名稱的作物,在傳入中國之后都會衍生新的名稱,用以區(qū)分,即使其最初名稱仍然在使用。總之,胡麻在廣義上可以泛指一切自域外傳入之“麻”,亞麻正好符合這個特點。 胡麻流傳到明代,已經(jīng)流傳了上千年,其別名越來越多,必然會增加人民的識記的困難,在任何時代一種作物的主要名稱必然只有一個,也是最常用的名稱。但是,從唐代開始,自油麻誕生以來這種問題就一直存在,巨勝問題雖然一直存在但至少還是在胡麻內(nèi)部的討論,從《食療本草》開始,胡麻之外單列一“白油麻”前文已述即白色的胡麻,或許孟詵是因為二者含油量和食療功能上的小別如此書寫,但后人不知其所以然,定會有人誤以為是兩種作物,《嘉佑本草》就在單列白油麻篇后說:“新補藥,見孟詵及陳藏器、陳士良、日華子”,似與胡麻列為二物,《本草拾遺》亦是如此,到《本草圖經(jīng)》時干脆分列胡麻與油麻,附以不同兩個植物圖,已然不同作物矣。脂麻的情況亦相類似。必然會在社會變遷中掀起波瀾,以為異名異物。本著去偽存真沈括、蘇軾、寇宗奭等才不斷的自問自答,來明晰胡麻即油麻即脂麻。胡麻的發(fā)展史困然坎坷,在中古學者們的矯正下尚能保持本來面目、正確傳承。 如果說明代以前胡麻尚能占有一定的優(yōu)勢,不被眾生遺忘,明代之后則是和脂麻、芝麻二分天下了,被替代概率就大的多了。謬誤與分歧、引申與隱喻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明以前的分歧,即使胡麻與油麻、脂麻相背離,被“割裂”的胡麻只是作為胡麻存在,是一個想象共同體,并非能夠引申到一個確實存在的作物,明代以后的隱喻則是亞麻。 明代脂麻、芝麻大興,壓縮了胡麻的空間,李時珍、徐光啟之類的實踐派自然能夠識別,但各種假說甚囂塵上,有斷章取義者,有主觀臆斷者?!杜J仙神隱書》三月載“種芝麻”,八月載“種胡麻”,貌似為二物,實際上有春、夏、秋芝麻,可在不同時期栽種,朱權(quán)明顯是將二者視為不同作物,其實根據(jù)描寫均是芝麻,且即使胡麻是亞麻,也不可八月種?!睹x考》更載:“胡麻,似脂麻而大,胡麻秸短而圓,一名藤苰,脂麻秸長而方,一名苣蕂,皆可壓油,古以為飯,鄭司農(nóng)以居五谷之首,今脂麻南北皆有,胡麻惟陜西近邊一帶有之”,該說法是第一次把胡麻作為亞麻,并套用了芝麻古名藤宏。清代芝麻、脂麻進一步擠占了胡麻的空間,典型充、冒的如《瑟榭叢談》:“蓋關(guān)外烹飪,多用胡麻油,邊庭所產(chǎn)氣味惡劣,不可向邇, 其莖纖直而短,花開頂上作藍色,與內(nèi)陸脂麻花白而莖分四棱六棱者,形質(zhì)全別,不得誤仞為一也”,至清末吳其浚都已經(jīng)覺得奇怪:“山西胡麻,山西、云南種之為田……《本草》以巨勝為胡麻,今名脂麻,而此草則通稱胡麻,《別錄》謂胡麻生上黨,不識指何種也”。 當然,吳其浚不知道山西胡麻為亞麻,不代表其他人不知道,即使是胡麻作為芝麻頻率最低的清至民國時期,鮮明指出胡麻即芝麻并做出一番考究的學者并不少,如王念孫、陳淏子、查彬、奚誠、郭云升、劉寶楠、高潤生等,稱亞麻為胡麻的主要集中在山西、陜西、云南等地區(qū),以及吳其浚、沈濤等與山西淵源頗深的士人,在社會上并沒有普遍形成稱亞麻為胡麻的風氣。 民國以后,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開始尚有一些學者能夠分辨正誤,如《中藥志》(1960)、《陜西中藥志》(1961)、《栽培植物起源與傳播》(1978)、《新華本草》(1988),越到后來越是張冠李戴、涇渭難分了,這也許正是在綜述中提到了老一輩的學者多認為胡麻為芝麻,甚至不加辨析的原因了。約定俗稱的力量是巨大的,多少成語在近三十年中都失去了原有的本意而被賦予了新的含義,胡麻的轉(zhuǎn)變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們呼吁要給胡麻正名,普及其是為芝麻的別稱,延續(xù)了上千年。而亞麻,則只稱亞麻,科研、科普工作者要尤其注意。 最后,談一點關(guān)于作物名物訓詁的體悟和展望。一種作物往往別名眾多,在研究史料時要特別注意,避免將其的“同物異名”理解為不同的作物,要找到并甄別其名稱產(chǎn)生的緣由、源頭;還應注意區(qū)分“同名異物”現(xiàn)象,諸多別稱中專屬名稱往往僅有一兩個,因此當該名稱出現(xiàn)時,一定要聯(lián)系語境,不能斷章取義,必要時要結(jié)合本校、他校、對校對方式。作物名物訓詁和植物學、農(nóng)學知識緊密相連,需要透過多元學科不斷解讀,打破看似壁壘分明的學術(shù)圈,只有跨越藩籬,才能獲得無窮的生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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