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字在古代文化中有特殊的內(nèi)涵,就是“辯”字。初看很普通,就是是“辯論”嘛,可是在古代,它的內(nèi)涵豐富得很。有關它的最有名的一句話是孟子說的,因為別人異口同聲說他“好辯”,他急急忙忙地解釋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為什么他這么慌張呢?因為在那個時代,“好辯”可不是什么褒義詞,就像right派的帽子一樣,誰都害怕扣到自己的頭上,一扣上,整個人生都完蛋了。古代人是質(zhì)樸的,他們強調(diào)做實事,做有用的事,所謂“敏于行而訥于言”,夸夸其談是讓人不放心的。不像現(xiàn)在的某些國家,要當總統(tǒng),一副好口才是最最先決的條件之一,革命家也是如此。希特勒也罷,列寧也罷,克林頓也罷,不靠言辭去打動人民,誰買你的帳? 孔老二說:“友便佞,損矣。”這個“便”就是“辯”的假借字。“辯”和“佞”是同義詞,都是口才好的意思。孔老二是頂討厭口才好的人的。說起來,我們的老祖先對一個人的口才很有點矛盾心理,一方面覺得有口才的人腦子靈活,聰明,可以委以重任,比如當當外交官什么的。所以連諸侯也自己謙稱“不佞”,就是說自己頭腦欠聰明;另一方面心里直打鼓,你想想,當一個人的嘴巴厲害到能把死的說成活,該有多么可怕啊!如果這個人當了官,憑他的口才,君主就要隨著他的意志轉了;如果是法官,這案子想怎么斷都得由他,因為你說不過他,只有死路一條;如果是平民,沒準成為一個騙子,把你騙得連老婆/老公都送人,還親在開車送。所以,一切奸臣,在忠臣們看來,都可以用“便佞”來概括。如果不是他們口才好,怎么可能得到君王的寵幸?不得到君王的寵幸,君王怎么會聽他們的?我郁郁不得志,逼得抱石頭跳河,都怪那家伙口才好啊。
這種對有口才之人的警惕,就歸納為“黜讒佞之端,禁巧辯之說”,《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里提到:“子貢利口巧辯辭,孔子常黜其辯。”連孔子態(tài)度都如此,也就難怪孟子在被人扣上“好辯”的帽子時,要臉紅脖子粗地扯破喉嚨否認了。
這種風氣一直延續(xù)到漢代。所以當時的丞相、御史大夫這樣的高官,一般要用老成持重的,只會傻笑的,半天放不出一個屁的人來擔任。有一次漢文帝劉恒去參觀國家動物園,他問隨同官員,這個園子里到底有多少珍稀動物,比如多少只東北虎,大熊貓和揚子鱷,竟然沒有人答得上。還是一個小小的芝麻官“虎圈嗇夫”擠進來,如數(shù)家珍,一一告訴漢文帝,問什么答什么,“應對無窮”。漢文帝覺得這小子工作確實負責,心里很高興,有點想提拔他的意思。廷尉張釋之卻壞人家好事,說:“陛下對這嗇夫如此看重,不過因為他有一張利嘴;現(xiàn)在朝廷的絳侯、東陽侯說話結結巴巴,可是大家都認為他們有長者風范,是真正的國家棟梁。哪里像這家伙口辭辯給,喋喋利口,亂人心目。以前秦朝就是因為有巧辯奸人趙高,才弄得天下大亂的,您若提拔這嗇夫,只怕天下人都不愿踏踏實實工作,都去練習口才了。”
結果是文帝只好稱“善”。因為那時的風氣,你一扯到秦朝滅亡,包括皇帝誰也不敢有脾氣,那是漢初人心中永遠的痛,以前誰見過一個強大的王朝瞬間土崩瓦解的?
其實文帝也應該想一想,你張釋之的口才也不錯啊,把老子說說得團團轉?我這么聰明,也不是吃干飯的,你曉得不啦,那個賈誼,當今最大的才子,我只比他差一點點。有一次賈誼從長沙來,我跟他聊天,是有點沮喪,感嘆過:“我好久沒見到賈誼,以為自己學問可以超過他了,誰知還是比不上。”雖然很沮喪,但至少透露出一個信息,我特別好學,是企圖超過賈誼的。我想等賈誼來夸獎我的時候,假裝謙虛地對他說:“哪里有什么天才,我不過把談戀愛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罷了。”再說了,你張釋之官當?shù)煤懿恍?,曾一度位為廷尉,相當于大漢最高法院院長,名列九卿,每月的工資可以買足二千石的米。你又沒有軍功,而是以侍從之臣入仕的,完全憑的那張嘴巴混飯吃,還好意思說別人。還有他稱道的厚道人絳侯和東陽侯,當年我的賈誼就是吃了他們的讒毀,被我貶到蠻荒之地長沙,與那竄上跳下的蠻人為伍,把身體都氣壞了。你說他們嘴巴不會說話,簡直瞎幾把扯嘛?
可是文帝好像想得沒那么復雜,張釋之這張利嘴算得逞了。
隔了幾十年,魏其侯竇嬰同樣因此栽了跟斗,因為他跟皇帝的老媽竇太后有親戚關系,竇太后向景帝建議,讓竇嬰當宰相。景帝說:“老媽啊,你不要以為臣吝嗇,舍不得讓他當,主要是他好辯,一張利嘴,口齒輕薄,當丞相不合適啊。”看來大漢的丞相,就需要對著麥克風一分鐘說不了一百字的傻逼。
雖然孔老二討厭佞人,孟軻堅拒“好辯”的帽子,而說到底,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雄辯家。我猜他們不喜歡口才好的人,就是怕對方太匆忙,自己難以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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