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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我第一次踏上了印度的土地。 之前就聽過許多關(guān)于此地的傳聞:街道亂無章法,人車爭道,還得加上神牛滿街,隨地拉屎。一去果然,從機場到新德里市區(qū),正好在下雨,街道邊上的垃圾雜物倒映在水坑里,視覺上就產(chǎn)生出雙倍的垃圾。如果說北京的堵車是呈線狀的,那么這里的堵車就像是一盤棋子被人生氣推亂了的那種樣子。 城市里真有?!辉谛碌吕锸袥]有瞧見,聽說被一位強悍的女市長全給“清洗”出去了,然而,其他城市街上都能看見牛。那些牛和城里的流浪漢們一樣,滿街走,隨地宿,可叫人大吃一驚的是,它們看上去比印度流浪漢們都干凈體面。街頭的流浪者,形象基本瘦小干枯,膚黑體臟,可是牛們幾乎都有一副“豐衣足食”之相。而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們那副悠游、從容、舒緩、莊嚴的氣度。汽車、電動車、三輪車、自行車……汽笛喇叭鈴聲此起彼伏,所有的車都緊貼著它們的身體奪路而行。在那種險象環(huán)生的交通中,連我們都慌得心跳氣喘,張皇無措,可是牛們連眼都不眨,該怎么走還怎么走。我們形容特別棒的狀態(tài)會說“太牛了!”,發(fā)明這說法的該是印度人,或者至少是到過印度的中國人吧? 印度曾實行種姓制,聽說牛也被分了等級。水牛處在最低等,被奴役,抽打,老了被殺了吃肉,皮革做鞋;黃牛通常也用來干農(nóng)活,老了也會被宰殺。獲得“神?!鄙矸莸闹皇且环N背上帶瘤的白牛——“瘤?!保《冉讨蟹Q為“Brahman” ——婆羅門牛,是被印度教指定的神物,因為印度教的主神之一濕婆的坐騎就是一頭這樣的白色公牛,名“難迪”(Nandi),因此它也身價百倍。在印度各地的濕婆神廟前往往有公牛塑像,牛脖子上還掛著一串串花環(huán),昂首欣然地收獲著人們對它的尊敬。如果殺了這種神牛,罪同殺人!另外,在印度奶牛也不能殺,凡是母牛都要被尊重。這習俗一方面出自民間百姓樸素的感恩心態(tài)——比方說有精明人指責人們繼續(xù)飼養(yǎng)無生育能力的老母牛根本就是一種浪費行為時,他們會困惑地反問:你的母親老了,你會把她送到屠夫那里去嗎?精明人聽了只有臉紅耳熱,落荒而逃。然而,尊重母牛更為深刻的含義則是:在印度教的教義中,母牛與輪回轉(zhuǎn)世有關(guān),從一個惡鬼輪回成為一只母牛要經(jīng)歷86次轉(zhuǎn)生的過程,然后第87次就能轉(zhuǎn)生為人了。如果誰殺了一只母牛,那可慘了,受害者的靈魂就要直落到底,重新從最低一級開始。印度教徒進而還發(fā)展出這樣一個習俗,他們在親人死后,會捐獻錢財給神廟去飼養(yǎng)寺廟里的牛,因為他們相信,死者升天需要穿越一條火焰河,家人為其捐錢供養(yǎng)了牛之后,死者在冥界就會獲得抓住一條母牛尾巴的許可,這樣就能順利游過火焰河了。有些正統(tǒng)的印度教徒甚至會在臨終前要求得到一條牛尾巴。 印度的牛的數(shù)量是世界之最——約一億八千萬頭。由于大部分的牛既不能殺,養(yǎng)著它們又費事費錢,所以印度人干脆把它們放到街頭,吃百家飯。我們一路看到,印度人的廚余垃圾就那么敞著擱街邊上,不用垃圾桶裝,也沒有什么垃圾箱。于是,牛們早上一睜開眼睛,從一家的廚余吃到另一家,輕輕松松就讓自己膘肥體壯。吃飽后當街一臥,抖抖耳朵,甩甩尾巴,瞇著黑黑的眼睛看看太陽,日子過得相當輕松自在。而在一些邊遠地區(qū),一個女子的價值往往不如一頭牛……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瓦拉納西恒河邊的一條小街上踱步,瞅準一家賣奶茶的小鋪子,要去買印度奶茶喝。鋪子小得不能再小,門口不到一張雙人床寬,一半被燒奶茶的瓷磚柜臺占了,另一半還靠墻設(shè)了一排長凳,上面鋪設(shè)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的棉質(zhì)布墊供人坐下喝茶。柜臺和長凳間留出的狹窄過道,人幾乎要側(cè)著身體才能走進去。饒是這樣,卻有一頭白色的小神牛攔在門口,正與坐在門口的一位年輕西方女子糾纏不休。它把頭去蹭她的手、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女子朝它說,好啦,好啦,我沒有東西給你吃啦!它哪里肯聽,只管用黑色的小鼻子,頭頂還未長出犄角的白色小包(乳牙似的)不停地去蹭她,根本就是個撒嬌的孩子。我們在一邊看了又驚又笑,下意識地摸摸全身上下,懊惱包里沒有討好小牛的食物。柜臺背后賣茶的印度大叔看不過去了,手里撮了一撮東西——也許是冰糖(我猜),伸手遞給女子,女子笑嘻嘻接了,笑嘻嘻去喂小牛,小牛在她手掌心里吃了,更加不肯走,整個身體都往那個女子靠過去,恨不得鉆進她懷里去。女子又笑又躲,又愛又嫌……真是惱人而甜蜜的印度麻煩啊。我笑問她從哪里來,她說,“從澳洲來,就一個人,啥也不知道,嘩啦一下子就飛來了”。哇!我看著她一直梳到頭頂?shù)鸟R尾辮,利索緊身的牛仔褲,運動鞋,一條紫色的印度披肩圍著上身,粗大的銀色戒指是戴在食指上的,就知道是那種無牽無掛,能打起背包走天下的典型西方女漢子。我朝她豎豎大拇指說:“佩服!勇敢!”她臉上的線條突然軟了下來,朝我微微笑道:“我只求能平平安安地坐上回澳洲的飛機,就好了。” 在這說話的工夫,小牛還在。終于店主忍不住出手了,八成是因為小牛擋道,我們進不去店,要影響到他生意了!他從柜臺后面走出來,把小牛推出一丈開外,嘴里嘀嘀咕咕說的梵語我們一句不懂,不過他那個神情、動作,完全是祖父對孫子的樣子。我們這才順勢進了門,喝到了饞了一路的印度熱奶茶。邊喝邊從門里望出去,見小牛站在街頭愣了一會兒神,轉(zhuǎn)動著腦袋左瞧瞧,右看看,不到兩分鐘,又朝店門口走來。我們笑著趕緊魚貫出門,不然就又要被它堵在小店里頭了。 由于文化差異,牛在中國古往今來只是“牲口”,入畜生類,而且它們在畜生中的地位連貓狗都不如。我們描述一個人過得凄慘,只形容為“當牛做馬”,斷斷不說“當狗做貓”。但是,只要你有過朝牛的眼睛直看進去的經(jīng)驗,就會發(fā)現(xiàn)那眼睛干凈無辜得叫人心疼——不只是牛,還有馬,驢,羊……那些食草動物都有最純潔干凈無辜的眼睛,透出神性。 這次印度之行,我們沿著釋迦牟尼一生的圣跡行走了一圈。在菩提伽葉佛陀成道的菩提樹下,還是擠滿了世界各地來禮拜他的人群。人們用麻包帶來上百斤的鮮花瓣鋪滿臺階,無數(shù)的花串瀑布般掛滿欄桿,香煙裊繞,唱誦聲不絕于耳,連菩提伽葉樹上的鳥兒也放聲高歌,音量抵得上一個交響樂團……就讓人特別感動于佛陀所說的“眾生平等”。這四個字的慈悲之光照徹寰宇,穿越時光。 2019-2-27 無錫 本文刊2019年6月24日《文匯報 筆會》。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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