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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是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小村。院子大門兩側,各有一個石獅子,一看,就是一個大戶人家。門口有一條彎曲的小河,蜿蜒流過。岸邊的大柳樹下有一塊碩大扁長的石頭,每當盛夏,老者們就手拿芭蕉扇圍坐在石頭旁侃大山。姥爺閑暇也會參與其中,我就趴在姥爺的腿上,聆聽他們的“高談闊論”。好多有趣的故事,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聽說。 在姥姥家,我是最小的一個外甥,表哥表姐都比我大好多,我當然備受青睞。每年暑假,姥爺都把我接到他家度過。 姥爺是一個很有名望的老中醫(yī),左鄰右村的人們有病,都要來找姥爺去看。所以,姥家門庭若市,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一天到晚,我就像一條尾巴,跟著姥爺形影不離。姥爺坐在炕上的小方桌前給病人號脈,我就托著下巴在旁邊聽他瞇著眼睛給病號講病情,雖然懵懵懂懂,也像聽故事一樣,津津有味。有時,姥爺自己在家里配藥,無暇管我,我就出去找小伙伴玩,還沒到門口,身后就跟過來一連串姥爺的高音:“離河遠一點!”“別下水!”“知道了!”話音留在門口,人早已無影無蹤。 姥爺出診,我經常搶著替姥爺背藥箱,請大夫的人想背,我也不會讓。藥箱在屁股下左搖右晃,一直送姥爺到村口,路人見了笑得前仰后合。 姥爺每次出診回來,人還沒進門,就會聽到那高音喇叭的聲音,那是他在和相遇的鄉(xiāng)親打招呼。進了家,把藥箱放在柜子上,我立刻貪婪地打開藥箱,拿出一包或兩包油紙包著的好吃的?;ㄉ秋灐⒇i頭肉,從來不會讓我失望。 姥爺在鄉(xiāng)里四村算得上德高望重。不單是因為他的醫(yī)術高,更看重的是他的人品。不論白天黑夜,不論風天雨天,姥爺總是有請必到。遇到經濟拮據的病號,姥爺總是分文不取。鄉(xiāng)親們親切地稱呼他“老柴頭”——可能是他鬧革命時留下的別稱吧。 姥爺在戰(zhàn)爭年代,曾是一個雙重身份的神秘人物。表面上是大家大戶的人、是醫(yī)生。其實,以家庭出身和職業(yè)的背景作掩護,是一個秘密的游擊隊地下交通員。姥姥就自然成了義務接待員,站崗放哨,燒火做飯,無怨無悔的奉獻著。有一次,為了掩護一位冀東首長躲避日本鬼子的追殺,他把那個首長藏到村北的蘆葦蕩里,自己偽裝成出診治病的樣子,被鬼子一槍打倒在蘆葦塘邊。每當我問起他光亮亮的頭上那一條毛毛蟲似的傷疤,他總是一笑:“小鬼子給我留的紀念!”解放后,那位首長經常到家里看他,并要帶他出去工作。他總是說:“我離不開我的藥箱,鄉(xiāng)親們也離不開我的藥箱!” 姥爺肚子里裝著好些故事。每當他到縣里開會,不住招待所,都住在我們家里。會議的間隙,我總是纏著他講“楊家將”、講“三國”、講“孫猴子”、講“包老爺”。晚上有空閑,就帶著我到戲園子看戲、到影園子看皮影。散場后,還要在趙家館來頓夜宵。轉天,從姥爺那兒聽來的故事,戲園子影園子看來的戲文,就到小伙伴那兒去說書、炫耀。 有一年,姥爺病了,病得很重。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了,只能到縣里的醫(yī)院治療。病愈出院,住在我家里休養(yǎng)。我就成了姥爺的一貼“膏藥”——粘住了。他看我喜歡畫畫,就指導我:“把你自己平時玩的游戲、有趣的事都畫出來,畫成小人書?!蔽椅菑模嬃艘槐居忠槐?。姥爺就像一個先生,一篇一篇的給我指導??磥?,我的美術功底,姥爺算得上是我的啟蒙老師。 那時正值嚴冬,漫天大雪是經常事。畫完畫,姥爺就帶我到后院雪地里捉麻雀。先在樹下掃出一塊小空地,撒上米,然后用一根小木棍支起一只筐,木棍上拴上一條長長的繩子,把繩子的另一頭引到院門的后邊,留一條門縫,靜靜地等麻雀來啄食。運氣好的話,一次能捉到三四只麻雀。當時,麻雀是政府要求捕殺的四害之一。姥爺囑咐我:“你可以把它關在鳥籠子里玩幾天,然后就放了,它也是餓的才偷吃糧食?!崩褷數纳屏?,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難忘。和老爺在一起,是我兒時最快樂的時光。姥爺那高高的影子,和我一起歡笑時高音喇叭似的聲音,經常在夢里回映。 我慢慢長大,到姥家去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姥爺在鄉(xiāng)里照常給鄉(xiāng)親們看病,不同的是,看病的收入,他全數交給村里,自己只是要村里給他記工分維持生計。那時正值困難時期,村里讓他自己留著用,他說什么也不肯,他說:“鄉(xiāng)親們比我還困難!”當時生活很艱苦,糊口都很困難。村里建議他去找當年那位首長,他說:“不能給人家添麻煩。”村里只好把姥姥、姥爺當做“五保戶”養(yǎng)了起來?!莻€年代,他的家庭情況做“五保戶”已經是史無前例了。 我上了中學,偶爾到姥家去看望姥姥、姥爺。姥爺已經有些駝背,歲月的滄桑寫滿臉上。不過精神依然矍鑠。說話還是喜歡高腔,樂觀的精神不減當年。見面,先問我現在還畫不畫畫?我向他匯報,學校的康老師調到了電影院,每次畫電影海報,他都邀請我一起畫。姥爺欣慰地說:“好好鍛煉,跟康老師好好學習!” 姥爺臨終前,姥姥問他還是否告訴我,姥爺長嘆一聲:“孩子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會難過的,別告訴他了。”姥爺靜靜地走了,眼角含著淚水。姥姥說:“其實他一直在念叨你,想你啊!” 姥爺走了,沒有見他最后一面,在我心里始終是個情結。沒有滿足他的遺愿,也讓我抱憾終生。執(zhí)筆寫和老爺在一起的故事,也是浸著淚水斷斷續(xù)續(xù)寫成。——姥爺,您安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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