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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此話兩千多年來被中國人奉為交朋友的圭臬。個中道理沒毛病,要和正直、誠信、知識廣博的人做朋友,要遠(yuǎn)離那些表面奉承、善于花言巧語的人。父母也常用這句話來教導(dǎo)子女。 可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性是有弱點的,多數(shù)人未必能堅守這一標(biāo)準(zhǔn)。正直的朋友說話直來直去,看到朋友的錯誤嚴(yán)厲指出,常常不給朋友面子,和這樣的畏友、諍友在一起,相處未必舒服。而那些善于調(diào)笑的酒肉朋友多半是好玩的人,在一起喝酒唱歌很快樂。想做畏友、諍友的人更得掂量掂量,你了解對方嗎?他是否能容忍朋友的批評?如果自尊心過強(qiáng),太好面子,自己的諍言恐怕會輕則鬧得場面尷尬,重則徹底得罪對方。 曾國藩和湯鵬(字海秋)的友誼小船說翻就翻,亦能佐證朋友相處之難,特別和自尊心太強(qiáng)的人做朋友真難。有些話說輕了不好,說重了也不好。曾國藩對湯鵬,時常有這種糾結(jié)。 今人論曾國藩和湯鵬斷交的原因,是愛寫挽聯(lián)的曾國藩拿活著的朋友練手,生挽湯鵬,被湯鵬發(fā)現(xiàn)而割席斷袍。我以為這個說法超級不靠譜。這個說話出自清末小說家李伯元的《南亭筆記》:
李伯元是諷刺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的作者,常州府青果巷長大的才子,他生于1867年,此時湯鵬已死去多年。曾國藩生挽湯鵬之說,多半是他據(jù)道聽途說而記載??贾T曾國藩給湯鵬寫的祭文以及曾的日記、家信,兩人沒有在春節(jié)期間鬧翻的可能。 曾國藩與湯鵬交往的時間不長,據(jù)其日記記載,道光二十二年(1842)、二十三年交往較多。道光二十三年正月、二月和三月,兩人還常在一起喝酒、圍棋。是年曾國藩被選任四川鄉(xiāng)試主考官,七月初八即離開北京西行。差事辦完,得了一筆程儀,曾國藩在這一年大約十一月底回到北京(日記載十一月十五,他正走到保定府)?;鼐┖?,好友們?yōu)樵鴩獢[酒接風(fēng),在酒席上湯鵬大罵曾國藩,兩人遂再不往來,直到第二年湯鵬吃錯藥而暴亡。曾氏在《祭湯海秋文》用十六字記載斷交的經(jīng)過:
李伯元說曾國藩和湯鵬“稱莫逆之交”,亦是言過其實。道光二十二、二十三年間,兩人雖然來往較多,但曾國藩從心底里并未將湯鵬視為知心好友,而是處處流露對湯鵬的不滿,以及與湯鵬相處不易的煩惱,不得不對湯鵬說一些違心的場面話。這種關(guān)系怎么能稱得上“莫逆”呢? 兩人的性格、氣質(zhì)以及三觀之差異,早就決定二人很難成為可以直言規(guī)過的“莫逆之交”。 湯鵬,字海秋,自號浮邱子,湖南益陽人,和曾國藩的家鄉(xiāng)湘鄉(xiāng)縣同屬于長沙府。他清嘉慶五年(1800)出生,22歲中舉,道光三年(1823年)于23歲時連捷進(jìn)士及第。 這是位少年得志的學(xué)霸型才子,湯鵬的科場晚輩和戶部同事王拯撰寫的《湯君行狀》曰:
這樣的大才子、大詩人難免眼高過頂,一般人他是瞧不起的。曾國藩比湯鵬小十一歲,晚十五年中進(jìn)士,無論從年齡還是科場先后,曾國藩是不折不扣的晚輩。道光二十二年兩人交往時,曾國藩才散館兩年,只是個從七品的翰林院檢討。在曾國藩面前,湯鵬是有足夠的心理優(yōu)勢,一起吃飯聊天,大約曾多數(shù)時間是聽眾。 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初十,曾國藩日記載:
湯鵬的女兒許了人家,行納采禮(“六禮”中的第一禮。男方欲與女方結(jié)親,男家遣媒妁往女家提親,送禮求婚。得到應(yīng)允后,再請媒妁正式向女家納“采擇之禮”),曾國藩按官場規(guī)矩送禮給湯家并去赴宴?;丶液笤谌沼浝镞€來了一段靈魂深處鬧革命。 湯鵬此時已四十二歲,步入仕途亦二十年,但他性格太直,得罪人多,當(dāng)年被朝廷大佬看好的官場新秀,此時還只是個戶部郎中(司局長),難免有點破罐子破碎,說話辦事更不顧忌別人的感受了。 一個月后的十一月初九,曾國藩在日記里記了一筆:
不僅在日記里吐槽,曾國藩在十一月十七給四位胞弟的信中如此說:
誕言,即夸大虛構(gòu)荒誕之詞。湯鵬也未必真的想說謊,他身上濃濃的詩人氣質(zhì),說起話來天馬行空,只管自己過癮,隨意想象、杜撰,就像真的一樣,可能是常態(tài)。曾國藩雖然也是位文藝青年,但此時立志做圣人,“誠”是他最看重的。在這封非議湯海秋的家信之前,他在十月二十六與諸弟書中如此推介幾位好友:
曾國藩例舉的這些益友中,何、馮、陳三位是湖南同鄉(xiāng),和湯鵬也交往較多。兩相比較,這幾位朋友是曾國藩希望四位弟弟效法的人生榜樣,而拿湯海秋做了反面例子。 在日記和家信中對湯鵬表示不滿,但表面上不能流露,關(guān)系得維持下去。因此湯鵬一開始沒有覺察到,把曾國藩當(dāng)成知心好友,而對湯鵬早有不好看法的曾國藩便覺得有較大的不適應(yīng),不知如何對待海秋前輩厚意。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兩人又在一起聚會了,那天曾國藩的日記載:
從這一段話也能看出湯鵬是直率的人,但個性強(qiáng),以自我為中心,不太在意別人感受。喝完酒了,還要繼續(xù)跟著曾國藩回家閑聊,一直到凌晨兩點才走。一個“仍”字可流露出曾國藩的不痛快。湯鵬讓曾國藩指出自己的缺點,大概趁著酒勁,曾國藩真的有啥說啥,直言其不足之處。 效果如何?從后來曾國藩的日記可分析,大約很不理想。一些自視甚高又特別自尊的人,有時候會謙虛地讓朋友提意見,如果朋友真的實話實說,他又會不高興,覺得朋友瞧不起自己。 此后不久的初二月初二,日記載:
湯鵬把自己的詩集《浮邱子》稿件交給曾國藩,請他提意見,曾國藩應(yīng)該是吸取教訓(xùn)了,就敷衍幾句奉承夸獎的話,但事后又自省,認(rèn)為自己的態(tài)度不誠實,對朋友非忠信之道。 十二月初五,曾國藩日記載:
曾國藩不知如何對待湯鵬的矛盾心態(tài),此段顯露無遺。他知道湯鵬自尊心太強(qiáng),所以當(dāng)面夸他的詩文。此番湯鵬鄭重其事請他修訂自己的稿子,那是要寫書面意見的,且在詩稿上直接修改。如果直言己見,真的為這位名滿士林的大詩人改稿,湯鵬很可能不高興。但是信奉待人以誠的曾國藩告誡自己,不能“欺友自欺”,必須“自陳己見”。 在道光二十三年的年初,曾國藩有幾條日記涉及到湯鵬,亦可一窺兩人的關(guān)系。 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初三,“歸,海秋來久談,言圍棋最耗心血,當(dāng)戒?!?/p>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初七,“海秋來寓,蕙西亦來。觀人作應(yīng)制詩,面諛之,不忠不信,何以為友!圣人所謂善柔便佞之損友,我之謂也?!痹弦恢币宰鋈苏娪讯皇菗p友自勉,可這是很難的,人家未必領(lǐng)情。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三,“旋到湖廣館批注杜詩半卷,海秋尋至館中,久談?!?/p>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七,“同鄉(xiāng)會課;予以不能深思,故不能作文,僅作詩二首,題《宦途最重是文衡》。何子貞、湯海秋二君最為敏捷。與海秋圍棋一局。” 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早起,讀《山谷集》。飯后海秋來,王麓屏來,訴事苦久,未初始去?!?/p> 可見湯鵬喜歡找曾國藩,把這位同鄉(xiāng)晚輩當(dāng)作傾訴對象,而曾國藩心底里對湯鵬并不看重,不是很樂意和湯鵬聊天,可湯鵬不自知,曾國藩不便公開拒絕。但無論如何,朋友之間如果不能坦誠相見,相處中有一方感覺到很累,因礙于面子來維持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很難持久。果然這年十一月,從四川典試回京的曾國藩,和湯鵬掰了。 “一言不能”只是導(dǎo)火索。究竟是因為什么讓湯鵬當(dāng)著那么多朋友大罵曾國藩呢?曾氏《祭湯海秋文》中這段話隱晦地說出了原因:
這是曾國藩在湯鵬靈前為自己的辯解。“我實無辜,詎敢相卜?”應(yīng)該是曾國藩在與朋友或同鄉(xiāng)閑談時,流露出對湯鵬的不滿。曾國藩善于相面,我猜測他可能在無意中可能說出此類的話:湯海秋這個性格這個面相呀,看來不是長壽之人。這話被人轉(zhuǎn)述到湯鵬耳中,又添油加醋搬弄一番,曾國藩所以說“凡今之人,善調(diào)其舌”。湯鵬心中很是氣憤,大約認(rèn)為曾國藩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只是隱忍未發(fā)。 “詎敢相卜”意思說豈敢為你相面算命呢?我是無辜的呀??磥磉@一過節(jié)接近“曾滌生生挽湯海秋”一說。這次兩人最后的聚會正值曾國藩春風(fēng)得意。因為此前別人傳來的閑話心里已對曾國藩有成見,幾句話不對付,于是發(fā)飆。這種場合湯鵬的行為曾國藩當(dāng)然覺得是不可原諒的,結(jié)果是“君不能釋,我不肯輸”?!岸∥夜钡涑觥对姟ご笱拧ぴ茲h》“耗斁下土,寧丁我躬?!币饧蠢闲帜悴徊焓欠钦婕?,而讓我來遭受你的憤恨。 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初六,曾國藩日記中記載:
兩人的誤會永遠(yuǎn)沒有和解的機(jī)會了,曾國藩此時心中真是五味雜陳,萬千感慨。 今日從安化開車走高速去長沙,要經(jīng)過浮邱山隧道。前不久,我驅(qū)車過此,抬頭望見“浮邱山”幾個大字,立刻想起了湯鵬,他詩集和自號便是為了紀(jì)念家鄉(xiāng)這座高山。我也聯(lián)想到了湯鵬和曾國藩的交惡,像湯鵬這種性格的人,只能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而尊重他,不宜成為過從甚密的朋友。 【十年砍柴系“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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