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錐編-毛詩正義》札記之二十八

文/周敏            

《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二十八則《木瓜》，副標(biāo)題為《投贈與答報》。

錢鐘書將《木瓜》和《大雅-抑》對比：

《大雅-抑》有言：“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投桃報李”，施與和回報相等。

《木瓜》有言：“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span>

——“投瓜報玉”，施薄而報厚。

《木瓜》是代言詩，詩人用第一人稱說，你贈我以木瓜，我答報你美玉，并不是答謝你，而是要和你永結(jié)同心。

《木瓜》的“投贈和答報”遠遠超出了禮尚往來的尺度，因此，朱熹斷言，此為愛情詩。

但這不是錢鐘書此則闡述的重點。

錢鐘書此則講述“投贈與答報”是自古以來的人情世故。

錢鐘書說，按社會學(xué)家的考證，初民的禮俗，贈送是一定希望對方答謝的。古人禮尚往來而計較多寡，一般回報肯定比贈送要豐厚一些，稱作“投貽”，實際等同于交換，做生意。

我國先民“投贈”而求“答報”猶如美洲土著語把饋贈稱之為(Potlatch)。錢鐘書把這一土著語(Potlatch)戲譯為“不得落節(jié)”，因其和唐代的諺語“不得落節(jié)”音近。

解釋一下：落節(jié)在唐代的意思是不搭配、不協(xié)調(diào)的意思，“不得落節(jié)”，就是“答報”之禮品不得比“投贈”之禮品差。

錢鐘書舉唐諺“買褚得薛不落節(jié)”作為“不得落節(jié)”一詞之印證。

褚指的是唐代書法家褚遂良（公元596年－659年），字登善，唐朝政治家、書法家，工書法，初學(xué)虞世南，后取法王羲之，傳世作品有《雁塔圣教序》《倪寬贊》《孟法師碑》等。褚遂良書法汲取眾家之長，剛?cè)岵謇市銊?，力和美、骨與韻趨于一體。

薛指的是薛稷（公元649—713），比褚遂良小53歲，為隋代著名文學(xué)家薛道衡的孫子，唐太宗名臣魏徵的外孫，自幼喜愛書法。薛稷從魏徵處借得虞、褚書法后，通過精勤的臨習(xí)，書法銳進，尤得褚遂良之筆法精髓。董通《廣川書跋》卷七評曰：“薛稷于書，得歐、虞、褚、陸（陸柬之）遺墨至備，故于法可據(jù)。然其師承血脈，則于褚為近?！币虼?，在唐中宗、睿宗之時便流傳有“買褚得薛不落節(jié)”之說。

“買褚得薛不落節(jié)”的意思是，購買褚遂良書法而能得到薛稷的臨摹作品，就不吃虧，因為薛稷之于褚遂良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錢鐘書說，后世經(jīng)濟發(fā)展了，饋贈索求回報之心逾熾，總希望回報物品比所贈物品貴重豐富，送禮可以獲利。

不僅人事交際如此，和鬼神打交道也如此。

《史記-滑稽列傳》說，淳于髡笑種田人僅僅拿一只豬蹄一盅酒去祭祀，祈禱鬼神保佑獲得大豐收，也是以少貪多。

張爾歧《濟陽釋迦院重修記》譏諷所謂“功德”實際在借佛法作交易：懷著強烈的愿望，祈求福佑，當(dāng)他施舍時，純粹想著報償，就像拿東西給別人，左手給予而右手索取，希圖以一換十。

錢鐘書最后說：

“以《木瓜》之篇，合《史記-貨殖列傳》載白圭語：‘以取予’，于古來所謂‘交際’、‘人事’，思過半矣。”

白圭，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記述了他的事跡。所謂“以取予”就是他總結(jié)的一套經(jīng)商致富的原則，即根據(jù)星象、市場等信息對來年豐收還是歉收做出預(yù)判，果斷采取“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商事策略。白圭根據(jù)自己的商事策略積累了大筆財富，被奉為中華商祖。李嘉誠炒房產(chǎn)、巴菲特炒股票豈不是“人棄我取，人取我與”，供求關(guān)系是當(dāng)下的，但對未來供求關(guān)系的判斷、對現(xiàn)實交易的抉擇卻是需要知識、經(jīng)驗、遠見的，也需要定力和魄力。

錢鐘書指出，把《木瓜》詩所昭示的人際交往總希望“小往而大來”的心理和白圭“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的商事策略結(jié)合起來看，對自古以來世俗社會的人情世故和生意交換的情形，就了解過半了。

人際交往以利益衡量為其內(nèi)核，商業(yè)交換也是以利益衡量為其內(nèi)核。錢鐘書在眾多史料中選取這兩個方面來考量世俗社會的經(jīng)濟生活，是否深刻、準確，請讀者諸君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去判斷。我想說的是，錢鐘書不僅對政治有見解，對經(jīng)濟也有見解，有些人把錢鐘書認作是只會在故紙堆里討生活的學(xué)究，是淺薄的。

二〇一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注：篇中楷體字引自《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二十八則）

附錄：《管錐編-毛詩正義》第二十八則

二八、木瓜·投擲與答報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傳》：“瓊、玉之美者，琚，佩玉名?！卑础洞笱拧ひ帧罚骸巴段乙蕴遥瑘笾岳??！眻笈c施相等也。此則施薄而報厚；王觀國《學(xué)林》卷一說“木瓜”云：“乃以木為瓜、為桃、為李，俗謂之‘假果’者，亦猶畫餅土飯。……投我之物雖薄，而我報之實厚?！弊髟娬呱暄苑菆笙仁司営篮?，殆自解贈與答之不相稱歟？頗足以征人情世故。群學(xué)家考論初民禮俗，謂贈者必望受者答酬，與物乃所以取物，尚往來而較錙銖，且小往而責(zé)大來，號曰投貽，實交易貿(mào)遷之一道，事同貨殖，即以美洲土著語名之(Potlatch)。余戲本唐諺(《述書賦》、《書斷》引語：“買褚得薛，不落節(jié)。”敦煌《李陵變文》：“其時匈奴落節(jié)，輸漢便宜。”)雙關(guān)音義，譯此名為“不得落節(jié)”。后進文勝之世，饋遺常責(zé)報償，且每望其溢量逾值，送禮大可生利。不特人事交際為然，祭賽鬼神，心同此理；《史記·滑稽列傳》淳于髡笑禳田者僅操豚蹄盂酒曰：“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是其例也。張爾歧《蒿庵文集》卷三《濟陽釋迦院重修記》譏“與佛法為市”之“功德”云：“希冀念熾，懸意遙祈，當(dāng)其舍時，純作取想，如持物予人，左予而右索，予一而索十?！彪m僅嗤市道之“功德”，而不啻并狀“不得落節(jié)”。以《木瓜》之篇，合《史記·貨殖列傳》載白圭語：“以取予”，于古來所謂“交際”、“人事”，思過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