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事國事天下事。在春秋時代,這七個字可以是遞進關系,從家事到國事,到天下事,毫無違和[1]。春秋霸主擂臺賽的第一場——召陵之盟,就開始于一場家庭風波。 據(jù)《左傳》及《史記》載,那該是一個不冷的冬天,一貫會享受生活的齊桓公,跟老婆之一蔡姬在湖上玩“讓我們蕩起雙槳”的游戲。蔡姬來自蔡國,臨水,大約水性不錯,一不小心玩嗨了,不僅蕩起雙槳,還蕩起了小船。不巧齊桓公大約是旱鴨子,這就出事了。這一段《左傳》寫得太好,照抄:
齊桓公這事兒處理地有點過分:夫妻間因為玩游戲鬧矛盾,居然把老婆趕回娘家了。齊桓公過分,蔡國人更過分:人家還沒辦離婚手續(xù)呢,就把還是齊桓公老婆的蔡姬又嫁了別人。身為中原霸主,給戴上一頂綠油油的帽子,如何忍得?于是齊桓公率領魯、宋、陳、衛(wèi)、鄭、許、曹連同齊國軍隊,攻蔡。家事成了國事。 小小蔡國怎抵擋得了八國聯(lián)軍,毫不意外,“蔡潰”。不想八國聯(lián)軍兵鋒一轉,又指向了當時的南方霸主楚國,遂演變成了中原諸夏與南蠻荊楚的南北兼華夷大對決。國事遂又成了天下事。 ?????????? 讀史的人當然不會這么輕易相信偶爾兼職八卦小報記者的左丘明與司馬遷,早有無數(shù)人指出,齊桓攻蔡,意在楚國。自楚武王開啟北進戰(zhàn)略,楚國已逐漸吞并江漢、南陽平原,勢力越過桐柏、大別二山,直抵淮水上游。隨后,楚國將觸手伸向了位于中原咽喉的鄭國,從魯莊公二十八年開始屢屢侵鄭,以至于在魯僖公三年,若非大臣孔叔勸阻,不堪受虐的鄭文公都要做了楚國的小弟。 鄭國位于今河南鄭州附近,是中原腹心。中原諸國焉能容忍楚國在自己的腹心處插上一把刀?起兵拒楚,就成了華夏霸主齊桓公義不容辭的責任。事實上,在魯僖公四年八國軍隊直逼楚國之前,齊桓公已經(jīng)開始了布局。 魯僖公元年,剛忙完存邢救衛(wèi),把黃河北岸的邢國、衛(wèi)國遷到黃河南岸,暫時解除了北方戎狄的威脅,齊桓公就馬不停蹄地召開盟會,商議救鄭。第二年(魯僖公二年),齊國又將江、黃二國納入諸夏體系,這兩個國家在楚國正東,由此二國經(jīng)武勝關,可直搗楚國腹地。魯僖公三年秋天,齊、宋、江、黃會于陽谷,“謀伐楚也”。這年冬天,發(fā)生了蔡姬蕩舟事件。 蔡姬蕩舟,蔡人嫁女,齊率諸侯伐蔡,遂侵楚。這四個事件,看似順理成章,其中的邏輯關系是:蔡姬蕩舟,齊桓公故意小題大做,羞辱蔡姬,趕她回國;蔡人果然被激怒,把蔡姬嫁給了別人;齊桓公以此為借口,率領大軍侵伐蔡國,以此掩飾“攻楚”這一真實目的,順便解除攻楚的后顧之憂(若不先攻蔡,則聯(lián)軍與楚對峙時,蔡有可能從背后偷襲聯(lián)軍);最后,蔡潰,侵楚。 個中卻也不無讓人疑惑處。一是蔡國的膽大包天。不管楚國如何威風,齊國畢竟是當時天下最強大的國家,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諸侯霸主,蔡國人怎么敢這么赤裸裸地羞辱齊桓公呢?以我的榆木疙瘩腦袋,只想出一種可能:蔡人就是要打齊桓公的臉,給楚國人看,以此表達自己誓死跟隨楚國的決心。 蔡國在楚國北大門的門口,距離齊國則有千里之遙。我若是蔡國,在齊、楚之間站隊,也會毫不猶豫選擇楚國。站在楚國一邊,齊國總不能天天派軍千里奔襲攻打蔡國;站在齊國一邊,楚國卻能這樣——楚國軍隊越過方城,就是蔡國了。 第二個疑惑處是:以齊桓公與管仲的智商,當不會以為先攻打蔡國,就能掩飾攻打楚國這一真實目的。蔡國不過是三流國家,打它,何至于需要八國聯(lián)軍?那么,打一個小小的蔡國,呼啦啦來了八個國家的軍隊,楚國人只要保持正常的智力水平,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讓我們回到魯僖公二年,那一年秋天,齊國與江、黃第一次會盟之后,左丘明突然插入了一句話:齊寺人貂始漏師于多魚。齊國的寺人貂,開始(可見不止一次)在多魚這個地方泄露軍事機密。 寺人貂泄露了什么軍事機密,給誰?從當時的情況看,似乎只有一種可能:把齊、江、黃的軍事機密,泄露給了它們要對付的楚國。 ?????????? 請允許我根據(jù)這一條蛛絲、一個馬跡,開開腦洞。 齊攻楚,路線有兩條,北線,由方城山入南陽盆地,經(jīng)荊襄古道入江漢平原;南線,由淮河上游過武勝關,而后由孝感地區(qū)入江漢平原。這兩條線路,前一條需經(jīng)蔡國,后一條需經(jīng)黃、江國。走北線,過方城山這一關后,還要過大洪山、荊山間的狹道;走南線,則入武勝關后,楚國再無險可守。齊桓公與江、黃屢次盟會,顯然是要走南線。 只是,齊桓公的計劃在一開始就被泄露了,可能是魯僖公三年的陽谷之會后,齊桓公才發(fā)覺泄密,不得不重新擬定路線,改為從北線進攻楚國。進攻楚國,首先要拔除蔡國,于是就有了一出蔡姬蕩舟的戲碼。 有了江、黃二國的前車之鑒,楚國勢必會對蔡國產(chǎn)生懷疑,并對之施加壓力。蔡國既是不得不站到楚國一邊,就要獲得楚國的絕對信任,當此之時,羞辱齊桓公,雖得忍一時之痛,卻可以換來楚國的好感,得失之間,不難權衡。 齊桓公率軍侵蔡,主要目的是去掉后患,以能專心與楚人對陣——至于能不能騙到楚人,卻是不抱多大希望,反正此時已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果然,還沒到方城,就等來了楚人的使者——楚國果然是早有預備。 管仲和屈完的精彩演說,語文課本上都學過,此不贅述。管仲話里隱藏的狡猾,有興趣的可聽劉勃音頻,也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楚人的第一波使者來后,諸侯聯(lián)軍的反應是“師進”;楚人的第二波使者屈完來了之后,諸侯聯(lián)軍的反應是“師退”。一進一退之間,似有玄機。 總而言之,當時楚國雖然打遍長江流域無敵手,面對八國聯(lián)軍,實力與心理上不免露怯;齊國率領的諸國雖然占著優(yōu)勢,卻也由于后勤壓力過大,兼之楚人有所防備,不敢輕啟戰(zhàn)端。最終,雙方達成盟約,盟約的具體內容史書未載,大約是楚國承認齊國的霸主地位,承諾不再侵略諸夏;齊國則承認楚國在南方的地位,并對其此前侵略諸夏的行為不予追究。 就這樣,召陵之盟這場勝利的大會、團結的大會,就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收場了。第一場春秋霸主擂臺賽,齊國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 [1]春秋時,“家”是大夫采邑,與今人“家”的概念不同。本文中“家”用今人意。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