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經(jīng)驗與心得

（香港浸會大學中醫(yī)學院2014年9月26日）

導言：21世紀人類進入慢病時代

我們都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人。許多年長的人都能夠親身體會到：20世紀威脅人類健康的主要是急病，全球肆虐的的各種烈性傳染病、流行性疾病、病死率很高的新生兒肺炎、婦女產后感染等，擺在疾病譜的最前列，病死率非常高。由于發(fā)明了免疫制劑，以及抗生素、激素、維生素這三大類化學合成藥，急病得到有效的控制，外科手術和搶救技術的提高，使得許多過去無法治療的危急重癥得到救治，因此人類在20世紀，普遍壽命提高了20多歲。這是現(xiàn)代醫(yī)學在上個世紀中所取得的輝煌成就。20世紀醫(yī)學的特點，是以病為本，以治療為中心。

到了21世紀，人類已經(jīng)進入到慢病時代，所面臨的主要疾病，不再是急性傳染病、感染性疾病等，而是是各種慢性病，如心血管病、糖尿病、癌癥、慢性阻塞性呼吸道疾病、肝病、腎病、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骨關節(jié)病等。大家可能對2003年發(fā)生的SARS病，還記憶猶新，但那次全世界病死人數(shù)只有919人，中國僅349人，前幾年發(fā)生的甲流，全世界僅僅死亡10000多人。據(jù)去年世界銀行和中國衛(wèi)生部的調查結果：中國近三年平均年死亡人數(shù)1030萬人，其中800萬人死于慢病，中國的醫(yī)療衛(wèi)生資源百分之六十四用于慢病的治療。這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世界各國的情況差不多。

盡管在當前，埃博拉病來勢洶洶，全球高度警惕，正在全面迎戰(zhàn)，但是作為醫(yī)生，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日常要對付的，主要還是慢性病。各種常見的慢性病，長期折磨著患者，高踞人類疾病譜和病死率、致殘率的前幾位，占用了公共衛(wèi)生的大部分資源。慢性病的增多，與人類進入老年社會、環(huán)境受到污染、患者生活方式不良等關系密切。20世紀曾經(jīng)發(fā)揮了強大威力的抗生素、激素，在對付這些慢性病時，已顯力不從心。所有慢病的形成，都有一個較長的過程，大多數(shù)原因不明；慢病在由量變到質變的階段，患者往往有痛苦和不適，但用儀器檢測，得不到陽性指針，找不到形態(tài)學改變，缺乏手術指征；而一旦疾病最后形成，不僅治療成本高，效果也不佳。作為以外科手術見長，以對抗治療、靶向用藥、消除病灶、快速取效為特點的現(xiàn)代醫(yī)學，對于多數(shù)慢病，包括功能性疾病、亞健康狀態(tài)、老年性疾病等，往往缺乏有效的治療方法，藥物的副作用大；而以調節(jié)平衡、扶正祛邪為主要治療思想，以中草藥、食療、針灸、按摩、和各種外治為主要手段，把養(yǎng)生和治病相互結合的傳統(tǒng)中醫(yī)藥，則非常適合于慢病的規(guī)律。21世紀醫(yī)學的特點，是以人為本，以健康為中心，這恰恰是中醫(yī)學長期所具有的優(yōu)勢。因此，早就有人預言：21世紀將屬于中醫(yī)，中醫(yī)藥將大有作為！

筆者在《我是鐵桿中醫(yī)》一書中，以40萬字的篇幅，介紹了我對慢性疼痛、慢性炎癥、病毒性疾病、增生性疾病、惡性腫瘤、婦科內分泌失調及功能性疾病、老年性疾病等7大類30多種慢性疾病的治療經(jīng)驗和心得體會。由于時間有限，我僅選擇了其中的9種病，每種病介紹一、兩首經(jīng)驗方，附上一、兩個病案，予以簡單的解析和討論。淺陋之處，敬請同行批評指正。

一、頸椎病

頸椎病是一種典型的生活方式不良所導致的疾病。長時間玩計算機、打麻將、伏案工作，缺少運動，不懂得適時地放松肩頸，都可能罹患此病。因此，從十幾歲的小孩到中年人、老年人，普遍存在這種病。頸椎病一般表現(xiàn)為頸項、肩部肌肉的酸脹疼痛、拘急不舒，稱作頸型頸椎病，往往處在初期階段，不—定發(fā)生了器質性的改變；當頸椎的生理曲線變直、椎體松動、椎間盤因磨損而突出，或者骨刺壓迫了一側手臂的神經(jīng)時，引起患側手臂的疼痛、麻木，特別是指端反應強烈，稱作神經(jīng)根型頸椎病；壓迫了頸椎動脈時，引起一側的頭痛、頭暈、視力下降，稱作椎動脈型頸椎病；壓迫了交感神經(jīng)時，出現(xiàn)心慌、失眠、胸悶、咽喉堵塞不適等癥狀，稱作交感神經(jīng)型頸椎?。蛔倒塥M窄，或者骨刺壓迫了脊髓時，可以引起遠程肢體的肌肉萎縮，稱作脊髓型頸椎病。因為情況復雜，可以呈現(xiàn)出各種癥狀，西醫(yī)總稱為頸椎病綜合征，而以頸型、神經(jīng)根型、椎動脈型三種為多見，且經(jīng)常兼見。西醫(yī)治療非常棘手，既無有效的藥物可服，牽引也難以解決根本問題，手術效果也不理想。

我在臨床治療頸椎病，最常用的處方是兩首《傷寒論》中的對方：屬于寒證的，用葛根湯加減；屬于熱證的，用葛根芩連湯加減。

案例1 葛根湯加減

劉某，男，42歲，2012年8月15日就診?；颊哳i椎疼痛多年，檢查有頸椎骨質增生，壓迫神經(jīng)根，現(xiàn)頸部酸脹疼痛，僵硬，手麻，抬舉不便，夜晚尤劇，形寒，怕冷，舌淡，苔厚膩，脈弦，血壓不高。

處方：葛根60g   桂枝10g   白芍15g   炙甘草10g   生姜10g   紅棗10g   麻黃10g  蒼術10g 附子5g 黃芪50g 白芥子10g 羌活10g  秦艽10g   鹿銜草30g   稀簽草30g  雞血藤30g   七劑

二診：服上方后，癥狀大為緩解，加鹿角霜、穿山甲、蜂房為丸長服。一劑藥丸服完后，多年未發(fā)作。

心得體會：

本案頸椎局部酸脹、僵硬，屬于頸型；手麻、抬舉不便，神經(jīng)根受壓，屬于神經(jīng)根型。加之血壓不高，適合于用葛根湯溫通，原方加羌活、秦艽祛風，白芥子化痰，雞血藤活血，豨簽草、鹿銜草通絡。后3味藥加入，治療手臂麻木特別有效。如果手臂疼痛劇烈，還可以加蜈蚣、全蝎等止痛。倘若頸椎病日久，已經(jīng)發(fā)生器質性改變，則必須在煎劑取得效果后，做成丸劑緩圖。本方加鹿角霜、穿山甲、露蜂房，意在軟堅散結，消融骨刺，有一定作用。

從我的臨床經(jīng)驗來看，葛根湯是為“太陽病，項背強幾幾”而設，用于治療頸椎病感受風寒而發(fā)作，頸肩疼痛拘急不舒，是完全對證的。但頸椎病的基礎，除了感受風寒之外，更是內有虛寒，兼夾濕氣。這個濕，既是因寒而生的內濕，又是因時令而致的外濕。因此，我于原方中加少量附片、黃芪溫陽氣，加蒼術去內濕，加羌活、秦艽、威靈仙去外濕，則更加與病機相符。如果頭痛加川芎15g、白芷10g；頭暈加天麻30g、法夏15g；手臂疼痛，加姜黃10g；心慌怔忡，去麻黃，加紅參10g、麥冬10g、棗仁30g；即取炙甘草湯之意；咽中不適，似乎有痰梗塞．加白芥子10g 、石菖蒲10g 、訶子10g。

案例2 葛根芩連湯加減

尚某，36歲，2011年5月17日初診?；颊哳^頸肩部酸脹，頭暈昏痛，咽喉不適，心慌失眠，大便偏干，口苦，容易上火，舌瘦而暗紅，有薄黃苔，脈細滑。

處方： 葛根80g  黃芩10g  甘草10g   黃連8g  白芍30g   木瓜30g   天麻15克g   石斛10克g   棗仁30克g   炙遠志10g   茯神30 g克  香附子15g   合歡花10g   七劑

上方服后，癥狀消失。囑咐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仍然可以服用原方。

心得體會：

本案代表了頸椎病的3種類型。從頭頸部酸脹疼痛這一癥狀來看，可以確定為頸型頸椎病；頭暈昏痛，是椎動脈受壓，導致頭部供血不足所致，屬于椎動脈型；咽喉不適，心慌失眠，是壓迫了交感神經(jīng)，屬于交感神經(jīng)型。這一類頸椎病，往往表現(xiàn)為熱證，適合于用葛根黃芩黃連湯加減。其中，香附子、茯神、合歡花，調氣安神，與遠志、棗仁相配，有很好的治療心慌、失眠的作用。特別是合歡花，既可以安神，又可以利咽喉，與石斛相配，能夠起到滋陰降火的作用。

雖然在《傷寒論》中，沒有提到葛根芩連湯可以治療頸椎病，但我在臨床，重用葛根以之治療屬于熱證的頸椎病，療效顯著。如果頸部酸脹難忍，加蒼術10g、黃柏10g，即合二妙散；背痛，加棗皮30g；肌肉酸痛攣急，加木瓜30g、苡米50g；咽中不爽有痰，加玄參15g、浙貝10g；視力明顯下降，加蔓荊子10g、車前子15g、楮實子15g。

頸椎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并不呈直線發(fā)展狀態(tài)，往往癥狀嚴重一段時間，經(jīng)過治療，又平穩(wěn)—段時間；因為勞累、氣候變化等原因，又引起復發(fā)，直至出現(xiàn)嚴重的器質性改變。有的通過拍片，檢查結果很嚴重，但本人感覺尚好；有的檢查結果問題不大，本人卻反應強烈。這除了個體的敏感程度不同之外，與骨刺的生長方向是否壓迫了神經(jīng)、血管、脊髓，有很大的關系。鑒于頸椎病的這個特點，我不主張長期服藥，可以經(jīng)常進行理療、針灸、按摩等，更重要的是，要勸導患者自覺改變不良的生活習慣，堅持做頸椎操和其它體育鍛煉，才能夠防治本病的發(fā)展。

此外，我在臨床發(fā)現(xiàn)：許多與腦部血液循環(huán)障礙有關的病，如多發(fā)性腦梗死、腦萎縮、早期老年性癡呆，可能與頸椎病頸動脈長期受壓迫導致腦部供血供氧不足有關，這類患者從頸椎病著手治療，可能是一條新的途徑。醫(yī)學界對于這一點，還很少有人注意到，我曾經(jīng)用葛根制劑治療若干例多發(fā)性腦梗死，都有比較滿意的療效。

二、腰椎病

慢性腰腿疼痛，常見于中老年人和體質較虛弱之人，如果沒有伴隨腿脛的浮腫，尿檢沒有異常，多為中老年骨骼系統(tǒng)的退行性病變。開始發(fā)生時，只是一般的腰肌勞損，很難查出骨質的病變。以腰部酸軟、酸脹，不能任力，喜歡坐臥，喜溫喜按，久立行走加劇，天氣變化時不適為主。年深日久，則可能查出有骨質增生、椎間盤突出或膨出等器質性改變。疼痛也由局限于腰，延伸到腿部，引起一側腿部的酸脹疼痛，這時由于椎體容易松動，患者在受寒、扭腰、動作不慎的情況下，可突然出現(xiàn)劇烈腰痛的癥狀，即閃挫疼痛，俗話叫“閃了腰”或“榨了腰”。如果腰椎的改變壓迫了坐骨神經(jīng)，則沿著坐骨神經(jīng)的走向，從臀部開始，一直到后腳跟，發(fā)生劇烈疼痛。腰椎退行性病變，當做一般的腎虛用補腎的方藥效果不佳；當做風濕疼痛治療，更是藥不對證；牽引對老年人不適合，手術的風險，有時很大；針灸、按摩，療效較好，如能加上內服中藥，則可標本兼治。

我在臨床治療腰椎病，最常用蒲輔周的百損丸加減。原方為：

補骨脂75g  骨碎補60g  杜仲30g  川牛膝30g  續(xù)斷30g  肉蓯蓉30g   當歸30g  雞血藤90g  三七15g  琥珀10g  血竭15g  沉香15g  做藥丸

蒲輔周先生說：“此方為老中醫(yī)口授方，我得此方已六十余年，治跌打損傷，不論內傷臟腑，外傷筋骨，以及勞傷經(jīng)絡。并治遺精、腳弱、腰膝酸痛，諸虛日損，久服自效。功專滋補肝腎、強壯筋骨，活血消瘀，續(xù)斷傷，補骨髓，純屬以通為補，而無滯補之弊?！?/p>

我仔細揣摩此方，是由補肝腎、強筋骨的青娥丸加補血、活血藥而成。青娥丸即補骨脂、續(xù)斷、杜仲三味藥，加骨碎補、肉蓯蓉補腎，強筋壯骨；加當歸、黑豆、雞血藤、川牛膝補血、通經(jīng)絡、利腰膝；加沉香理氣，三七、血竭、琥珀活血止痛。全方補消兼施，藥性平和，正如蒲輔周先生所說：“純屬以通為補，而無滯補之弊?！逼牙蠑⑹龅闹攸c，是“由瘀致虛”，而中老年腰椎病的特點，是肝腎精血不足，導致瘀血留滯經(jīng)絡，腰腿疼痛，即“由虛致瘀”、虛瘀夾雜，因而百損丸可以視為一首治療腰椎病的良方。多年以前，我嘗試用于治療老年腰腿退行性疾病，取得初步療效，進一步從朱良春先生用動物藥的經(jīng)驗中獲得啟示，在原方中加全蝎30g、土鱉30g、大海馬1對，如檢查有嚴重的骨質增生，再加急性子20g、威靈仙30g、白芥子20g、鹿角霜20g、穿山甲10g為蜜丸,每丸重9g，早晚空腹服1丸。意在通過加入蟲類動物藥、軟堅散結藥物，達到修復骨質、溶解骨刺的作用，以期標本兼治。我用本方治療中老年腰椎骨質增生、骨質疏松、腰椎間盤突出等引起的腰腿疼痛癥數(shù)千例，堅持服幾個月，確實有很好的療效。

案例3 百損丸加減

張某，男，57歲，務農。2014年3月21日初診。患者腰痛多年，拍片檢查有骨質增生、腰椎間盤突出，疼痛與勞累、氣候變化有關，經(jīng)常服治療風濕的煎劑、藥酒，療效不顯。昨天早晨起床，突然腰部疼痛，牽連至左腿外側一線，劇痛難忍，如針刺、刀割，呻吟不已。用針灸、按摩均未緩解。察之神經(jīng)緊張，面容痛苦，舌淡，苔薄白，脈弦緊，大便干結，小便偏黃。處以復元通氣散加減：

牽牛子15g 小茴香5g 穿山甲5g 木香15g 元胡索15g陳皮10g炙甘草15g 白芍30g 蜈蚣2條 全蝎10g 三劑

3月24日二診：服上方后，疼痛大為緩解，已經(jīng)能夠下床活動仍然有腰腿不適。察之舌淡，脈緩.處以百損丸加減：

補骨脂30g  續(xù)斷30g  杜仲30g 懷牛膝30g 骨碎補60g 黃芪50g  當歸30g  雞血藤50g 白芍50g  三七60g 血竭30g 琥珀30g  土鱉30g 穿山甲30g 蒼術30g 黃柏30g

為蜜丸，每天兩次，每次9g ，一劑蜜丸可以服一月余。服后一年多來腰腿痛沒有發(fā)作

心得體會：

本案前后采用了兩組處方。腰腿疼痛急性發(fā)作，劇痛難忍時，用湯劑應急，以《局方》復元通氣散合止痙散（蜈蚣、全蝎）、芍藥甘草湯治標，迅速有效。一旦緩解，則用百損丸治本。由于腰部勞損，適應溫差和濕度的能力下降，故季節(jié)氣候的變化，對腰痛的影響很大。如果腰部發(fā)冷，四肢不溫，舌淡、苔白，常見于冬天或氣溫轉冷時，則是兼有寒濕，加炙川烏、蒼術；如果舌紅苔黃膩，小便黃，常見于春夏氣候炎熱潮濕時，則是兼有濕熱，加蒼術、黃柏、懷牛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