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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詩會《詩人陣線》(五十) 汪破窯:返鄉(xiāng)(組詩)
這些年,我不愿回家鄉(xiāng) 深圳與襄陽 百度顯示不過一千多公里 每次回去,往往要隔上一年 甚至好幾年 日子久了,我就把自己當(dāng)著深圳人 . 這些年 我有些不愿回到家鄉(xiāng) 我怕看見破敗的村落 怕看見低矮的房子 怕看見光禿禿的樹椏 我更怕,看見村里的老人與孩子 我本該熟悉的一切,又是那樣陌生 房子的臉依然冷峻 樹也是麻木的表情 有些人長大了,有些人出門了,有些人回來了, 有些人老了,有些人死了 回到家鄉(xiāng),總會有孩子問起“他是誰?” 老人也要在記憶的深處打撈好久 “哦”了一聲,依稀想起 村里——好像是有這么一個人 但他,是他嗎?
(星辰拍客 望黃鶴/攝) 有一個冢里住著我的母親 村子的東頭 成片成片的麥地 還有剛剛起薹的油菜籽 綠色的河流在寒風(fēng)中流淌 幾處荒冢很突兀地隱藏 矮矮的土堆,枯黃的草 顯得比村子更加荒涼 我知道,有一個冢里住著我的母親 . 每當(dāng)看見母親的冢 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就會羨慕那些草 它們可以依偎在母親身旁 聽她絮叨瑣碎與日常 . 那矮趴趴的土堆 像蓋在母親身上的破舊棉被, 枯黃的草是粘在被子上的稻草 我要把它們一根根祛除 再將一抔抔新土培上 這樣,母親在里面就不會感到寒冷 我還要坐在母親身旁,訴說我的成績, 我的快樂,還要說說她孫女的學(xué)習(xí)情況 只有艱辛、委屈、淚水,不能讓母親知道 這樣她在里面會徹夜難眠
(星辰拍客 山妖一卒/攝) 電話那頭還有父親 以前,我常打電話回家 那么幾句簡單的話 我愿意重復(fù)講給母親聽 如果幾天我沒有打回去,母親就會打過來 她怕影響我的工作 總在半夜里打來 靜夜里響起的鈴聲 像一條冰冷的蛇在我經(jīng)脈里游走 母親走后,我常在安靜的夜里發(fā)呆 期盼那鈴聲再次突然響起 期盼那條蛇能帶給我熟悉的聲音 . 我和父親一直沒有話說 母親走后,我會主動打電話給他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父親也不知道說些什么 我說了一些破碎的話語,像一粒粒的佛珠 串在一起,就成了父親能聽懂的經(jīng)文 我們要半天才掉下一粒佛珠,有時 還來不及串起 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即使這樣 我也會打電話回家 聽一個聲音,遲緩地響起
(星辰拍客 想不到/攝) 父親的菜地 那時候,父親是一頭健壯的牛 在菜地里愉快地勞作 太陽從他褲管的露珠中爬起, 爬到他的大腿、腰間、肩膀、頭頂 夕陽來不及告別 被他一鋤頭刨在腳下 白菜,蘿卜,大蔥,茄子 被父親的大手 滋養(yǎng)得十分囂張 它們簇?fù)碓谝黄?/p> 欺負(fù)向田埂邊逃竄的小草 . 這時候,父親是一頭蒼老的牛 常一個人坐在菜地邊打盹 忘記了吃飯,忘記了回家 家里的人在等他,菜地的菜也在等他 牛筋草、刺薊菜、三棱草、節(jié)節(jié)草、鐵莧菜 如醉漢握筆在紙上放縱,筆勢連綿潦草 那些和父親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菜 有的想著心事,有的陪父親一起打盹
(星辰拍客 流浪者/攝) 這一天,流浪的靈魂都會回家 這個時候,氣溫應(yīng)該降下來 讓人們慢了下來的手,有一個正當(dāng)?shù)睦碛?/p> 心跳得越來越快 天空更加湛藍(lán),更加高遠(yuǎn) 朵朵白云是遲暮的佳人, 暗自神傷地向遠(yuǎn)方飄蕩 . 鳥好像也少了 偶爾能看見一只鳥、兩只鳥 它們在樹上想心事 似乎在追憶什么 然后歇斯底里地向大地訴說 . 路上的行人突然多了 步履匆匆 臉上刻畫著不可言說的秘密,一眼就能洞穿 他們再想家里的女人、孩子、老人, 還有待耕的大地 . 這一天,行走的、坐著的,還是睡著的人, 臉色安詳 他們的內(nèi)心是埋頭疾走的姿勢 不管那路程是遠(yuǎn)是近,方向是南是北 他們的靈魂在這一天都要回家 這是千百年立下的契約 像烙在臉上的金印,永遠(yuǎn)無法從心中抹掉
(星辰拍客 探戈/攝) 你不能理解鴉鵲的孤寂 沿途的白楊樹遙遙相望 它們手臂四處伸展 幾個鳥巢在樹上架著,像香膏澆在枝頭 掉落葉子的樹枝只剩下憑空生長的孤零 黑漆漆的鳥巢似怒睜的眼睛 盯著荒涼的曠野和等待洗禮的眾生 . 幾只鴉鵲跳來跳去 叫聲如石子扔進(jìn)水里 磷狀的波紋,一波接著一波 大地張開嘴巴,吞噬所有的聲音 四周呈現(xiàn)一片寂靜 微風(fēng)掠醒沉睡的羽毛 鴉鵲像打坐的僧侶 安坐在枝頭,任枝條晃動 目光黯淡冰冷,又是那么虔誠 . 單調(diào)的田野和村落 一棵棵枯瘦的白楊樹、一個個碩大的鳥巢 鴉鵲挹郁不歡,有時呆在樹上,有時又飛走 它們像留在老家的父母 對故土留戀,對兒女掛牽 長大的孩子不知悔改地離開 只有父母守住那幾間破舊的房子 佝僂著身子,尋找孩子成長時的聲音和足跡 . 也許,只有到了我這個年齡, 才能聽到鴉鵲的心跳和嘆息 才能理解鴉鵲的孤寂
(星辰拍客 魅力攝影/攝) 我看到生死在喧囂中消失 我走進(jìn)了一塊田 把綠油油的麥苗 踩出一條朝拜的路 來年麥苗會更加挺拔 . 母親的墳,只是隆起一小缽?fù)?/p> 我走過去跪拜 母親默不出聲 我知道她在惦記著我們 . 遠(yuǎn)處傳來一陣鞭炮聲 淹沒了整個村莊的沉靜 鞭炮是不可治愈的傳染病, 不斷地向四周蔓延。 我從響聲中聽到大人們的噓寒問暖, 還看到孩子們過年的喜悅 他們追逐,嬉戲,好像從不煩惱。 我知道,闃靜與喧囂、生與死串聯(lián)在一起 也許,過不了多久 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就像流星劃過天際,誰還記得它是否曾經(jīng)來過
(星辰拍客 水鴨子/攝) 當(dāng)我再次來到那個熟悉的地方 一塊菜園 幾棵樹 一個院子 一口軋水井 跑動的雞群 還有豬圈里小豬,睜著好奇的眼睛 沖我哼哼 一只小狗搖著尾巴 圍著我跑來跑去 . 院子后面是成片的莊稼 和一條長長地堤壩 我能想象堤那邊清澈見底的漢江水 和水底流動的砂礫 . 這些景象,在我大腦深處長熟 再高明的手術(shù)也不能把它摘除 【作者簡介】
汪破窯,湖北襄陽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從事雜志編輯、商人、工人、宣傳干事、秘書等,現(xiàn)供職于深圳某政府部門。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于《西部》《綠洲》《湖南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中國新詩》《當(dāng)代中國生態(tài)文學(xué)讀本》等多家報刊,多篇作品獲得各級獎勵,并入選各種選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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