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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蘇州大學吳企明先生的新著《辛棄疾詞校箋》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辛棄疾是宋代最重要的、“集大成”式的詞人,他傳世的詞作有627首,涉及詞調66種,是宋代詞人中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最多的詞人。同時,辛詞的創(chuàng)作質量很高,其詞內容深厚、題材廣闊、風格多樣、語言豐富,在南宋詞壇上就掀起了強勁的“稼軒風”,此后影響一直不絕。歷代關于辛棄疾詞的研究著作,包括評論、選講、???、箋注、編年等,汗牛充棟,不可勝數(shù),不少都是大家、名家之作。吳先生面對這些數(shù)以千計的研究成果,為何還要做這一工作?帶著疑問,筆者在2019年新春之際走訪了他。 吳企明先生(2016年拍攝于蘇州太湖石公山) 吳先生談起與稼軒詞的淵源,說來話長,八十年代初期,他和山東大學張忠綱先生一起合作注釋過辛詞,因故未能出版。為應教學和科研之需,他經常翻閱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發(fā)現(xiàn)有問題,就隨手在書中夾簽條,進行補注,之后越積越多,于是寫了《稼軒詞補注釋例》的文章,刊于《蘇州大學學報》1981年第一期。后來,他又進行了大幅度的修訂補充,從十二個方面進行了補注,文章長達四萬多字,收入他的《葑溪詩學叢稿初編》(廣西師大出版社2012年出版)。正是做了這樣大量的工作,他對辛詞的箋釋,有了長時間的積累和全方位的思考。2014年,吳先生正式啟動辛棄疾詞的全面校箋工作。 元大德廣信書院本《稼軒長短句》 吳先生在校箋辛棄疾詞的整個過程中,采取了六字工作方針:取長、正誤、補缺。既要取人之長,又要正人之誤,更要補人之缺,這樣,才能使辛詞校箋和研究超越前人。 一、取長 吳先生在校箋前言中寫道:“在學術研究中,任何排斥、輕忽前人研究成果和悉依舊說、照單全收的做法,都是錯誤的、不科學的?!币虼?,吳先生在校箋時,對前人的辛詞研究進行了仔細的考察。箋注方面包括梁啟勛的《稼軒詞疏證》,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鄭騫的《稼軒詞校注》,辛更儒的《辛棄疾集編年箋注》等。年譜方面包括鄭騫的《辛稼軒先生年譜》,鄧廣銘的《辛稼軒年譜》,蔡義江、蔡國黃兄弟的《辛棄疾年譜》,吳先生都進行反復地研究,盡可能吸取他們的長處。特別是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一書,是吳先生最重要的閱讀、賞鑒、研究辛詞的書籍。他對前人的系年資料也做了深入的研究,采取“擇優(yōu)而從之”的方法。如果諸家說法不能令人滿意,他再別作考釋、另立新說。 天津圖書館藏《百家詞》本《稼軒詞》 二、正誤 正誤則是把前人各種辛詞注中不妥當?shù)牡胤剑佑柚刚?。前人對稼軒詞的箋釋、詮解、判定作年,做出了大量的工作,但也出現(xiàn)了一些錯誤。吳先生針對前人雖注而誤注,或雖注而不能說明問題的情況,一一指出其謬誤之所在。如辛詞《水調歌頭·我飲不須勸》詞:“人世竟誰雄?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编囀献⒁S庭堅《水仙花》“出門一笑大江橫”句,但與詞意不合。吳先生認為此句與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更相契合,李詩神情、氣概與辛詞“被召”詞意相似,稼軒詞從此脫化出。辛詞《粉蝶兒·和趙晉文敷臣賦落梅》:“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鄧氏注引杜牧《贈別》“娉娉裊裊十三余”,但杜牧此詩與詞意并不相干。吳先生指出,古代詩人常以女子十三歲學技藝,寫入作品中。如漢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之“十三能織素”,白居易《琵琶行》之“十三學得琵琶成”,王建《宮詞》之“十三初學擘箜篌”等,此詞當亦如是。辛詞《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鄧氏引《玉臺新詠》古絕句:“破鏡飛上天”。吳先生認為欠妥,因本詞詠中秋圓月,前一句與李白《峨嵋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相似,后一句和李白《古朗月行》“又疑瑤臺月,飛向青云端”相似,李白詩與詞意更為貼切。 三、補缺 補缺是對前人沒有注意到的問題,加予補充?!叭薄敝父骷医忉屝猎~不周詳,有缺失,須要補加注語,以助讀者閱讀。大致有四種情況:(一)、該注而未注。(二)、雖注而未詳明。(三)、雖有注語,但有不少漏注。(四)、整首詞均無注。 如鄧廣銘先生的注本,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但因為他是歷史學家,箋注并不是他的專長,雖然后來他也做了修訂增補,然而還有很多問題未能解決。鄭騫的《稼軒詞校注》本身是個未定本,在作者生前未曾出版過,他去世多年后才由其弟子整理成書。此書在箋注方面相對簡略,有不少內容應注而未注,其中有145首辛詞沒有加注。辛更儒的《辛棄疾集編年箋注》包括辛棄疾的詩、詞、文,內容更全面,但他的研究家數(shù)與學術專長與鄧廣銘先生非常相似,其缺點也是短于文學、特別是短于詞學,不少注釋靠的是類書,對辛詞變化運用前人的典故語言,注釋有所欠缺。而吳先生的研究起始于唐詩,貫穿于詩學,詩詞研究和詩詞箋釋正好是他的特長。 四印齋本《稼軒長短句》 吳先生的補缺主要圍繞“應注而未注”展開,包括三個方面:首先,辛詞大量運用唐宋詩詞,鄧氏等前人注出了一些詞語出處,但還有不少應注而未注的地方。如辛詞《昭君怨·人面不如花面》詞中“落花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编囀蠠o注,實則“人共青山瘦”早有出處,吳先生指出:唐代韓愈早已這樣說過,韓詩《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中云:“南山逼冬轉清瘦”。宋代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記載:“《雪浪齋日記》云:‘背秋轉覺山形瘦,新雨還添水面肥?!稘O隱叢話》云‘山形瘦之語,古今少有道者?!鑷L記唐人一聯(lián)而忘其名云:‘山自古來和石瘦,水因秋后漾沙清?!霸娚w出于此而不及也?!?nbsp; 其次,辛詞喜歡鎔鑄古小說、筆記資料入詞,鄧氏、鄭氏等前人應注而未注。如辛詞《好事近·西湖》:“前弦后管夾歌鐘”,鄧氏無注。吳先生認為此則關涉到唐宋樂制,不可無注。唐宋時絲竹樂器合奏,先由絲樂器起聲,后才有管樂聲,所謂“前弦后管”是也。王建《宮詞》:“琵琶先抹六幺頭,小管丁寧側調愁?!泵鑼憣m人先抹琵琶,后吹小管,符合唐宋時代絲竹器樂合奏的制度。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六引蔡啟《蔡寬夫詩話》云:“唐起樂皆以絲聲,竹聲次之。樂家所謂‘絲抹將來’者是也。” 涵芬樓影印汲古閣抄四卷本《稼軒詞》 其三,是對前人雖注而未引原文的情況進行了補充。如辛詞《賀新郎·賦琵琶》:“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沉香亭北繁華歇?!编囎ⅲ骸鞍?,賀老謂賀懷智,開元、天寶時之善彈琵琶者?!编囎o書證。吳注引李德?!洞瘟吓f聞》、鄭處誨《明皇雜錄》等筆記,并引元稹《連昌宮詞》“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蘇軾《虞美人·琵琶》“定場賀老今何在,幾度新聲改”等為書證。吳先生認為,作為學術性的箋注,注釋一定要有書證,不能完全用自己的話說,那樣沒有價值,而且還要注明各書的卷數(shù)細目,以便核實。 貫徹六字方針,關鍵是要科學地評判前人的研究成果,是其是,非其非,才能做好工作。吳先生學殖賅博,識見卓異,能綜合運用多學科知識和多樣化的學術手段,進行審慎的考覈和細致的辨析,比較精當?shù)嘏卸ㄇ叭搜芯砍晒膬?yōu)長,從而汲取之;判定其誤缺,從而訂證、補苴之。《辛棄疾詞校箋》所以能勝出前人的著作,奧秘全在于斯。 總之,吳企明先生的《辛棄疾詞校箋》是一部優(yōu)秀的古籍整理著作,內容詳實而全面、博大而精深,他在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做出了新的貢獻,堪稱辛棄疾的千年知音和功臣。 (作者: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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