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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我們發(fā)了《地久天長》的影評。 今天,我們來聊聊本片的導(dǎo)演,王小帥。 還是先說兩句《地久天長》。表面看,《地久天長》講的是大時代下個體的悲劇,好像“時代”是王小帥表達的落腳點,但細看之下,不是的,真正造成這出悲劇的,是個人,更準確地說,是個體對個體的無意傷害。 盡管這份傷害綿延了幾十年,但它終究是個“家長里短”式的悲劇,內(nèi)核上更貼近《左右》或《日照重慶》,并不像“三線三部曲”那樣厚重。 所以說《地久天長》是“史詩”或是“集大成之作”,都有失偏頗。在我看來,它更像一部3個小時的迷你年代劇,內(nèi)核是兩個家庭的一段隱痛。這個痛像一根刺,扎在兩個家庭之間,也扎在每個人的心里。無論是遠走漂泊的,還是被漚在原地的,都得帶著這根刺膈應(yīng)地活著。 王小帥對于“無意傷害”,似乎有自己的情結(jié)。無論是《日照重慶》里的開槍警察,《十七歲的單車》里的城市青年小堅,還是《地久天長》里因職責(zé)所在,逼人做流產(chǎn)的李海燕,以及因面子過不去,意外害死玩伴的浩浩,都是某種程度上的“無意施害者”。(開個腦洞:聯(lián)系到現(xiàn)實中的胡波事件,是否也隱含著王小帥的一種自我辯解?) 可是,無意傷害,終究也是傷害。 喪子之痛能否用漫長的時間去消化?或許很難。而人物的復(fù)雜性也在此刻顯現(xiàn)。影片最后,李海燕患病去世,聚餐上,麗云指著海燕兒媳婦的肚子問,“快生了吧?” 接著是幽幽的一句話,“可惜了,海燕是看不到了?!?/span> 那一刻,詠梅的表演極為準確,將這種復(fù)雜性精準地復(fù)現(xiàn)出來。 是,劉耀軍和王麗云夫妻無疑是隱忍的,甚至是過分善良的,但只有如此嗎?當然不會。因為善不是絕對的,它只是在內(nèi)心焦灼地權(quán)衡之下,稍稍戰(zhàn)勝了惡而已。 但是傷痛總要有個出口,那出口或許就是看到“仇人”也沒見到新生兒的出世,而暗暗呼出的一口氣。 看《地久天長》還有一點不容忽視,就是彌漫全片的漂泊感,這或許才是讓這部電影稍稍貼近“史詩”的地方。 要理解這種漂泊感,就要理解王小帥這個人。今天我們試圖解讀王小帥,或許就要從“漂泊”入手。 1 想要解讀王小帥并不容易,因為找不到“根”。 同為第六代導(dǎo)演的賈樟柯和婁燁都有很清晰的“根”,我們可以循著根去梳理他們的作品脈絡(luò)。 賈樟柯的根在山西汾陽。 哪怕“故鄉(xiāng)三部曲”后,他拍三峽,拍大同,拍北京世界公園,甚至在《山河故人》里讓先富起來的主人公遠赴澳洲,但骨子里,他從未離開過汾陽,他的視線也從未離開過汾陽人。只是這里所說的“汾陽人”已成為一個更龐大群體的代名詞,用賈樟柯自己的話來定義就是:那些被匆忙前進的社會撞倒的人。 賈樟柯熱衷于講述他們的故事,講述這些“時代棄兒”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注定失落的命運。 婁燁的根在都市。 他關(guān)心都市男女因被壓抑而愈發(fā)狂躁的欲望,以及壓抑背后的個體與時代癥結(jié)。 婁燁在精神氣質(zhì)上部分繼承了安東尼奧尼,而在影像風(fēng)格上則是一個更生猛的王家衛(wèi)。這次重看他的處女作《周末情人》,影片上來就是一場床戲,婁燁忽然將鏡頭移開,對準房間的過道,接著用一個空間向前的跳切來暗喻房事的“進入”。 這就是婁燁,在急于表達的第六代導(dǎo)演中,他更關(guān)心語言本身的可能性。 相比之下,王小帥既不像婁燁,有自己鮮明的美學(xué)追求,也不像賈樟柯,癡迷于同一主題的不斷變奏。 他在影像上的表現(xiàn)是樸實無華的,構(gòu)圖準、運鏡穩(wěn),從處女作《冬春的日子》開始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至今未變。 而在主題表達上,他又十分“善變”。 早期,他關(guān)注藝術(shù)家的生存狀態(tài),先后拍攝了《冬春的日子》(1993)和《極度寒冷》(1996)。從《扁擔(dān)·姑娘》(1998)開始,他轉(zhuǎn)而關(guān)注社會的階層差異,于是有了后來的《夢幻田園》(1999)和令他聲名大噪的《十七歲的單車》(2001)。 在接下來的影片《二弟》(2003)中,他一邊通過“偷渡”的故事繼續(xù)表達階層躍遷的無望,一邊引出了關(guān)于親子與婚戀關(guān)系的話題,有關(guān)后者的探討也一直延續(xù)至《左右》(2007)和《日照重慶》(2010)。 與此同時,他還展開了關(guān)于三線題材的敘事,也就是所謂的“三線三部曲”,包括《青紅》(2005)、《我11》(2011)以及《闖入者》(2015)。 如果說影像風(fēng)格的不變,是一種目光的“守望”,那么主題表達的流變,則是一種內(nèi)心的“漂泊”。 要想真正理解王小帥,就要理解他的“守望”與“漂泊”。 2 王小帥不止一次說過:他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這聽起來不太可能,在他身上卻真實發(fā)生了。 王小帥于1966年出生在上海,出生后僅4個月就隨父母支援三線建設(shè),去了貴陽。 在那里,他度過了自己的童年,直到13歲,全家搬去武漢。 本以為能在武漢安頓下來,不想兩年后,王小帥獲得去北京讀書的機會,于是獨自前往,求學(xué)8年。 從電影學(xué)院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去了福建電影制片廠,兩年后重回北京。 他的戶口最終落在了河北涿州,可祖籍寫的卻是遼寧丹東。 夠復(fù)雜吧。 這一圈轉(zhuǎn)下來,幾乎跑遍了半個中國??赡睦锊攀枪枢l(xiāng)?卻很難說清。 后來,一次貴陽的同學(xué)聚會上,有同學(xué)問他,“怎么樣?現(xiàn)在貴陽話都聽不懂了吧?” 王小帥回答:“我是貴陽人,怎么可能聽不懂?” 這時一個同學(xué)酸溜溜地回了句:“你怎么可能是貴陽人?我們才是貴陽人?!?/span> 那一刻,王小帥內(nèi)心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認知瞬間崩塌。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都是個過客。無論去到哪座城市,面對何種人群,他從不曾真正融入,只能遠遠躲在人群后面,把舞臺中心讓與他人。 從這個角度,我們似乎更能理解王小帥的鏡頭語言了。 攝影機作為他的眼睛,始終是低調(diào)的,疏離的,置身事外的,靜靜觀望的姿態(tài)。 他無法參與到眼前的世界,也不敢過分搶戲,于是只好做個沉默的邊緣人,默默注視著主角們的故事。 這是王小帥不成風(fēng)格的風(fēng)格,也是無意識的遠離。 3 這種邊緣人的姿態(tài),不止體現(xiàn)在鏡頭上,也體現(xiàn)在主角的身份與境遇上。 王小帥電影中的主角,很多都是邊緣人。他們想要乘風(fēng)破浪游到舞臺的中心,現(xiàn)實的巨浪卻將他們一次次沖回原地。 《冬春的日子》里的畫家冬,面對突如其來的商品社會,想要維持一個藝術(shù)家的尊嚴,最后被現(xiàn)實擊潰,成了瘋子。 《扁擔(dān)·姑娘》里的農(nóng)村青年冬子,來到城市打工。但城市從不會為他這樣的人預(yù)留席位,生存也好,愛情也好,都是他消費不起的奢侈品。 《十七歲的單車》里的阿貴,騎上單車,成了城市里最早一批快遞小哥。這個農(nóng)村青年的夢卻無法乘風(fēng)飛馳,最終隨著單車一起報廢在夕陽下。 《二弟》里的落魄男人二弟,偷渡失敗被遣返回鄉(xiāng)。最終走投無路的他,宿命般地再次登上偷渡的航船,消失在茫茫大霧之中。 至于“三線三部曲”里的主角們,則是一個更大格局里的邊緣人。他們先后被放逐到地理空間的邊緣,進而到歷史記憶的邊緣,最終成了被徹底遺忘的一代人。 一個人為什么會淪落邊緣? 王小帥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有的人被洶涌而來的大時代吞沒了,如《冬春的日子》里的冬。面對時代巨浪,這個畫家和扒手小武并沒什么區(qū)別,他們同樣不善于弄潮,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潮水吞沒。 有的人被森嚴的階級壁壘牢牢壓在底層,無法翻身。如冬子、二弟還有阿貴。 冬子雖然來到城市,可他終日混跡于城市的灰色地帶,與他為伍的沒有城市人,只有淪落黑幫的老鄉(xiāng)和浪跡天涯的歌女。 二弟本以為偷渡到美國能實現(xiàn)所謂“美國夢”,不想被遣送回鄉(xiāng)后,連原本的立足之地都失去了。他就像一個從1層涉險爬到2層的人,最終失足跌落地下。 《十七歲的單車》在表達階層差異上更準更狠,它將城市對底層人的傷害,歸咎于一種集體無意識。 影片中,被阿貴視為生存工具的自行車,在城市青年眼里,不過是用來把妹的道具。 最終,因泡妞爆發(fā)的一場街頭斗毆,將無辜的阿貴牽扯其中。只見他大喊著,“不關(guān)我的事,不關(guān)我的事!”自行車卻在混混的一記記重踩下,成為廢品。 是的,別說存心傷害了,就是城市里小孩們打場群架,都可能將一個農(nóng)村孩子的城市夢徹底打碎。 這就是階層差異最最殘忍的地方。
在三線三部曲中,我們看到一代精英被生生發(fā)配到了邊緣。 他們原本都是城市工廠里的骨干、科學(xué)家、知識分子,在國家號召下,舉家移民到邊遠的山區(qū),參與“備戰(zhàn)備荒”的三線建設(shè)。 最終,龐大的建設(shè)計劃破產(chǎn)了,這些人也從雄心勃勃的“移民”淪落為無人問津的“遺民”。 他們之中,有些人在心灰意冷后,冒險逃了出來,如《青紅》里的青紅一家。 有些人至今仍在那里或早已在時代的腥風(fēng)血雨中沉淪或殞命,如《我11》里的謝家兄妹。 還有些人則如《闖入者》里的老鄧,雖已逃出,但靈魂的一部分卻永遠留在了那里,以至于幾十年后還陰魂不散,仍要押解著她重回故地。
王小帥為什么如此偏愛講述邊緣人的故事? 這與他自身的生命經(jīng)驗是分不開的。 王小帥一家人就是三線移民,在貴陽的山區(qū)里一呆就是13年,若不是極偶然的機緣,父親被武漢同學(xué)介紹去劇團演戲,他們一家或許就在貴陽扎根了。 后來到了武漢,王小帥從上學(xué)第一天就被同學(xué)譏笑為“鄉(xiāng)里娃”,然后到北京,一個更大的城市,他再次體認了自己的外來人處境。 終于熬到畢業(yè),分配去了福建電影制片廠,以為可以一展拳腳。沒想到,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全國16家國營制片廠中,福建電影制片廠同樣處在邊緣。它每年只能分到1個拍攝指標,廠領(lǐng)導(dǎo)又不愿拿給年輕導(dǎo)演冒險。 就這樣,忍無可忍的王小帥在被命運擺布了二十多年后,決定自己掌握命運。 他果斷收拾好行李,用兩年積蓄買了張機票,離開福建,回到了北京。 盡管離開意味著拋棄單位和身份,但王小帥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回到北京后,他從北影廠的倉庫里找來一臺早已棄用的攝影機,又從保定膠片廠討來一卷原本用于照相的膠片,他拉來朋友做攝影、燈光和演員,歷時5個月,花費10萬元,拍出了自己的首部電影《冬春的日子》。影片收獲了極大的贊譽,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屢屢獲獎,并入選了BBC世界電影史的百部影片之列。
王小帥也因此成為繼張元之后,中國獨立電影的另一位領(lǐng)軍人物。 其實所謂獨立電影,最初只是為區(qū)別于國營制片廠電影所用的別稱。但“獨立”二字背后,又無不在表達著“掙脫束縛,掌握自身命運”的含義。 得以重新掌握命運,王小帥無疑是勇敢的,也是幸運的。 他僥幸地逃離貴陽,逃離無片可拍的境地,最終拿起了屬于自己的攝影機。 他一次次將攝影機對準那些和曾經(jīng)的自己一樣的邊緣人,因為他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樣幸運,還有更多人無力改變命運,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 4 在王小帥的新作《地久天長》里,我們看到了一對四處漂泊的中年夫妻。 這部電影的很多細節(jié)或許我都會忘記,但無法忘記的是彌漫全片的漂泊感。 這種漂泊感是理解王小帥的另一把鑰匙。 他在自己的電影中,實際一直在尋找著故鄉(xiāng)的影子。 《扁擔(dān)·姑娘》拍的是武漢,《二弟》拍的是福建,《青紅》和《我11》拍的是貴陽,《十七歲的單車》和《闖入者》拍的是北京。直到《地久天長》,王小帥干脆把“漂泊感”直接賦予了角色本身,一對夫妻因喪子之痛離開故鄉(xiāng),遠赴南方,漂泊多年后再次回來,無奈故鄉(xiāng)已改,他們成了徹底的“異鄉(xiāng)人”。
王小帥總說,人不可以沒有故鄉(xiāng)。因為“故鄉(xiāng)”二字背后隱藏著兩個更重要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 如果這兩個問題不弄清楚,關(guān)于“該往哪里去”的答案也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于是他要在電影中追尋自己的故鄉(xiāng),哪怕詩人說“其實所有的故鄉(xiāng)原本都是異鄉(xiāng),我們的故鄉(xiāng),不過是當初祖先漂泊遷徙的最后一站”,也并不妨礙我們作為更久遠的后代的祖先,要去尋根的沖動。 那么王小帥有自己的答案了嗎? 有了。 那答案就隱隱存在于他的每一部電影中,直到“三線三部曲”的完成,已格外清晰。 特別是《闖入者》,整部影片講述的是記憶的不可磨滅,以及它的余波對現(xiàn)實的籠罩性影響。
沒錯,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精神上的故鄉(xiāng),那故鄉(xiāng)有著相同的名字,叫作“記憶”。同樣,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也有共同的故鄉(xiāng),叫作“歷史”。 我們或許不必執(zhí)念于一個地理上的故鄉(xiāng),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該健忘,不該選擇性失憶,更不該忘記歷史的傷痛與那些付出了代價并歸于沉默的人們。 這就是王小帥的答案。 他用影像記錄邊緣人的故事,記錄三線建設(shè)被遮蔽的歷史,就是在重塑自己精神的故鄉(xiāng)。 5 最后,我想把王小帥重新放進第六代導(dǎo)演的行列,再聊一聊。 自打第五代導(dǎo)演帶著顛覆性的美學(xué)特征橫空出世后,人們就在期待“第六代”。按學(xué)者戴錦華的話說:“第六代的命名是先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span> 如果說第五代呈現(xiàn)出某種代際特征是:宏大敘事,重新激活了視聽語言,有意識地挑戰(zhàn)主流意識形態(tài)……那么第六代的特征則是:每個人都不一樣。 這幫出生于60年代的導(dǎo)演,童年和青春期經(jīng)歷了一個國家最動蕩的時期,后又在八九十年代目睹了時代精神的一度自由與逐漸虛弱,最終流落在一個“集體向錢看”的去理想化的時代。在他們身上,個體被無形力量左右的痛苦,幾乎成了一道胎記。 該怎么突破? 終究還是要回到個體,表達自我。 越是在個體輕易被淹沒的時代,才越要大聲喊出自己的聲音。
所以說第六代的集體特征是“個性”。 就像張元說的:“我覺得電影還是比較個人的東西。我力求與上一代不一樣,也不與周圍的人一樣,像一點別人的東西就不再是你自己的?!?/span> 同樣,身為第六代的王小帥也是獨特的。 這個已找回精神故鄉(xiāng)的人,并沒有止步,在《地久天長》里,他再次開啟了新的“家園三部曲”。 看來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敘事,仍要繼續(xù)。 正如我們無論身在何時何地,每次呼吸,仍會帶著故鄉(xiāng)的味道,一舉手一投足,那月光下倒映的都是故鄉(xiāng)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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