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樟丨驚蟄，樟腦與古籍保護

上一回我們說到，樟樹廣泛分布于南方，其枝葉均香，可提取樟腦及樟油，但在《詩經(jīng)》、《楚辭》中卻不見樟樹，在傳統(tǒng)文化中，它的名氣也比不上松、柏、槐、桑、榆等北方多見的喬木，這是為何？

今天我們就說一說樟樹的歷史。

圖1 by Krzysztof Golik 

1.樟樹之得名

“樟”這個字，在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并未收入，因為在那之前的文獻，例如《左傳》《莊子》《淮南子》中，這種喬木的名字叫“豫章”。按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豫”的本義是“象之大者”，后引申為“凡大皆稱豫”?！罢隆痹谏讨芙鹞闹锌赡苁恰耙缘毒咧螆A形玉器的象形，也就是‘璋’或‘彰’的表意初文”[1]，紋理、文章（花紋，如“黑質(zhì)而白章”）等是其引申義。李時珍解釋“樟”，認為“其木理多文章，故謂之樟”[2]，用的就是其引申義。

對此，今人夏緯英持不同觀點：樟樹香氣甚著，名曰樟，與同樣有著香氣的動物之名“獐”一樣；樟樹雖為木材，但紋理不如氣味明顯，因此“樟”應取香義[3]。按夏緯英先生的觀點，“豫章”的本義是大而香的樹，可備一說。

西漢開國，“豫章”成為一個地名。漢高祖在江西設豫章郡，名曰“豫章”，是因為此地樟樹甚多。據(jù)東漢應劭《漢官儀》：“豫章郡樹生庭中，故以名郡矣。”[4]《地理志》亦云：“豫章郡城南，有樟樹，長數(shù)十丈，立郡因以為名。至晉永嘉年間，尚茂?！?/span>[5]隋朝開皇九年（589），罷豫章郡、置洪州府，所以王勃《滕王閣序》才說“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滕王閣位于江西南昌，豫章后成為南昌的別稱。此外，與景德鎮(zhèn)并稱江西四大古鎮(zhèn)之一的樟樹鎮(zhèn)，也是以樹命名。可見，在歷史上，江西的樟樹非常多。

不僅江西，樟樹廣泛分布于長江流域以及西南地區(qū)，因其枝葉均有香味，可提樟腦，可做良材，夏可納涼，終年常綠，因此為人們普遍種植。據(jù)統(tǒng)計，樟樹被37個地級城市定為市樹，“在所有地級市市樹中被選次數(shù)名列第一，超過了歷史文化象征深厚的北方主要樹種槐樹（27個）”，其中以湖南、江西、浙江最多；地級市之外，以樟樹命名的村寨就更多了。[6]

2.古籍中的樟樹形象

樟樹如此受歡迎，它古籍中的形象也都為正面。例如《莊子》就將樟樹與楠、梓這類“端直好木”放在一起，并與“柘棘枳枸”等“有刺之惡木”作對比[7]，而在《左傳》中，楚國白公叛亂，子期拔樟樹以殺人，樟樹成為正義之士的武器[8]。除以上兩則先秦文獻外，古籍中對于樟樹的記載還有很多，綜合來看，其形象特征可分為以下幾類。

首先是生于深山幽谷。《太平御覽》引西漢陸賈《新語》云：“賢者之處世，猶金石生于沙中，豫章產(chǎn)于幽谷?！?/span>[9]引西晉皇甫謐《高士傳》曰：“堯聘許由為九州長，由惡聞，洗耳于河。巢父見，謂之曰：‘豫章之木，生于高山，工雖巧而不能得。子避世，何不藏深？’” [10]由此可見，一開始，樟樹多生于人跡罕至的地方，故用來比喻隱者避世。

其次是高大粗壯、濃蔭密布。成書于三國時的《水經(jīng)》曰：“豫章城之南西門曰松楊門。門內(nèi)有樟樹，高七丈五尺，大二十五圍，枝葉扶疏，垂蔭數(shù)畝?！?/span>[11]明人李詡《戒庵老人漫筆》載：“江西都司府樟樹極大，曾大比年（舉子趕考之年）巡按會考，各府州縣科舉諸生約三千人，皆蔭蔽于下?！?/span>[12]聽上去有些夸張，但足以說明，樟樹可以生得多么高大茂盛。

如此高大的樟樹，正好可做棟梁之材。南朝梁任昉《述異記》：“漢武寶鼎二年，立豫章宮，于昆明池中，作豫樟木殿?！?/span>[13]《陳書》載，梁朝侯景叛亂時，太極殿被焚。梁元帝欲重建，獨闕一柱，于是任命沈眾為掌管宗廟、宮室營造的起部尚書，以大十八圍、長四丈五尺之樟木構(gòu)太極殿[14]。

圖2 by Geographer 

唐詩中亦提到樟木此用。元稹《諭寶二首》之二：“千尋豫章干，九萬大鵬歇。棟梁庇生民，艅艎濟來哲?！卑拙右住对⒁庠娢迨住分唬骸霸フ辽钌?，七年而后知。挺高二百尺，本末皆十圍。天子建明堂，此材獨中規(guī)?！?/span>

一直到明朝，明北京皇宮的營造亦用到樟木?！吨参锩麑崍D考》引《明興雜記》載：“神木廠有樟扁頭者，圍二丈，長臥四丈馀，騎而過其下，高可以隱，雖不易覿[dí，見]，而合抱參天，萬?；厥??！?/span>[15]神木廠是明初朱棣營建紫禁城時用來堆放木料的地方，這些木料多是從四川、兩湖、兩廣等地采辦而來的上好木料?！叭f?；厥住钡涑龆鸥Α豆虐匦小贰按髲B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這里指該樟木料巨大，一萬牛都拉不動，因而回頭去看。

除了可以營建宮室外，樟木還可作棺槨，并為王公貴族所尊享?！逗鬂h書·禮儀志下》：“諸侯王、公主、貴人皆樟棺，洞朱，云氣畫。公、特進樟棺黑漆?！?/span>[16]《宋書》：“宋孝武大明五年，閏月，皇太子妃薨，樟木為櫬[chèn，棺材]，號曰樟宮?！?/span>[17]樟木還可用于造船，《淮南子》曰：“楩、楠、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為棺、舟?！?/span>[18]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載：“樟木，江東人多取為船，船有與蛟龍斗者?！?/span>[19]

高大而古老的樟樹，也少不了被賦予神話色彩。西漢東方朔《神異經(jīng)》曰：“東方有豫章樹，高千丈。有士操斧，行斫行合?！?/span>[20]“行斫行合”，是說一邊砍一邊愈合，就像吳剛在月亮中砍桂樹一樣?！侗静菥V目》引東晉干寶《搜神記》說∶“吳時敬叔伐大樟樹血出，中有物，人面狗身。敬叔云∶此名彭侯。乃烹而食之，味如狗也?！?/span>[21]《宋書》載：“豫章有大樟樹，大三十五圍，枯死積久。永嘉中，忽更榮茂，景純并言是元帝中興之應?！?/span>[22]是說樟樹死而后生，乃王朝中興之兆。

此外，《本草綱目》中載有樟腦的提取之法，可充當龍腦入藥。總的說來，古籍中的對于樟樹的記載主要體現(xiàn)在其實用性方面。但這些實用性均非樟樹所獨有，樟樹并沒有像松、柏一樣，被古人賦予崇高的品格，也不像槐和棘（酸棗樹）一樣，象征三公九卿與功名利祿。與樟樹有關的神話傳說，也并未像月亮中的桂樹一樣流廣為人知。按照學者紀永貴先生《樟樹意象的文化象征》一文的觀點，這或許與樟木一開始生于深山幽谷，遠離北方的政治中心有關。筆者認同之。

那么樟樹為何不見于《詩經(jīng)》及《楚辭》呢？紀永貴先生這樣解釋：“主要取材于黃河流域的《詩經(jīng)》中沒有出現(xiàn)樟樹不必奇怪，因為樟樹的生長從不過淮河……樟為深山喬木，而《楚辭》多取湖、沼、洲、渚之芳草，雖然樟樹木香，但離人間太遠，是不易引起澤國行吟的屈原等人的注意的?！?/span>[23]此說有理，可供參考。

圖3 by Ettore Balocchi

3.樟樹多古木

樟樹之所以能“挺高二百尺，本末皆十圍”，在于它壽命長，活得久，故能“枝葉扶疏，垂蔭數(shù)畝”。清錢泳《履園叢話》載：“初，無錫惠山寄暢園有樟樹一株，其大數(shù)抱，枝葉皆香，千年物也?！?/span>[24]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亦云：“樟公之壽，幾閱大椿。社而稷之，洵其宜也。”[25]“大椿”是《莊子·逍遙游》中有名的長壽之木：“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所以吳其濬說，這樣的古樹，是很適合用來祭祀拜神的。江西婺源等地如今還有奉古樟樹為神、修“樟神廟”、祭樹攘災的習俗[26]。

樟樹為百姓所喜聞樂見，歷史上一定也曾廣為種植，如果唐及以前所種的樟樹逃過了自然災害和人類的斤斧，活到今天就是千年的古樹。事實上，一些這樣的古樟幸運地保存了下來，如今依然枝繁葉茂，生機勃勃。

據(jù)汪勁武先生介紹，樟樹中的“老前輩”在臺灣南投縣信義鄉(xiāng)，位于臺灣島中部山區(qū)，樹齡達3000年，需15人手拉手方可合抱。此外，“廣西全州大西江鄉(xiāng)棉塘山谷的一棵老樟樹，高達30米，胸圍達20.4米，據(jù)測年歲當超過2000年。江西安?？h三家堂村頭有一大樟樹，高27米，主干的胸圍有21米，據(jù)有關人員測定，其年歲有1400歲。千年或超千年的老樟樹還很多，以湖南、浙江為勝?！劣?00歲或500歲的樟樹，就更多了?！?/span>[27]

圖4 by 663highland 

除了中國，樟樹也分布于日本，而且日本的古樟樹也很多[28]?？催^電影《龍貓》的讀者或許還有印象，小梅是在一個巨大的樹洞里發(fā)現(xiàn)龍貓的。在2018年底上映的國語版字幕，以及此前的臺語版字幕中，這棵樹均被譯為樟樹。

問題來了，龍貓為什么會住在樟樹的樹洞里，樟樹在日本有什么特別的文化象征嗎？且聽下回分解。

龍貓中的“樟樹”

前篇：樟丨驚蟄，樟腦與古籍保護

致謝

紀永貴先生《樟樹意象的文化象征》對樟樹古文獻的梳理及文化分析是本文的重要參考。筆者在其基礎上又補充了一些材料，整理后加以分類，主要見于第二節(jié)。

汪勁武先生《植物世界拾奇》對于中國及日本古樟樹的介紹，對本文有很大幫助。汪先生為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教授，從事植物分類學研究及植物科普寫作多年，推薦其《植物的識別》，可作認植物的入門書來讀。

南開大學文字學專業(yè)小菡博士對本文第一節(jié)“章”的本義探究有貢獻。

以上，在此致謝。

2019年3月

[1] 李學勤編：《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98頁。該書引用林義光《文源》觀點，“章”的古文字形體不從“音”，亦不從“十”，從商代金文到秦漢篆隸，“章”字均與“音”、“十”無涉。故其認為《說文》中“樂竟為一章”當是“章”的后起義。

[2] （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第三十四卷·木之一·樟》。

[3] 夏緯英：《植物名釋札記》，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90年，第42頁。

[4]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 卷第九百五十七，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78頁。

[5]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7-678頁。

[6] 紀永貴：《樟樹意象的文化象征》，《閱江學刊》，2010年第1期。據(jù)本文介紹，以樟樹為市樹的地級市中，浙江6個，為杭州、嘉興、衢州、臺州、寧波、金華；江西7個，含南昌、九江、吉安、新余、景德鎮(zhèn)、上饒、鷹潭；湖南最多，有9個，為長沙、株洲、湘潭、衡陽、邵陽、常德、郴州、婁底、張家界。

[7] 《莊子·山木》：“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蓬蒙不能睥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cè)視，振動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唐）成玄英疏：柟梓豫章，皆端直好木也。柘棘枳枸，并有刺之惡木也。羿，古之善射之人；蓬蒙，羿之弟子也。見（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第368頁。

[8] 《左傳·哀公十六年》曰：“吳人伐慎，白公敗之。請以戰(zhàn)備獻，許之，遂作亂。秋七月，殺子西、子期于朝，而劫惠王。子西以袂掩面而死。子期曰：‘昔者吾以力事君，不可以弗終！抉豫章以殺人而后死?！睏畈ⅲ骸熬?，拔取也。豫章即今樟木，可為建筑材，亦可作器物，朝廷自無此樹，或生于庭，子期多力，拔取此樹以殺人而死?！币姉畈骸洞呵镒髠髯ⅰ?，中華書局，2016年，第1901頁。

[9]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8頁。

[10]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7頁。

[11]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8頁。

[12] （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中華書局出版社，1982年，第47頁。

[13]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8頁。

[14]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7頁。

[15] （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中華書局，2018年，第790頁。

[16]（南朝宋）范曄、（晉）司馬彪著：《后漢書》，岳麓書社，2009年，第1086頁。

[17] （梁）沈約：《宋書·志第五》，中華書局，1997年，第397頁。

[18]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7頁。

[19]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07頁。

[20] （宋）李昉編纂，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第678頁。

[21] （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第三十四卷·木之一·樟》。

[22] （梁）沈約：《宋書·志第十七》，中華書局，1997年，第783頁。

[23] 紀永貴：《樟樹意象的文化象征》，《閱江學刊》，2010年第1期。

[24] （清）錢泳撰；孟裴校點：《履園叢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頁。

[25] （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中華書局，2018年，第790頁。

[26] 劉易鑫等：《略論婺源古樟的樹木文化》，《科學通報》，2013年S1期。

[27] 汪勁武：《植物世界拾奇》，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7-218頁。

[28] 汪勁武：《植物世界拾奇》，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8頁。

by Krzysztof Golik [CC BY-SA 4.0 (https:///licenses/by-sa/4.0)]

by Geographer at English Wikipedia [CC BY-SA 3.0 (https:///licenses/by-sa/3.0)]

by Ettore Baloc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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