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靖,當代詩人,原中國韻文學會常務理事兼副秘書長、《中國韻文學刊》編輯部主任,湘潭大學中文系古籍整理研究室主任

1·減字木蘭花

乾坤清氣，駘蕩黃花紅葉里。莫厭酸辛，耐得酸辛要此人。

淚痕頻浣，知己平生千載遠。如此江山，龍虎風云會亦難。

2·水調(diào)歌頭·為夏瞿禪詞丈①蒞湘作：一九七六年十月作

屈賈傷情地，杜老發(fā)悲歌。更看補天巨手，長劍此間磨②。煙簇貔貅萬灶竃，霜點將軍兩鬢，意氣動山河。卻向吟邊老，數(shù)卷自摩挲。

永嘉叟，哀樂意，過人多。辛陳喚起，秋深處聽洞庭波。滿袖秦關(guān)月色，一枕楚騷心事，簾外泣湘娥。千載詞壇業(yè)，倘許補蹉跎。

注：①夏承燾，字瞿禪，當代著名詞學家，詞人。②辛棄疾在長沙建“飛虎營”，今尚有“營盤街”。

3·朝中措

茅檐月小獨歸來，短徑一徘徊。寶榭玲瓏無分，秋風惆悵生哀。

燈前坐對秦川景，萬里畫圖開。翹首蓮峰千丈，掀髯人在崔巍。

4·浣溪沙

卅載心香為此翁，悲歌曾聽發(fā)秦中，余生何幸坐春風。

雨雪江天千里白，夜窗語笑一燈紅。九嶷有鳳夢青空。

5·浣溪沙

曳杖南來一看山，橫霄天放萬峰丹。追陪吾亦喜躋攀。

乍覺林梢生爽籟，不知云外有驚瀾。雷奔電掣換人間。

　　其二

納納乾坤不厭看，雕欄曲處有高寒。流霞天際待誰餐。

入眼縱橫煙萬縷，盤胸突兀屋千間。天風一徑浩歌還。

6·浣溪沙

序：隨瞿丈登岳麓山，過愛晚亭，因念三十年前與二三友奉陪周恕齋師坐亭前，用張南軒、錢南園兩先生和韻詩賦紀游，今周師作古，當日朋儕亦傷星散，不禁愴然有作。

載酒題襟感不禁，松風猶是舊時吟。殘碑拭讀共情深。

記得高歌青眼意，不知何處覓知音。青燈還是夜深沉。

7·金縷曲：一九七七年作

序：丁巳夏，風雨之夜，江潮驟驚，讀馮振心先生《自然室詩》，得曾聞夏瞿丈有海外東坡之耗之作。后夏知錢仲聯(lián)先生后亦有五排百韻寄瞿丈，湖上李杜，風義元白，交期并耀千秋。因成此曲，奉呈瞿老，孤燈照影，擱筆黯然。

夢破潮聲里。知驀地、風馳電鶩，去來何意。嶺表新詩開一卷，入耳奔騰千騎。訝坐接、少陵憔悴?？鄳浺估扇巳f里，對屋梁、月腳蒼茫墜。云共雨，翻飛際。

燈前元白同醒醉。記潯陽、哀弦聲斷，青衫淚漬。凄絕窮秋風雨夜，垂死病中驚起。揮灑處、鵑紅滿紙。千載相望錢與夏，郁崔巍、肝膽橫天地，今古憾，錢塘水。

8·浣溪沙

序：友人惠金魚十余頭，余以玻璃缸養(yǎng)之，置石嶼于其中，日夜相對，頗饒幽趣。記關(guān)尹子去，以盆為沼，以石為島，魚環(huán)游之，不知其幾千萬里不窮也，似不復覺大地有江海在。是則可愛，亦可哀矣，因成此闋。

日夜環(huán)游不解勞，銀池石嶼路迢遙。憐渠未識浪滔滔。

欲放汝曹江海去，可能經(jīng)得幾風濤。力微正要氣能豪。

9·浣溪沙

未慣人前故作嬌，離憂綰得黯魂消。幾人相對意能豪。

終日有情依碧水，一生無夢到青霄。苦低垂是此長條。

10·鷓鴣天

生面神州眼底開，丹青萬古此亭臺。一江雷怒蛟龍斗，萬壑風號虎豹哀。

憑一角，隘重垓①。書生意氣動崔巍。清湘酌向重霄酹，颯颯英風八表來。

注：揚雄《衛(wèi)尉箴》：“重垠螺垓”。

11·金縷曲·讀姚雪垠著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哀李巖：一九七七年作

天地悲歌里。聽哀鴻、神州落日，人間何世！為快恩仇攜一劍，未許高天墮地。問千古奇雄有幾？遠顧應煩天下略，莫浪猜兒女心頭事，雷雨夜，臥龍起。

中原豪杰成知己。長堪憶、關(guān)山烽火，洞房兵氣。攬轡當年澄清愿，竟喪無情杯底。動凄奏、夷門雪涕。忍說關(guān)中皇王業(yè)，今盡付嗚咽東流水。憑誰定，非耶是。

12·水調(diào)歌頭

萬古長嗟地，七尺活埋身。生面六經(jīng)開了，猶是楚騷心。回首西湖歌舞，落筆祝融風雨，揮灑古兼今。芒屩歸來夜，萬壑一燈深。

忍重唱，投湘賦，渡江吟。書生能挽長戟，未許夕陽沉。夢里河山依舊，眼底風雷非昨，敗葉起春林①。臺宕接衡岳，曠劫有知音②。

注：①船山曾名所居為續(xù)夢庵敗葉廬。此并用《張子正蒙注》、《思問錄內(nèi)篇》意。②真侵韻不通，此詞用侵韻，而身屬真韻，蓋用毛西河之說，亦不得已也。

13·陔余吟自制瞿丈書戒作嘆老語，賦此奉呈：一九七七年十月作

陔余數(shù)尺低斜地，盡徘徊、風露宵深。青春已遠，嘆酬恩師友，幾曲哀吟。自憐無杰語，徒欲擬騷心①。西風凋盡庭前樹，漫憑欄、無限蕭森。綠章虔奏，乞高天惠我，一片清陰。排云看鶴起，逸響滿松林②。

注：①陸劍南句“擬騷無杰語”。②劉賓客句：“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14·浣溪沙

聽斷蕭蕭雨一簾，憑欄喜趁晚晴天。夕陽紅到小樓前。

遠樹微茫鷹掠野，亂山飛動馬迎鞭。眼中萬象各騰騫。

15·浣溪沙·奉懷姜國仁前輩大連海濱：一九七八年作

哀樂人生各自尋，江山遙系百年心。一編籠護意深深。

已過邯鄲無幻夢，枕邊旦夕海潮音。蛟龍潛語似沉吟。

16·江山夢醒曲·自制：一九七九年作

序：程千帆先生惠寄其夫人沈祖棻先生遺著《渉江詞》①，奉題此曲，借慰悲愴。

江山夢醒秋難數(shù)。萬里關(guān)河，十年兵火，各有傷心處。解道大江東下意，太息風流千古。笛里商清，漫道是，閑言語②。詞壇百輩誰堪伍？患難同心，文章知己③，猶勝斗茶侶。凄絕江樓弦斷夜，一卷深深籠護。吟魄歸來，應猶認，東湖路。

自注：①程千帆，名會昌，文學史家，武漢大學教授。沈祖棻，字千苾，當代著名女詞人。②沈集中句：“便明朝真有去來，還應只是閑言語”。③千帆先生悼亡詩有“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難夫妻四十年”之句。

17·蝶戀花

序：秋宵聽雨，念樓欄畔紅菊三株憔悴難禁，因有此作。

夜午忽驚風雨集。媚好三株，冷淚和香滴。凋盡朱顏誰與摘，隔窗惆悵難將息。

我最憐君君豈識。數(shù)點殘紅，夢里殷勤覓。爭忍后芳成浪擲，鏡中雙鬢垂垂白。

注：此首詞是作者為悼念原配夫人劉新庾而作。

18·鷓鴣天

序：壬戌臘未盡五日，夜夢梅開有作。

夢里苔枝綴玉新，東風消息滿湘濱。半篙碧透晴溪暖，一縷香回大地春。

詞筆在，佩環(huán)陳，可憐猶是苦吟身。新詩一卷梅邊寫，半是啼痕半醉痕。

19·水調(diào)歌頭

攜手來天上，一笑對塵寰。萬象都歸吐納，咳唾落云間。何處層城鐵笛，喚住行云一片，吹韻入高寒。指點秦關(guān)外，樓閣起長安。

更乘興，凌上界，有何難？故山回首，暮靄蒼煙自往還。萬迭燕云如錦，一線黃河似帶，點點指齊煙。忽報京華到，扶夢下重天。

注：霞瑜，王姓，湘潭大學化學系教授。作者續(xù)配夫人。

20·蝶戀花

風雨奔馳三萬里。滿眼青蒼，虎擲龍拿地。今古奇雄能有幾？小窗閑話千秋史。

為問邯鄲過也未？幻夢都無，一枕涼秋意。忽報大河來足底，掣鯨心事霜風里。

21·水調(diào)歌頭

一自人天隔，三見嶺頭梅。漫說苔枝綴玉，依舊喚春回。我自樓頭悄立，心事鷓鴣聲里，一寸未能灰。把酒風前酹，知否到泉臺。

卅年事，忍回首，盡堪哀。衣裳九月，年年都向夜深裁。暗拭牛衣淚點，笑語燈前兒女，前路自安排。疏竹曳清響，疑是佩環(huán)來。

22·滿江紅

楚楚衣冠，也曾是、望之儼然。專百島、廿年心瘁，萬貫腰纏。海底鮫珠都化淚，夜闌燈火快論錢。方孔中、自古嘆沉淪，填不平。

無所逃，天地間。挽滄海，恥難湔。看蒼黃伏首，三尺法前。天網(wǎng)恢恢無畛域，殊方萬里幾曾愆？快人心、定讞足千秋，蓋棺先。

23·水調(diào)歌頭

一夕風雷后，廣宇頓成喑。落紅滿地無數(shù)，萬葉入沉吟。莽莽高天如許，生氣九州島何在，清淚暗沾襟。萬綠無人處，一鳥嘒高岑。

鐘聲寂，人語悄，思難禁。層樓鐵笛，還聞隔海有同音。漸渺情懷衰脆，猶恐清尊就淺，夜午只聽心。來日陰晴事，催汝問潛鱏。

24·金縷曲·游仙：一九八八年作

石室丹臺路。問何來、城頭鼓角，吹衰如許。一例仙凡潸涕淚，忍聽鵑啼忒苦。江山舊、新愁難數(shù)。誰識茫茫高天意，起臥龍、要借蒼山雨。君不見，雷如怒。

還君一劍君休負。滄桑事、銷凝滿抱，人天無據(jù)。年少頭顱爭擲與，落日大旗高舉。旌麾指、萬人遲汝。功罪千秋惟一念，方寸地、寧讓他人主，青史在，曾誤否？

25·水龍吟

眼中莽莽神州，憑欄忍袖拿云手。夜闌風雨，淋漓醉墨，狂歌幾首。搖夢燈青，驚霜鬢白，初心猶守。正林花開罷，飐天殘絮，人意倦，風云后。

也識古今一例，決興亡、繩樞甕牖。燕然入望，碧云千迭，每依南斗。故國飛揚，高樓繾綣，誰歟吾偶？對湘流千里，騷魂酹起，看風雷走。

26·木蘭花慢

序：葉嘉瑩先生，神交數(shù)載，昨日奉手京門，今又論心湘上?？煨抑啵鳌?strong>木蘭花慢》，聊寄區(qū)區(qū)企慕之意云耳。一九八八年初夏于湘潭大學

聽洞庭波語，涉江意、共誰論？數(shù)東海漁歌，西山夢墨，一例傷春，今古相望淚泫，寫悲懷、詞筆幾通神。清絕吟緣結(jié)得，岸花檣燕情親。百年未了，托余生、歌哭好同君。算十載傾心，一朝會面，燈火京門。浩茫關(guān)山風雨，走輕車、萬里下湘濱。待向汨羅江畔，一尊酹起騷魂。

注：時將相與應邀出席在汨羅召開之屈原討論會，并參觀在岳陽舉行之龍舟賽。

27·高陽臺

序：偕袁生方、方生大豐奉葉嘉瑩先生自湘潭往游張家界，以疾未能相與吟嘯于山巔水溪，日立賓館樓頭，悵想杖履所至，遂成此調(diào)。

一柱撐天，萬峰拔地，當頭河漢縱橫。簾卷西風，小窗消領(lǐng)青青。浮云百態(tài)樓頭過，問誰知、詞客心情？待安排，大筆如椽，凈掃空冥。

緇塵浣去三百斛，盡狂歕鐵笛，低擫銀箏。憂樂千端，憑他說與山靈。清溪日夜山間瀉，喜芷蘭、時發(fā)幽馨。怕明朝，一徑?jīng)鲲t，萬壑秋聲。

28·摸魚子·前詞意有未盡，再成此調(diào)：一九八八年作

訝高天俄如欲墮，書生一介何計？朝來咄咄書空罷，喚取萬峰擎起。云煙外、有幾處、樓臺消領(lǐng)湖山翠。忍教頹墜。倘詞客歸來，登臨何地，風雨傷人意。吟邊事，今古蒼茫如此。湖海相望有幾？樓頭欲共山靈語，變幻人間何急。君莫惜。涼飔發(fā)、拋它萬斛悲秋淚。云天徙倚。便漢恨唐愁，屈騷宋辨，一例都刪矣。

29·八聲甘州

怪昨霄飛夢到峰頭，招手幾詞仙。趁長風摘取，一天星斗，綴向前胸。矯首云衢萬里，俯仰此山川。又塵飛滄海，知是何年。

眼底蒼茫六合，任吾儕落拓，嘨傲人天。且長歌楚些，復細理湘弦，對空蒙、瓊樓玉宇，漫憑欄、相顧一欣然。須珍惜、滿溪蘭芷，萬徑云煙。

30·水龍吟

破空雷電無端，高天忽報長星墜。問天不語，昆侖云暗，滄溟波泣。功著千秋。人難百歲，古今雪涕。正有為時日，推枰撒手，應不是、平生志。

回首少年鞍馬，莽征塵、千山萬水。風霜齒頰，貔貅萬竃，旌旗千里。天日照臨，滿懷冰雪，了無慚悔。要史公巨筆，崇陵高碣，下人寰淚。

31·水龍吟

昆侖終古崔巍，青蒼獨領(lǐng)群山拱。朱陵紫蓋，相望萬里，風雷應動①。歲月堂堂，川原莽莽，古今斷送②。看洞庭波涌，潛龍躍起。要高天，重理董。

休說嵯峨冠冕。記當年、奇書夜誦。重閽魑魅，九關(guān)豺虎，伺人種種。恨血千年，空山片石③，誰征麟鳳？起泉臺壬老④，霜毫重把，作瀏陽頌。

注：①譚嗣同《論藝》句：“萬物昭蘇天地曙，要憑南岳一聲雷”。蓋極許王船山。②譚嗣同《感懷》句：“斷送古今惟歲月”。③亦嗣同語。④王老，王壬秋。

32·高陽臺·前詞意有未盡，再填此解：一九八九年作

一片芳心，滿襟清淚，仰天一笑刀橫①。奏罷宣平，夜來拂郁嗟聲②。神州沴氣憑誰掃？望遙天、為送驚霆。待何年、星辰不夜，日月長明③。百年天地蒼茫里，剩昆侖依舊，銅柱高擎。問醉里乾坤，倦眸為底難醒。頭顱換得山河壯，漫登臨、岳峻湘清。散幽香、岸芷汀蘭，歲歲還生。

注：①譚嗣同《獄中題壁》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②譚嗣同《湘痕詞。敘》“發(fā)音鮮宣平之奏，摛辭有拂郁之嗟”。③亦用嗣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