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魯國人，但一心追求實現(xiàn)“大同世界”。他主張“天”“鬼”是宇宙的本源與主宰，且“天”有主觀好惡，“鬼”也有意志與善惡觀，并對人世進行賞善罰惡。雖然墨子所謂“天”“鬼”被賦予了主觀意識，較之老子、孔子等在相關(guān)方面的主張似乎有所倒退，但實際上它們也已非商周舊觀念中的“神靈”，而是社會性的、以百姓理念為本源的萬民代言人。墨子說：天下之人都是“天民”，天下之城都是“天邑”，因此世人本是同胞，而天下本是天下人之天下。更何況，“天”本大公無私，“鬼”喜愛世人，人人都應(yīng)自覺此點，兼相愛、交相利，遠離攻殺，締造和諧世界。同時，墨子并非空想家，他對自己的理念有著堅厚的實踐，也以此呈現(xiàn)出了他高貴的品格和全方面的能力?！赌印す敗匪d“墨子救宋”事件對此有集中體現(xiàn)。

墨子救宋

《墨子·公輸》載：曾經(jīng)，楚國在工匠祖師公輸班（即“魯班”）的主持與攻堅下，終于完成了國家重大科技項目“云梯”工程，且準備動用這項利器，去攻打、吞并宋國。“子墨子聞之，起于魯，齊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見公輸盤”，即墨子在魯國聽聞此事后，便準備前往阻止。傳說他穿著草鞋，帶著一身行囊就動身了。他以連夜兼程地方式疾走了十天十夜，草鞋磨破數(shù)雙，一路風餐露宿，終于來到了楚國都城郢。

公輸班見到墨子，問：“先生此來有何見教？”墨子說：“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殺之?！奔捶Q魯國有人欺辱墨子，想請公輸班幫忙謀害對方。公輸班聞言不悅。墨子進而說：“在下愿獻黃金十鎰?。s二百兩）”公輸班臉露怒色，說：“我崇尚仁義，從不殺人！”墨子起身，再次拱手道：“請允許在下說一些話。我在魯國聽說先生已完成云梯，準備攻打宋國。宋國何罪之有？楚國地方千里，所缺只是人口，現(xiàn)在卻準備屠戮百姓，減少自身的不足，增加有余的事物，不可謂是明智之舉。且宋國無罪而攻打它，不可謂是仁道之事?！惫敯啾居_口，但墨子緊接著說：“知道國君所行是不仁不義之事，卻不抗爭，不可謂有忠心?？範幜?，卻沒能成功阻止，不可說是有力量。說推崇仁義而不殺一人，卻要去殺眾人，不可以被稱作懂道理?！惫敯嘁粫r語塞，嘆服墨子所言。于是墨子問：“既然如此，何不停止此事？”公輸班推脫說：“我也沒辦法，之前已跟國君說過，但無效果。”墨子進而讓公輸班推薦自己見楚王，后者也只得答應(yīng)。

入宮見到楚王后，墨子說：“現(xiàn)在有人準備舍棄自家的寶馬香車，看中鄰家的一輛破板車，舍棄自家的綾羅綢緞，看中鄰家的破衣爛衫，舍棄自家的精米良肉，看中鄰家的糟糠，時時刻刻想著去偷取它們。您說這是一個什么人？”楚王聽后一樂：“這一定是個病人，偷竊成癮的人！”

墨子進而說：“楚國幅員遼闊達五千余里，宋國之地才五百里，這不正像豪車與破車嗎？楚國有云夢江漢，犀牛麋鹿、黿鼉魚鱉等奇珍異獸皆為天下第一富藏，而宋國連野雞野兔都沒有，這不正是美食良肉與糟糠的分別嗎？楚國擁有連綿不絕的山原森林，松梓樟楠等稀珍木植盡長其中，宋國連稍長一點的木頭都沒有，這不就是綾羅綢緞與破衣爛衫嗎？在下認為楚國攻打宋國就如同此類，必然有害大王的仁義，卻一無所得。”楚王聽后，頗感尷尬，但很快調(diào)整心緒：“說得好??！不過，公輸班已為我造好云梯，必可攻取宋國?！?/p>

于是墨子要求與公輸班進行沙盤推演。兩人就在楚王面前，以腰帶為城墻，以木片為器械，模擬攻防戰(zhàn)。公輸班多次調(diào)整攻城機械與方案，墨子悉數(shù)阻止其生效。最終公輸班的攻城器械已用盡，墨子的守城機關(guān)仍有富余。公輸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弊幽右嘣唬骸拔嶂又跃辔?，吾不言?！奔丛诒逋蒲萆蠑∠玛噥淼墓敯嗾f：“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用什么辦法來對付你了，但我不說?！蹦右舱f：“我也知道你對付我的方法，我也不說?！背踉谝慌月牭靡活^霧水，于是問其究竟。墨子說：“公輸班的意思不過就是想殺了在下。殺了在下，宋國能沒了守城之法，便可被攻克?！贝嗽捯怀觯F(xiàn)場的空氣一下子就凝固了。當時公輸班的心中一定浮現(xiàn)有一絲得意的笑靨，而楚王的腦海里一定有野獸在咆哮，露出猙獰。但墨子笑了，坦然道：“然而，在下的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帶著守城器械，在宋國的城頭嚴陣以待。即使殺了在下，也無濟于事。”此言一處，空氣一下子恢復了流淌，楚王的身體也松弛了下來，嘆服道：“善哉。吾請無攻宋矣?！本瓦@樣，一場滅國之戰(zhàn)被消散于事發(fā)之前。

事后，墨子開啟歸程，途經(jīng)宋國，那天下起了滂沱大雨，想要進城暫做修整。但守門者不準其入內(nèi)，高聲喝道：“楚國軍隊將要入侵我國，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城?！庇谑悄又荒茉诮纪猓诖笥曛?，默默前行。

鐵肩擔道義

楚國一直有吞并宋國的野心，春秋以來兩國便多有戰(zhàn)爭。此次楚國對宋國的“陽謀”，也只是眾多爭端中的一次而已。雖然從歷史發(fā)展來看，墨子的此次解圍并沒有徹底阻止宋國最終的滅亡——在墨子去世約一百年后，楚國聯(lián)合了齊、魏等國瓜分了宋國。但就當時的情況來說，墨子將一場霸權(quán)級別的兩國之戰(zhàn)消弭于無形之中，救生靈于水火，善莫大焉。

在面對和解讀“墨子救宋”一事時，墨子的國籍與身份是十分重要的切入口。雖然歷史上關(guān)于墨子的國籍也另有宋人、楚人等說法，但就現(xiàn)有的材料來看，“魯人說”最合乎歷史。以下解讀也以此為基點展開。當時墨子只是魯國的一個普通士大夫，甚至在野的士人，依從世俗見解而言，顯然與楚宋戰(zhàn)爭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因此我們也可以想見，在墨子準備阻止楚宋之戰(zhàn)時，他會面臨怎樣的世俗目光與輿論壓力：相信在不論是在出發(fā)前，還是路途上所遇之人對此都會不甚理解。一定會有人說楚國只是攻打宋國，與魯國何干，更與墨子何干？甚至說楚宋相爭，魯國何不坐收漁人之利？或者告誡說，墨子此去形單影只，一介匹夫怎能見到楚君，且動搖他的野心呢？而一人與一國對抗，徒勞無功也就罷了，只怕會有性命之憂。但墨子都不為所動，毅然決然地開啟了自己的遏楚救宋之旅。

墨子之所以有以一人敵一國、救一國的氣魄，從根本而言，在于他以自己的道義——天民天邑，兼愛非攻為信仰。他對道義的擔當堅決而果敢，乃至可以赴湯蹈火，死不旋踵?！赌印攩枴酚涊d：魯國曾有人信奉墨子，便讓自己的孩子去跟隨他學習。后來孩子戰(zhàn)死了，身為父親的他前來責怪墨子。而墨子說：“子欲學子之子，今學成矣，戰(zhàn)而死，而子慍，是猶欲糶糴，讎則慍也。豈不費哉？”意思是說：您讓孩子來學習我的道，現(xiàn)在學成了，為道義戰(zhàn)斗而死，您卻怨恨我，這不就像一個人要去市場上交易大米，東西買來了卻生起氣來，豈不荒謬嗎？這個故事并非是要說明墨子的“無情”，而是表明墨子以道義為先，為了實現(xiàn)義，不僅要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在極端之時也要做好舍生的覺悟。墨子也總是親力為之，身先士卒，因此歷史上墨家弟子也多苦行與慷慨悲歌之士。

當然，墨子強調(diào)的勇?lián)暗懒x”，并不是宣揚逞匹夫之勇。此去解救宋國，并非“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而是依托于對整個事件的調(diào)查分析與謀劃布局。他早已對此行的各種情況了然于心，方才依計而行：他的方案就是借由公輸班引出楚王，再一層層撕開兩者的虛幌，讓他們漏出底牌——終極武器“云梯”，進而擊敗它，并展示出自己的萬全準備，從而讓對方在道義和技術(shù)上都無所依靠，最終自動放棄侵略之行。

首先，作為魯國的一介匹夫，如何見得楚王呢？我們知道墨子是通過公輸班的引薦，但公輸班為何一定會見他呢？想來墨子來到公輸班府邸前，一定是以“魯國能工巧匠墨翟來訪”之名讓門衛(wèi)通報。原來公輸班也是魯國人，知母國來人，首先就有一份同鄉(xiāng)之誼，且來者又是巧匠，對于癡迷工程器械的他而言，又增加了一份知音之情。身在異國，母國知音來訪，不能不見。且就公輸班與墨子的關(guān)系而言，可能兩人在魯國時就已相識?！赌印攩枴酚涊d：“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若匠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謂巧，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惫敯嘣鲋衲均o，懸飛三日，但墨子以“是否有利于人的生活”為標準，指這是無用的拙劣之物，并非巧便之器。歷史上雖然沒有明確記載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但也存在發(fā)于公輸班尚在魯國之時的可能。也許正是有此保障，墨子才有信心到楚國后不至于投路無門。

同時，墨子對公輸班的品性也有所了解，知道他出身魯國，多少還是受到一些儒家“仁義”觀念的影響?！赌印攩枴酚涊d公輸班后來對墨子說：“吾未得見之時，我欲得宋。自我得見之后，予我宋而不義，我不為?！币馑际钦f在自己尚未得見墨子時，渴望取得宋國。在見過墨子后，聽取其諫言，即使有人給他宋國，因其不合道義，也不會再接受?？上攵敯嘁彩嵌玫懒x和有羞恥心之人。墨子針對他的這一特點，便采用了相應(yīng)的游說策略，以不仁不義的買兇殺人一事引出公輸班的是非觀。同時也知道公輸班在自知理虧之下，會將責任推脫給楚王，那么他也就可以順水推舟，要求面見后者。當引出楚王后，墨子的第一步計劃算是達成了。

見到楚王后，墨子對他的游說也采用了一定的策略。他知道楚王是一個有點“憨傻”氣質(zhì)的人，就首先以“竊疾”的寓言就讓楚王自我批判，以此達成其計劃的第二步。但墨子也很清楚，僅讓楚王明白道義、自知理虧，尚有不足。因為在道義之外，還有“功利”的存在，后者又直接與“技術(shù)”優(yōu)勢關(guān)聯(lián)。想來，在墨子申明道義后，楚王等一定也曾對道義和技術(shù)的功用進行追問、比較。恰如《墨子·魯問》記載公輸班曾對墨子說：楚越之間一直有戰(zhàn)爭，且多在江河上進行舟戰(zhàn)。因為地勢原因，楚人只能順流而進、逆流而退，但退卻時就十分困難，而越人則是逆流而進、順流而退，退卻時可以十分迅捷。越人有此優(yōu)勢，于是在舟戰(zhàn)中占據(jù)主動，常常打敗楚國。公輸班到楚國后，就制造了“鉤強”裝置，用“鉤”去牽制越船的撤退，用“強”去阻隔越船的進攻，有此技術(shù)優(yōu)勢，于是打敗了越人。公輸班就問墨子：“我舟戰(zhàn)有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當時墨子回答說：道義也有鉤強，它用“兼愛”鉤鎖眾人，用“恭敬”保持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因此能使世人相親相愛，而公輸班所用舟戰(zhàn)“鉤強”只是使人相互傷害、相互疏遠罷了，因此道義的功用遠大于精巧武器的作用。很顯然，在楚宋戰(zhàn)爭方面，楚國已擁有“云梯”這一技術(shù)優(yōu)勢，楚王也定會據(jù)此進行追問，而墨子也早已做好了回應(yīng)的準備。在引誘楚王露出底牌——技術(shù)優(yōu)勢后，就了展開計劃的第三步：要求與公輸班進行沙盤推演，以技術(shù)攻克技術(shù)。

墨子在用自己的新技術(shù)打破楚國的技術(shù)優(yōu)勢幻想后，也引來了他此行的最大危機——楚王殺人滅口的可能。于是墨子也交出了自己的底牌，他早已將此計算在內(nèi)，且做好了萬全準備。墨家弟子早已帶著防守設(shè)備在宋國的城墻上以逸待勞。最終，墨子也因此得以全身而退。以上這些都不得不說是歸功于墨子對整個事件的精準預判與萬全籌謀。

當然，救宋事件最令人感動的一幕，則發(fā)生在墨子的歸途。他籌劃出了解救宋國于危難的辦法，但沒有去設(shè)想宋人給他的“回報”。但正如墨子后學對這一結(jié)局的回應(yīng)一樣“治于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于明者，眾人知之”（《墨子·公輸》），而這無疑也是對墨子高貴的品格、超強的智慧與實踐能力的至高稱頌。

總之，這就是墨子之行，他的鐵肩擔負著道義：天下為公，“天民”“天邑”皆應(yīng)兼愛非攻。正如他對公輸班所說：“閣下聽取了我的諫言（阻止攻打宋國），其實就代表了我已將宋國的人心給予了閣下，而取得了宋國的人心，不就是獲得了宋國嗎？如果閣下進一步追求實現(xiàn)道義，我此次又是向您給予了整個天下！”他就是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天下和諧。他渴望筑造大同世界，且不停留于空言，一直身體力行，身先士卒。在實踐中，他擁有強悍無比的堅韌力，且從不盲動，總事先籌謀。更為重要的是他知曉工程技術(shù)、甚至科學知識的重要，一直在相關(guān)領(lǐng)域孜孜以求。而最讓我們感動的是，他總是勞苦自己，救人于水火，卻不宣揚，不居其功，總是默默前行。

作者單位：上海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

欄目主編：王多 圖片編輯：蘇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