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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學勤先生 編者按 李學勤先生昨日辭世,享年86歲。李學勤先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古文獻學家,對于甲骨學、青銅器研究、簡帛學及中國古代文明研究作出了杰出貢獻。先生的去世,是中國學術(shù)界的重大損失。 長期以來,李學勤先生都是《中華讀書報》的作者和讀者。2014年,適逢《中華讀書報》創(chuàng)辦20周年,本報拜訪先生,先生對《中華讀書報》的工作表示贊賞,認為學術(shù)文化普及工作非常重要,《中華讀書報》在這方面可大有作為,他并為《中華讀書報》創(chuàng)辦20周年欣然題詞(見上圖)。 在此,我們刊發(fā)李學勤先生的學生陳民鎮(zhèn)先生為新書《李學勤先生訪談錄》所寫書評,以表深切悼念之情。 閱讀李先生 ——讀《李學勤先生訪談錄》 陳民鎮(zhèn) | 文 在我正撰寫這篇讀書筆記的時候,驚悉噩耗。李先生于2019年2月24日凌晨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很幸運,能入于先生門下。遺憾的是,我成為先生博士后的時候,先生的身體狀態(tài)已經(jīng)欠佳。我更多的是在閱讀先生,在閱讀先生的新舊論著、校對《李學勤文集》的過程中進一步了解先生的道德文章。 草草完稿,謹以此小文,沉痛悼念敬愛的李先生。先生千古! 《接續(xù)絕學的歷程——李學勤先生訪談錄》 在古文字學界,不止一位姓李的先生。但如果單單提到“李先生”,則顯然是指李學勤先生了。 李先生在古文字學界和歷史學界,有特殊的威望。這不是個別人的惡意中傷與人身攻擊所能撼動的。但先生的學問博大精深,一般讀者難以窺其全貌;先生的研究過于專門,一般讀者也很難讀懂他的學術(shù)論著。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機會聆聽先生的講學,也不是所有人能免于道聽途說、以訛傳訛。程薇老師編著的《接續(xù)絕學的歷程——李學勤先生訪談錄》(江西教育出版社2018年12月版,以下簡稱“訪談錄”)則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生動呈現(xiàn)先生道德文章的窗口,可幫助大家走近先生、了解先生。 本書分上下2冊,包括7輯,分別是“綜合評述”“系列訪談與回憶”“學術(shù)情懷”“金針度人與學科建設(shè)”“書評薈萃”“學術(shù)自傳與學術(shù)年譜”“海外反響”。訪談、回憶、講座、書評以及中外學者的評價,勾勒出先生學術(shù)生涯的概貌?!熬C合評述”部分,總體呈現(xiàn)了先生在古史、甲骨文、金文、戰(zhàn)國文字、青銅器、簡牘帛書、古文獻、思想史、學術(shù)史、海外漢學等領(lǐng)域的學術(shù)成就,重點推薦劉國忠老師的《李學勤學術(shù)研究評述》一文?!皩W術(shù)自傳與學術(shù)年譜”部分,有先生對自己學術(shù)歷程的回顧,其中程薇老師編撰的《李學勤先生學術(shù)年譜》對先生的學術(shù)經(jīng)歷與成果有全面的梳理,頗便查閱。先生學問之廣博、見解之敏銳、對學術(shù)潮流的持續(xù)引領(lǐng),都是極為罕見的。但凡研究先秦兩漢文史各領(lǐng)域的中青年學者,莫不是讀先生的著作成長起來的。先生在各領(lǐng)域的學術(shù)成就,讀者可參閱該書相關(guān)部分,我就不再贅述了。 從清華大學哲學系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歷史研究所(現(xiàn)屬中國社會科學院),再回到清華大學創(chuàng)辦國際漢學研究所和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先生治學60余載,留下40多部著作,2000多篇論文,構(gòu)筑了學術(shù)史上的一座豐碑。先生自學甲骨文,由此進入學術(shù)殿堂,其天資罕有其匹,其成功軌跡也難以復制,這不免令人沮喪。但先生的成功,絕不是僅僅出于其卓異的天分,“學勤”二字正是其不斷求索的寫照,舍此之外別無捷徑。哪怕是先生在生命末期臥病在床,仍堅持口述文章,參與最新的討論,其精神令人感佩。讀《訪談錄》,如先生現(xiàn)身說法,娓娓道來,金針度人,我等后學可由此把握治學門徑,免于墮入誤區(qū)。 先生將自己的治學范圍定位為《史記》所關(guān)注的時段,即從五帝時期到漢武帝時期,先生稱之為“中國古代文明研究”。研究中國古代文明,沒有多學科的素養(yǎng)是難以勝任的。先生本人便呼吁文科與理科的結(jié)合,歷史學、考古學、文獻學、古文字學等學科的結(jié)合,并身體力行。同時,先生有很好的外語基礎(chǔ),視野廣闊,注意將中外歷史現(xiàn)象加以比較研究,往往置諸世界文明的視角中考察。先生在《李學勤集——追溯·考據(jù)·古文明》(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一書的序言中指出:“研究古代文明的這一段,最好采取多學科結(jié)合和比較研究的方法?!奔雌渲螌W方法的寫照,而且也理應是研究中國古代文明所追求的境界。只不過現(xiàn)在學科劃分愈加細密,不少人感嘆像饒宗頤、李學勤這些老一輩學者一樣貫通諸學愈加困難了。尤其是歷史學與考古學的分離,考古學成為獨立的一級學科,先生便有顧慮,呼吁“對于歷史學和考古學的結(jié)合需要我們從教育層面進一步加強”(《訪談錄》第523頁)。先生雖非考古學家,但考古學界流行的二里頭文化即夏文化的觀點,恰恰是先生最早提出的,這與先生對理論、材料的把握以及開闊的眼界密不可分。《訪談錄》所收錄的《理論、材料、眼界》一文,作為先生治學取徑的夫子自道,雖然成文已久,但仍值得我們體會與揣摩。先生鼓勵通識教育,“我認為不管是學習知識,還是感知世界,甚至做人,都應該有全面的掌握和博通的基礎(chǔ),否則這個人就是不完整的”(《訪談錄》第527頁)。先生晚年回清華后,堅持給廣大學生授課,其《〈史記·五帝本紀〉講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便是他在2007年7月中國文化論壇“全國通識教育核心課程講習班”上的講稿。 先生的學問很專門,但他從來不會故作艱深,而是一直呼吁寫淺白、精簡的文章。他指出:“學術(shù)文章要讓人看得懂,要簡短精煉?,F(xiàn)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文章越寫越長。我們講國學,事實上中國傳統(tǒng)學問很重視的一點就是寫短文章……學術(shù)文章應當是簡明易懂的,引用必要的材料,而不是引用長篇大論。不然全都引用全文,一篇篇堆積下去,最后誰也看不了這樣的文章,這會造成災難?!保ā对L談錄》第591頁)先生的文章大多篇幅不長,但往往深中肯綮,與眼下一些冗長、浮夸的論文形成鮮明對比。 先生注意向公眾介紹學界的新成果。我本人對先秦史產(chǎn)生興趣,很大程度上也是初中時期受到“夏商周斷代工程”紀錄片的影響,那時我第一次從電視上知道先生?!豆盼淖謱W初階》等書,便是先生普及古文字學的一次嘗試。不少學者不滿于“民科”曲解文字,但曲解的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專家的科普工作做得不夠。而真正深入淺出的科普,尤其是古文字學這樣相對專門的學科,非學力深厚的大家無以當之。先生指出:“怎樣把專業(yè)語言轉(zhuǎn)化為大眾能接受的通俗表達,這并不是每個歷史學家、研究者能夠做到的。”(《訪談錄》第582頁)他甚至認為,寫一本通俗的書,其實有時比寫專業(yè)的書更難。我本人也十分重視普及工作,這與先生的影響也分不開。 也出于注重普及的觀念,先生認為像于丹“這樣認真地將傳統(tǒng)文明的一些知識傳播到社會大眾的工作,是很值得肯定的。學術(shù)不該僅停留在象牙塔中,應該普及大眾。她所做的工作,我們很多學者可能還做不了”(《訪談錄》第517頁)。當然,于丹的工作還有許多不足,這就有待更多學有專精的學者來做普及工作了。畢竟,要讓普通讀者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更準確的認識,并不能僅停留在批判和口號層面。先生一直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是儒學,儒學的主流是經(jīng)學。針對“國學熱”,他指出:“當前所謂的‘國學熱’雖然形式繁多,但對其核心內(nèi)容——經(jīng)學幾乎沒有多少研究,這種情況必須引起重視。否則,我們對國學、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終究是不夠的。當前‘國學’已經(jīng)很‘熱’,但是包含的問題還很多,甚至可以說是存在危機,主要是社會以及學術(shù)界存在著空疏浮躁的風氣或心態(tài),這剛好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背道而馳。”(《訪談錄》第542頁)他也不贊成國學誦讀的現(xiàn)象,他指出:“就目前來看,誦讀的內(nèi)容基本上是過去屬于蒙學的東西……古代經(jīng)典作品可以有一定的背誦,不失為一種做法,可是你并不能照搬古人的做法,因為所要背誦的一些內(nèi)容已經(jīng)不切合當前的實際?!保ā对L談錄》第543頁)先生的提醒,有助于我們反思眼下將《弟子規(guī)》等同于國學以及誦讀至上之類的“偽國學”現(xiàn)象。 先生強調(diào):“不是說儒學百分之百都是好的,我們不是復古主義者,我們是要繼承優(yōu)秀傳統(tǒng),發(fā)揚優(yōu)秀傳統(tǒng),結(jié)合現(xiàn)實,為我們的現(xiàn)實服務?!保ā对L談錄》第548頁)他認為歷史對于我們今人仍有重要的啟迪意義,“以史為鑒,歷史不僅有用,而且有大用”(《訪談錄》第596頁),這是因為“我們的很多行為邏輯,正是從那個遙遠得有些記不得的年代而來。歷史是無法隔斷的,歷史的根源也是無法切斷的”(《訪談錄》第537頁)。先生在一次訪談中強調(diào)傳統(tǒng)文化中注重修身、民心、德政、廉政的觀念,可為當代提供啟示(《訪談錄》第549—551頁)。譬如先生晚年主持整理的“清華簡”中,便出現(xiàn)了許多講民本、德政、崇儉的文獻,這些正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核心內(nèi)容。 我還要重點推薦本書所收錄的《讀書與治學——2012年在人大歷史系的演講》。先生從“夯實基礎(chǔ),視野開闊”“專業(yè)讀書:讀必要的書與泛讀”“超越功利的興趣”“學貴創(chuàng)新”四個方面入手,談了他對讀書與治學的理解,可以說極平實而真切。我們可以看到先生的坦誠:“我必須告訴大家,我在小時候是非??裢裏o知的,真是非常自信,非??裢以诤苄〉臅r候就有一個想法,我說我要把我能見到的書都讀了……到我這個年齡了可以如實跟大家說了,即使是最愛讀書的人,你一生能讀的書也很有限,讀不了多少?!毕壬挠靡猓闶且嵝押髮W少走彎路,處理好泛讀與專精的關(guān)系。先生在演講中還提出了許多具體的建議,如他說:“我今天在這里給大家大膽地提一個建議:將來能不能下一個決心,讀一個著名學者的全集……你真正能把這個全集仔細讀一遍的話,特別是你連書信啊、日記啊什么的都讀了,你可以看清這一個人的一生,他的整個學術(shù)生命道路你都看見了,他的長短你都看見了,這樣對我們每一個做學術(shù)工作的人都特別有益。”就我的個人體會而言,通過通讀饒宗頤、李學勤等先生的文集,的確收獲極大。 當然,欲真正了解先生的學術(shù)思想和成就,還需要從先生的學術(shù)論著出發(fā)?!对L談錄》只是快餐,今年擬由江西教育出版社推出的《李學勤文集》約一千萬字,將是關(guān)于中國古代文明的盛宴。 (作者為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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