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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者,乃是曾經(jīng)說過,現(xiàn)在再說一次之謂也。 我們曾在《歐陽修八到潁州》(見李興武《歐陽修與潁州》黃山書社2003年7月第一版)一文中述及:據(jù)劉德清《歐陽修傳·結(jié)緣潁州》說:“(修)當(dāng)年貶職滁州,途經(jīng)這里(潁州)”推測,他第一次到潁州的時間應(yīng)在北宋仁宗慶歷五年(1045)深秋。當(dāng)時,歐陽修從定州望始縣(今屬河北)出發(fā),至十月十二日到達滁州。在此之前的一天,34歲、風(fēng)華正茂的歐陽修路過潁州,且遇到一段奇緣。據(jù)趙令畤《侯靖錄》卷一云:“歐公閑居汝陰時,一(歌)伎甚韻,公歌詞盡記之,筵上戲約,他年當(dāng)來作守。后數(shù)年,公自楊移汝陰,其人已不復(fù)見矣”。后來歐陽修曾有詩《初至潁州西湖,種瑞蓮、黃楊,寄淮南轉(zhuǎn)運呂度支、發(fā)運許主客》: “平湖十頃碧琉璃,四面清陰乍合時。柳絮已將春去遠,海棠應(yīng)恨我來遲。啼禽似與游人語,明月閑撐野艇隨。每到最佳堪樂處,卻思君共把芳厄?!?/p> 43年后,蘇軾出知潁州,見詩笑曰:這是杜牧“綠葉成蔭”那樣的詩句啊! 相傳晚唐詩人杜牧做宣州幕僚時,在出游湖州(今屬浙江)途中,愛上一名女子。14年后,當(dāng)他出任湖州刺史來尋訪這名女子時,方知該女早已出嫁并已生兒育女,杜牧悵然賦詩曰: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耧L(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 以上表明在2003年的“八到潁州”之論中,是把慶歷五年赴滁州路過潁州,作為歐陽修“第一次”“到潁”來肯定的,自然也包括“綠葉成蔭”的故事。 不過,近日讀到宋代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王永照先生和文學(xué)博士崔銘女士合作的《歐陽修傳》(齊魯書社2008年1月第一版)中,談及“綠葉成蔭”之事時,認為是依照歐陽修的詩句,“有人敷衍出的帳惘的艷情故事”,是“好事者”從《唐詩紀(jì)事》中“移植”的。并且說:“事實上,歐陽修還做了一首《浣溪沙》”,與上述《初到潁州……》詩可謂同題之作: 湖上朱橋響畫輪,,溶溶春水浸春云,碧琉璃滑凈無塵。當(dāng)路游絲縈醉客,隔花啼鳥喚行人,日斜歸去奈何春。 該文接下去分析道:通常來說,詞比詩更便于抒寫艷情,而我們在這首《浣溪沙》中卻絲毫找不到一點點艷情的痕跡,有的只是對春天西湖美景的無限熱愛。 看來,他們二位是否定“綠葉成蔭”可能實有其事的。但僅憑推想,無實證依據(jù);況且,用彼一詞來作為否定此一首的印證,似過牽強。通常說來,一個人重返舊游之地時,總是“初到”的那段時間會很快記下觸景所生之情,睹物所思之人,而這“所記”與“所思”會隨時間淡化,不至于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有必要提出的是《初到潁州……》的注中記:一題作《到潁治事之明日,行西湖上,因與郡官小酢其上,聊書所見》(見王秋生《歐陽修、蘇軾潁州詩詞詳注輯評》黃山書社2004年12月第1版)?!暗綕}治事之明日”即第二天,應(yīng)為最早的時段,故王秋生先生序定為“知潁詩”第一首。 至于歐陽修初到潁州是在慶歷五年的問題,王、崔二位語焉不詳,而我們倒有兩點新的發(fā)現(xiàn)和認識。 其一是人們所熟知的史實。即皇祐元年(1049)他在揚州任上以“目疾為苦“的理由,“自請”改知潁州“求潁自便”,而且到潁之后便“萌生留潁之意”:他在《思潁詩后序》中寫道:“皇祐元年春,予自廣陵得請來潁,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chǎn)美,土厚水甘而風(fēng)氣和,于時慨然而有終焉之意也”;最后也確實致仕、終老于潁州。試想,以他當(dāng)時43歲的成熟年歲,曾歷任名邑大郡的閱歷,如果不是此前對“小郡”潁州有一番實地考察了解,絕不會率爾作出“自請”、“留潁”、“歸潁”之舉的。故,這些史實可以作為我們“慶歷五年(1045)歐陽修初到潁州“之論的印證。 其二是王秋生先生上述關(guān)于歐蘇潁州詩詞詳注輯評一書中,開宗明義所錄的““歐陽修潁州詩詞”首篇《行次壽州寄內(nèi)》: 紫金山下水長流,嘗記當(dāng)年此共游。今夜南風(fēng)吹客夢,清淮明月照孤舟。 有題解謂此詩為“皇祐元年(1049)二月赴潁州途經(jīng)壽州時作。又記:“此次,歐陽修由揚州赴潁州任,乃經(jīng)運河溯淮而上,家屬隨后啟程。船行至壽州靠岸停宿,明月之夜,歐公思念夫人及子女,因作此詩”。對詩中“嘗記當(dāng)年共此游”句,王秋生先生考據(jù)稱:四年前(慶歷五年八月,公元1045年),歐陽修為挽救頻臨危亡的慶歷新政,上書為范仲淹、杜衍、富弼等辯,加之遭“張甥”案之誣,落龍圖閣直學(xué)士,罷河北都轉(zhuǎn)運按察史,以知制誥貶知滁州。后接家眷去滁州,以潁河入淮河,曾經(jīng)過此地。 筆者曾于2008年10月14日親赴該詩所記之“紫金山”考察,親見其山其石,確如王秋生先生所釋:紫金山,八公山之一山,其山產(chǎn)硯石,所制之硯名紫金硯,八公山在今安徽壽縣西北,在淝河之北,淮水之南,頻臨淮河,船行淮河可見。 如是之史實、考據(jù)及詩文,均進一步證實了我們所作的“初到潁州”時間的結(jié)論。 現(xiàn)在我們來討論“綠葉成蔭”,究竟是“敷衍”、“移植”的子虛烏有的故事,還是完全可能是實有其事的問題。筆者打算用幾件事實來表明。 第一件是自天圣八年(1030)至明道二年(1033),也即歐陽修24-27歲,在西京(今洛陽)任留守官3年期間,發(fā)生的一件事: 一個陣雨初霽的黃昏,歐陽修與一位相好的歌伎偷偷約會,兩情繾錈之際,竟忘了時間的流逝。而那天晚上,留守錢惟演大宴賓客,歐陽修與這位歌伎均屬應(yīng)約赴會之列。卻遲到了一個時辰。眾目睽睽之下,錢公不便批評歐陽修,轉(zhuǎn)而責(zé)問那歌伎: “為何直到此時才到啊?” 那歌伎答道:“因中暑在涼堂睡著了,醒后發(fā)覺金釵丟失,一直沒找到,所以來遲了”。 錢公明知托詞,但只一笑說: “你若能向歐推官求得一詞吟詠此事,我賞你一副金釵?!?/p> 歌伎含羞走向歐陽修,只見他略一思索,執(zhí)筆寫出一首《臨江仙》來: 池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此詞一經(jīng)寫出,舉座稱善。錢惟演也贊賞不已,即命人拿來一副金釵賞給歌伎。不過事后還是告誡“風(fēng)流放逸”的歐陽修應(yīng)有收斂。 第二件是皇祐元年(1049)在潁州任上,歐陽修時年43歲。潘永因《宋禪類鈔》卷一,記述的一件事。說潁州有一位奇異的僧人,能知道人的來世今生。這時,歐陽修發(fā)現(xiàn)一歌伎(一議公婢名盧媚兒)口中常常吐出蓮花的馨香,十分好聞,也感到奇怪,卻想不透是什么原因。他就此事向僧人問解。僧曰:“此歌伎生前為尼,好轉(zhuǎn)《妙法蓮花經(jīng)》,三十年不廢。后因一念之差,不幸墮身娼賤”。 有一天郡會,正巧那個盧媚兒在一旁伺候,歐陽修便把僧人的話告訴她,并問她如今還轉(zhuǎn)《蓮花經(jīng)》嗎?盧媚兒說,我不幸做了官伎,天天迎來送往,忙得團團轉(zhuǎn),哪有閑功夫念什么經(jīng)啊!歐陽修想試試她,就叫人取來《蓮花經(jīng)》讓盧媚兒讀讀看,沒想到她只翻閱一下,便可背誦如流。歐陽修又叫人拿來其他的經(jīng)書來,盧媚兒卻一句也讀不出來。面對這種狀況,歐陽修更是感到驚異了。 第三件是在嘉祐元年(1056),歐陽修五十歲。那年正月,他奉使契丹返朝途徑北京(今河北大名),受到河北安撫使賈昌朝的歌宴款待。
事前,賈昌朝就通知官伎們歌唱詞曲助以勸酒,歌伎們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著。又叫負責(zé)這項工作的人,再把她們召來當(dāng)面囑咐一次,歌伎們還是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著??赡苁琴Z昌朝初調(diào)大名,對北地方言還不太熟悉,所以他覺得這些歌伎說話有些怪怪的,認為都是山野村女,沒有文化,連說話也叫人聽不明白。到了開宴的時候,賈昌朝只見歌伎們捧著酒杯,唱著祝壽的歌,但唱得是什么內(nèi)容卻聽不懂。只是見歐陽修“把盞側(cè)聽,每為引滿”,聽得津津有味,不斷地把杯中的酒喝完再讓斟滿。賈在旁邊感到有點莫名其妙,再一次把歌伎叫到面前,問她們唱得都是什么詞曲?歌伎們告訴他,我們唱得都是歐陽修大人作的詞?。≠Z昌朝這才明白歐陽修剛才聽得那么認真,喝得那么痛快的原因。這件事記載在陳師道《后山談叢》卷二之中。 比如《答通判呂太博》中有“千頃芙蕖蓋水平,揚州太守舊多情,畫盆圍處花光合,紅袖傳來酒令行”。 比如《酬珺玉中秋待月值雨》中有“緣醅自有寒中力,紅粉尤宜燭下看?!?/p> 比如《圣無憂》中有“為公一醉花前倒,紅袖莫來扶”。 比如《浣溪沙》其六中有“紅粉佳人白玉杯,木蘭船穩(wěn)棹歌催。綠荷風(fēng)里笑聲來”。 比如《西湖泛舟呈運使學(xué)士張掞》中有“綺羅香里留佳客,管弦聲里暢晚風(fēng)”。 比如《玉樓春》中有“舞余裙帶綠雙垂,酒入香腮紅一抹?!?/p> 既然飲宴游樂中召伎是尋常之事,歐陽修在潁州也遇到一位能記住自己的全部詩詞的歌伎,心情自然十分高興,在酒席上“戲約”,開玩笑一樣地說,過幾年我要到潁州當(dāng)太守,再聽你的歌唱,及至有一天真的來潁,再去找一找這位歌中知己而未見,由不得發(fā)出一聲感概來:啊!她一定會埋怨我來的太遲了啊!這豈不是人之常情嗎?倘若再參考他在這方面的上述種種際遇,我們說這個“綠葉成蔭”的故事,完全可能實有其事,不亦是順理成章的結(jié)論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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