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衣衫袖。（歐陽修《生查子·元夕》）

單論閱讀量，這首小詞，在上萬首宋詞中，絕對可以排在百強榜單里。套用兩句成語，那是婦幼皆知，膾炙人口。

排列規(guī)整的四十個字，特別通俗，平常。只要認識幾個字，不要解釋，都能明白，就像流傳于街頭巷尾的順口溜。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幾乎變成訴說情戀場面，最通行的現(xiàn)成用語，甚至升級為經(jīng)典，轉載量恐怕計算不出來。

歐陽修擔任過翰林學士，就是給皇帝撰寫詔書的超級秘書。一個整日習慣于，與單調枯躁文字打交道的寫手，竟然能吟詠出這樣委婉清麗的佳品（包括另外那些詞作）真是妙筆生花了。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蘇軾《蝶戀花·密州上元》）

上半闕描繪出了“三五夜”“人如畫”的景象，屬于例行的鋪敘手法。

可到了下半闕，就變樣了。頭一句中，突然出現(xiàn)了“寂寞”和“老”，和節(jié)慶氣氛很不挨邊，有些掃興。

這一年，東坡先生才四十歲，說“老”，無論怎樣說，都有點不靠譜?！袄稀钡?，應該是心境。

而結尾的十個字，把“老”進一步落實在景物中，就更找不到絲毫歡快愉悅的感覺了。這樣的元宵，未免太凄苦悲涼了。

如果把五天后寫下的那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連在一起讀，上面提到的那些不和諧，就很容易理解了。那句“十年生死兩茫?！钡捏@世絕唱，似乎在“三五夜”的“人如畫”中，已經(jīng)孕育在心里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jié)，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李清照《永遇樂》）

在元夕詞中，挑選內容含量最沉實，最凝重的，大概要數(shù)這首了。它完全可以當作“史”詞來讀。

這一年，李清照已經(jīng)是個五十六歲的孤寡老婦，幾經(jīng)輾轉，流落在杭州。由于戰(zhàn)亂緩和，世間比較安定，這年的元宵總算有了幾分節(jié)日味道。

一開頭，作者描繪了鮮麗的景色之后，就發(fā)出“人在何處”的疑惑，后面又連續(xù)設問，“春意知幾許”，“次第豈無風雨”。可以看出，再隆重的“佳節(jié)”，也無法抹掉國破家亡籠罩在女詞人心里的陰影。

下半闕，她的思緒行云流水一樣，自然而然回轉到“中州盛日”?？烧宫F(xiàn)的并不是宏闊場景，只是像繡花那樣，刻畫了閨秀們頭飾裝扮之類的細節(jié)，卻以小見大，讓讀者感悟到那個時期的國泰民安，興盛繁華。

接下來，一個“如今”，把畫面拉回到眼前。用“風鬟霧鬢”概括出“憔悴”之后，筆墨變得直白平淡，像是在嘮家常嗑，可十分尖利地剖露出隱秘的內心波瀾，就是結尾的那幾句。

有評論說，“從聽人笑語，反映一己之孤獨悲哀，默默無言，吞聲忍氣，實勝于放聲痛哭?！边@話說得很是在理。

杜甫說，“庾信文章老更成”。要改為“易安詞章老更成”，也不牽強吧。拜讀了作于五十六歲的這首《永遇樂》，哪個能不伸出大拇指，給李清照叫好呢。

肥水東流無盡期 ，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 ，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 ，兩處沉吟各自知。（姜夔《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姜夔年輕時，在江淮之間的花街柳巷，結識了一位藝伎。遺憾的是，未能長期廝守，可綿綿情意，始終銘記于心。元宵夜里這個夢，又激活了往日的魚水之歡，以及離散之后留下的刻骨思念。

起句可讀成“相思”“無盡期”。于是有了“夢”?？蓧糁星槿思葲]有圖畫那般看得真切，團聚又匆匆被鳥叫聲驚破。這樣的“夢”，帶給詞人的，不只失落，更是殘酷。

“紅蓮”指代花燈，加一“夜”字，就是元夕。在這個歡慶佳節(jié)的時刻，身居兩地的情侶，卻只能“沉吟”，而且是“歲歲”，凄苦哀涼盡在其中。

詞中的警句要數(shù)“人間久別不成悲”。原本應該“成悲”才對，硬是說“不”，如此的語言搭配，裂變出的是，欲哭無淚，于無聲處聽驚雷那樣的震撼。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上半闕，場景開闊，有燈，有車，有歌，有舞，展現(xiàn)出一道節(jié)慶之夜燦爛亮麗喧嘩熱鬧的風景線，充滿色彩感流動感，讓人再生兩只眼睛，也看不過來。

如同舞臺，上半闕搭建好了布景，下半闕人物出場了。首先登臺的是群眾，都是女士。她們戴著嬌艷華美的頭飾，傳出一陣陣說笑聲，飄忽著好聞的香氣，前呼后擁地結伴出游。

這時，男主人公亮相了。他在尋找讓他傾心的那個女孩。在一撥一撥的人群里，找了成千上百次，總是不見她的蹤影。小伙子不灰心，不放棄，堅持找下去。

果然，工夫不負有心人。偶然一回頭，終于見到了要找的女孩。原來，她遠離熱鬧的街市，孤零零地呆在燈火陸續(xù)熄滅的角落里。

極富戲劇性的情節(jié)，劃上完美的句號，舞臺大幕拉上了。

這首詞充滿情趣，但是，更難得的是，透過情趣潛含著那么多可以引發(fā)思考的哲理。

王國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他摘錄了結尾處“眾里尋他”四句，指出“此第三境也 ”，這個評價高著呢，當然不過分，所以成為學術界一致認同的結論。